◎吳方晴
黑川雅之在《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里開篇第一句就是:“我們是西方審美的奴隸。”雖然代表東方文明的日本也在反思,我們也希望西方人把臉拍平了學我們,但文化強弱對比懸殊,很難短時間逆轉(zhuǎn)。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認為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特征是美的,就很難屹立在世界民族的審美之林。然而,隨著西方秩序的全方位入侵,在從事設計的很多時候,我們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創(chuàng)作的思維方式:從“我想為表達什么找尋適合的形式”,變成了“我要用某某形式表達,再找內(nèi)容填充”。這是一種可怕的、自以為是的慣性,磨滅感性,也違背理性。在以往從事設計工作的經(jīng)驗里,我能感受到非理性思維是一個人所有趣味的來源,而理性思維則是用來檢驗這種趣味是不是自以為是。所以,在這篇文章里,希望能通過對中西方文字設計的淺薄研究對比,衍生一些感性和理性的思考。
不得不提Medium 下劃線事件。Medium字體的設計師,Marcin Wichary 在某個周二的早晨醒來后發(fā)現(xiàn)Chrome 瀏覽器下的Medium 鏈接下劃線樣式是這樣的:

他頓時覺得這種樣式的下劃線丑陋至極,簡直無法忍受!于是那天Chrome 下劃線的優(yōu)化顯示問題立刻就被他列為首要事務。
可能大多數(shù)人覺得,對于計算機來說,在屏幕上畫一條水平下劃線似乎再容易不過了,但是最簡單的事情卻往往內(nèi)藏玄機,在經(jīng)過31 天的討論、嘗試、錯誤與再嘗試后,代碼評審員們優(yōu)化的最終效果是這樣的:

Wichary 認為:完美的下劃線應該既可見又不唐突——讓用戶意識到哪些文字是可點擊的,同時又不需要對其投入太多注意力。它應該被放在離文字一段恰當距離的地方,當有下行字母占位時,下劃線要緊貼其后。
看Medium 如何精雕細琢下劃線,就是典型的由非理性的感官出發(fā)提出問題,再由理性的方式一步一步解決問題的設計過程。雖然不出所料,很多人還是覺得不夠滿意,當然大家對界面的美觀有不同的判定標準,而界面交互體驗本就是大到恨不得精通心理學,小到每一個像素不斷調(diào)整的精細活兒,而作為界面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字體就是本文的主要話題內(nèi)容了。
并不是每個人都看到過平面設計師的工作過程,即使一個簡單的小圖標,看似十秒手繪搞定的圖形背后,一條又一條讓人眼花繚亂的網(wǎng)格線,構成了這個圖形經(jīng)得起推敲的基本秩序。
文字設計也一樣,以西文字體為例,設計中存在很多變量:
首先是3 條線:大寫高度線,中間線,基線3 條線是西文字體在橫向閱讀上能達到視覺對齊的基本參考區(qū)間;
繪制字母時需要的軸線,軸線可以是豎直的也可以是傾斜的;
字體的襯線:水平筆畫和垂直筆畫尾端的短線條,其形狀和尺寸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設計方法:杯形襯線,圓形襯線、極細襯線、圓形襯線、楔形襯線、粗襯線等;
字體的圓角:連接水平筆畫和垂直筆畫的彎曲形狀,比如Caslon 這個字體有中等圓角,而Serifa 字體沒有圓角;
字體的粗細度:一種字體通暢有細,中等、粗三種粗細度;
X 字高:小寫字母x 的高度,通常介于大寫高度的50%-66%;
字體的對比度:垂直筆畫與水平筆畫在厚度上的區(qū)別。比如Bauer Bodini 字體對比度高,而Univers 字體對比度低。
而當多個字母組合在一起的時候,設置它們之間的安全空間也是影響排版疏密節(jié)奏的重要因素。總的來講,安全空間應該與字谷和字母輪廓成一定的比例。
現(xiàn)代漢字設計這一塊,除了在部分大結構上遵循西文字體的設計規(guī)范,還有很多基于東方審美的要求。我們在計算機時代所接觸的用于日常閱讀的漢字大致分為宋體和黑體兩大類,以及衍生出的各種變體,可能宋體更像西文字體中的襯線體,黑體則像非襯線體。傳統(tǒng)漢字由于字寬幾乎相等,在使用繁體和豎排版時往往能最大化體現(xiàn)其美感。可現(xiàn)代漢字排版方法幾乎就照搬西方印刷排版模式,漢字往往會橫向大面積出現(xiàn),這時候就要考慮很多“漢化”方面的問題,比如:
1. 筆畫粗細的統(tǒng)一性和分布的均勻性。
2.如何防止字體中宮①字體設計中宮這一說法目前沒有達到絕對統(tǒng)一,有認為這個詞當是借用書法中宮一詞,楷書有九宮格一說,是對單字結體間架結構的一種分析方法。也有認為中宮的概念和字體設計當中的字谷的原理接近,即字母當中的留白部分的面積,是西方字體設計當中的概念。但是,漢字的結構更為復雜,字谷可能不能詮釋,中宮不應該只是留白,還包括漢字的筆畫.太緊字面小不易讀,這里所說的中宮,大致可理解為將一個漢字居于九宮格內(nèi),中宮部分對應九宮格的中間那一格。它與日本的字體設計中的字懷(ふところ=懐)的概念接近。
3.字體筆畫交疊處容易形成視覺黑點導致灰度不均勻,簡單對稱造成辨識度下降,缺乏律動感等。
“如果你記得午飯時用的勺子的具體形狀,那么那個形狀一定不夠好?!边@是西文字體Frutiger 和Univers 的設計師阿德里安·弗魯提格提出的,他認為:勺子和字體都是工具,一個用來從碗里舀取食物,一個用來從頁面里讀取信息,好的閱讀字體應該是平淡而美麗的。
弗魯提格這番話可能是在針對一些缺乏規(guī)范的極端風格化字體,但這也讓人想到很多領域,我們并不害怕做得不夠有個性,而是怕做過了,以忽略最基本的人性常識和美感為代價去嘩眾取寵。之前很多領域或多或少都探討過一個問題:藝術和審美到底有沒有標準?有沒有高低之分?有時候?qū)徝浪礁卟⒉坏韧谀芡耆袛喑稣l比誰更美,而是能欣賞各種不同的美,但只有符合基本美學規(guī)律的審美之間才不分高低,好的東西都應該具有根源性。
在字體設計領域講到根源性,就會想到兩個年輕的中文字體設計師,大家至少用過其中一位的字體,北方的厲向晨和南方的應永會。他們以獨立開發(fā)古籍字體為主攻方向,代表作是康熙字典體和浙江民間書刻體。

之前在漢字字體設計方面,日本反而做得好很多。有一家名為欣喜堂的字體公司專注于收集中國的古籍字樣并開發(fā),而中國目前并沒有一家專注于人文字體設計與開發(fā)的公司,所以這是他們兩人努力的方向。

(圖片來自于網(wǎng)絡)
康熙字典體取自《康熙字典》,從古籍本身入手,復刻了書中所有出現(xiàn)的漢字40000 多個,規(guī)范了排版中各種漢字和古代標點符號的使用方法。康熙體獲得成功后,厲向晨又從北宋刊本中復刻了聚珍仿宋字體,樣書和提供的字體樣張都非常具有古意,不失為一種豐富未來排版樣式的設計嘗試。
應永會的浙江民間書刻體一做就是八年。他根據(jù)清朝年間浙江刻版的一套古籍來設計字體,因為是浙江民間印的,所以叫浙江民間書刻體。字體開發(fā)的過程是枯燥的,他每隔幾天會做出一兩個字,轉(zhuǎn)眼幾年過去,浙江民間書刻體終于有了字庫雛形。
并不是講,設計師從古書里挖出古老的字型開發(fā)出適應現(xiàn)代的字體產(chǎn)品,這種產(chǎn)品就一定具有了文化根源性。漢字字體開發(fā)非常辛苦,幾乎每一個字要設計師手繪完成,現(xiàn)階段也得不到字體版權的保障,所以這樣的嘗試放在今天是一種珍貴的匠人精神。
當代的設計規(guī)范大多是西方制定的,就從字體設計來講,現(xiàn)在很多漢字居然有使用斜體的例子。漢字本身并不適合斜體,原因歸根結底是——電腦來自西方。英文和其他使用拉丁字母的書寫系統(tǒng)一樣,有使用斜體的傳統(tǒng)。所以大多中文編輯器里,粗體按鈕旁邊就是斜體按鈕,這并不是根據(jù)中文使用習慣設計的,而是沿襲自西文編輯器的約定俗成,這種約定俗成其實就是文化習慣輸出的結果,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自己的文化習慣。由于“將字體設為斜體”這一功能易得,而“將字體設定為楷體”不易得(比如在瀏覽器里就沒辦法)所以國人也開始習慣使用中文斜體。明明楷體和仿宋都可以用來替代西文中的斜體,效果也不錯,但就是這種習慣紊亂了我們對自己文化的判斷標準。

這一點值得設計師思考,類似的思考還可以延伸到各個領域。我們耳邊每天都充斥著流行音樂,華語音樂的根源原本應該在于中國民間小調(diào)、戲曲跟20世紀30 年代老上海的流行音樂。那些東西就是漢人的藍調(diào)跟福音,如果根沒有斷,發(fā)展到現(xiàn)在是什么樣,沒人知道。對此我們也只能用平靜的心胸來承受,淺淺吟唱娓娓道來——這種矛盾更真實:生命里脆弱的本能要我們追溯過去,但生活卻又向往著未來。
設計師要怎么做,字體設計要怎么做,其他領域的人又要怎么做……目前沒人能給出明確的答案。好在俗話說“蚌病成珠”,很多時候文化藝術不是強者為尊,反而是苦難的產(chǎn)物。還是回到開始,我們可以用理性的思維來解讀西方設計的規(guī)律,用非理性的思維檢驗屬于東方人自己的創(chuàng)造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