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針綠茶

徐鳳清

我喜歡喝茶，每到一地，都要去茶店看看。

今年春天，我隨旅游團(tuán)來到浙江，那里有個(gè)叫趙莊的村子，家家種茶做茶。村子只賣一種茶——鐵針綠茶。

鐵針綠茶我第一回聽說，引起了興趣。可跑了多家茶店，發(fā)現(xiàn)這茶不過是葉片炒得緊一點(diǎn)，像一根根針，味道很普通。我不甘心，與同車的幾位游客又來到一家叫“誠茗茶莊”的小茶葉店，門口有四五只裝茶葉的鐵皮桶，茶桶后面站著個(gè)戴紅領(lǐng)巾的男孩，豁了一顆門牙。見來了顧客，男孩一臉笑容地迎出來：“叔叔伯伯，歡迎你們來誠茗茶莊，品嘗我們‘正經(jīng)的鐵針綠茶。”

我聽得笑了，問：“小朋友，你們的茶，正經(jīng)在哪里呀？”

豁牙男孩給我們倒了幾杯鐵針綠茶，說：“喝一口，就知道了。”

我不信，可端起杯子舉到嘴邊，一股幽香直撲鼻子。杯子里茶葉鐵青、細(xì)如鐵針，根根在杯底挺立。我喝下一口，暗喊：“好茶！”我頓時(shí)動了買茶的念頭。為了殺價(jià)，我故意說：“小朋友，這茶同別家的差不多啊，都是哄外地游客的！”

豁牙男孩笑笑，說：“叔叔，去后院看看我爺爺怎么做茶的！”

這又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們跟著豁牙男孩去了后院，看到一個(gè)身子佝僂、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正徒手在鐵鍋里炒茶。我們被老人一雙棱骨分明的手吸引住了，這雙手一直放在鐵鍋的左下方，不停地、有節(jié)奏地朝著順時(shí)針方向搓繩似的搓動，鐵鍋里的茶葉也隨之順時(shí)針轉(zhuǎn)動，翠綠的顏色慢慢變深，成了鐵青色。張開的葉片被老人越搓越卷，越卷越緊，最后卷成鐵針形狀，鐵鍋里竟響起了“鏘鏘鏘”的金屬聲，就像千百根鐵針在鐵鍋里跳動。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炒茶的，真是絕了。

老人炒罷一鍋茶，累得直不起腰，豁牙男孩趕緊用拳頭替他捶背。

我忍不住問炒茶老人：“綠色的茶葉，怎么會炒出鐵青色呢？”

老人說，這是他家祖上傳下來的獨(dú)特茶樹，采葉也有講究：雨天不采，露水未干不采，細(xì)瘦芽不采，風(fēng)傷芽不采，蟲傷芽不采……做茶時(shí)，要嚴(yán)格掌握火候，過高炒成黑色，過低褪不掉綠色。這保留下來的鐵青色，茶泡到底，也不會褪。

我拿起一小撮留著余溫的鐵針綠茶，聞不到一點(diǎn)香味，不禁疑惑起來：“剛才泡的茶香味撲鼻，炒出來的怎么一點(diǎn)也沒有？”

老人捋捋下巴笑了：“這也是我家茶的特色，不遇水不出香。”

我再提疑惑：“既然你有炒茶絕技，為什么不在店堂炒，讓游客看到，生意不是更好？”

老人又笑了，說：“要炒出好茶，眼不能斜，手不能停，心不能分。店堂人多嘈雜，分神分心的哪里炒得出好茶？”

原來如此，我不再疑慮，便到店堂買茶葉。豁牙男孩背書似的報(bào)價(jià)：“特級480，一級380，二級250……清明前第一次采摘，每過半月就降一個(gè)等級。春天一過，不再采茶，讓茶樹休養(yǎng)，來年再長。”

我心里暗暗盤算，特級太貴，喝一級吧！想著，便開口殺價(jià)。豁牙男孩聽完，腦袋一扭，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家茶葉不砍價(jià)。”

我們喊：“叫你爺爺來，我們同他講！”

做茶老人聽到了我們在店堂殺價(jià)的聲音，從后院過來了，說：“各位客人，我們做鐵針綠茶五六代了，從不開虛價(jià)。你們不買請到別家。”

我們聽了面面相覷，哪有這樣做生意的？做茶老人接著解釋：他的子女都去城里打工了，家里的茶園只有他同孫子守著，老人珍惜茶園，用心做好他的鐵針綠茶。這茶耐泡好喝，一年也做不了多少，一斤抵得上別家兩斤上好的茶葉，價(jià)錢自然高了。說完，老人又到后院做茶去了。

沒有了殺價(jià)的空間，這種好茶葉又難得遇上，我咬咬牙，要了兩斤一級的。豁牙男孩從架上取下兩只圓形鐵皮茶罐，雙手從一級的茶桶里輕輕抄起茶葉，一面小心地裝著茶葉，一面轉(zhuǎn)著茶罐輕輕地又拍又抖，說：“一罐一斤，不用稱。”

豁牙男孩裝完一罐，我發(fā)現(xiàn)茶罐還留著小半寸空間，便提醒道：“還沒有裝滿呢。”

“不能裝滿。你放心，分量足夠。”豁牙男孩朝一旁的臺秤努努嘴，轉(zhuǎn)身忙別的去了。

我眼珠一轉(zhuǎn)，對豁牙男孩說：“好，不稱了，你忙！”等豁牙男孩忙完別的轉(zhuǎn)回來，我付了錢，拎起茶罐，和同車的幾個(gè)游客離開了誠茗茶莊。

旅游車在山路上輕快地行駛，我閉上眼睛，心滿意足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吱”的一聲，我突然被旅游車的急剎車聲震醒，只見窄窄的山路中間，誠茗茶莊的豁牙男孩扶著佝僂著身子的爺爺，從天而降似的，揮手逼停了旅游車。

我心想：不好。原來，剛才趁豁牙男孩轉(zhuǎn)身忙碌時(shí)，我迅速從茶桶里抓起一把鐵針綠茶，用勁把茶罐留出的空間塞滿，另一罐也是如此。難道我剛才的小動作被豁牙男孩發(fā)現(xiàn)了，為了我多抓的兩把茶葉，翻山抄路趕來了？

車門打開，豁牙男孩扶著爺爺上了車。男孩眼尖，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我，用手指著喊：“爺爺，就是那位坐后排的叔叔！”

做茶老人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說：“請你把茶葉罐打開，讓我看看。”我故作鎮(zhèn)定，理直氣壯地對做茶老人說：“有什么好看的？我承認(rèn)，因?yàn)椴枞~罐沒有裝滿，我多抓了兩把茶葉。你們翻山趕過來值嗎？不如多做幾筆生意！”

做茶老人笑了，說：“老哥呀，我不是計(jì)較你多抓了兩把茶葉，我是來同你換茶葉的。”

“喔！”一定是豁牙男孩把特級茶當(dāng)一級的給我裝罐了，一個(gè)級別差100元，兩罐200元啊！我捂住茶罐說：“不換，出門不認(rèn)貨是做生意的規(guī)矩。”

做茶老人臉色一變，說：“老哥，你不打開茶罐，我是不下車的。”

這時(shí)，一車游客的眼光聚焦過來。做茶老人的態(tài)度堅(jiān)決，這么僵下去，車子是開不了的。我很不情愿地打開茶罐，眼光落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罐里的鐵針茶葉根根折斷，亂七八糟地躺著。我一下子蒙了，喊：“這……這怎么會這樣？”

做茶老人接過茶罐，捋掉上面一層，下層的也是如此，再捋掉一層，還是這樣，每層都被壓壞了。做茶老人嘆口氣說：“這還叫鐵針綠茶嗎？都傷胳膊斷腿了！”說罷，他打開車窗，把兩罐折斷了的鐵針綠茶倒到窗外。

我的臉“騰”地紅起來，一車的游客也發(fā)出惋惜的叫聲。

做茶老人從豁牙男孩背的包里掏出兩只茶葉罐，打開蓋子，遞到我面前說：“你看，我們裝的鐵針綠茶，一罐分12層，根根立直，因?yàn)檫@批茶罐稍高了些，所以留出了點(diǎn)空間。你抓了一把茶葉硬塞進(jìn)去，反而把一罐茶針都壓斷了。斷了的鐵針茶葉不出店堂，這也是誠茗茶莊的規(guī)矩。有其他客人看到你匆忙抓了兩把茶葉，告訴了我們，所以我們才追來了。”

我面前的茶罐里，鐵針綠茶密密地挺立，齊刷刷地平整。這怎么辦？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只好掏出760元，有氣無力地說：“好吧，損失由我承擔(dān)。”

做茶老人把鈔票推回來，把兩罐鐵針綠茶塞到我手里，臉色變得溫和了，說：“我怎么能再收你的錢呢？你買了我的茶，就是買了誠茗茶莊的信譽(yù)，我們就得讓客人把根根挺立的茶葉帶回家！”

看來，我真的看輕了這爺孫倆的品格與胸懷。這時(shí)，車?yán)锱靼讚Q茶緣由的游客，也由衷地鼓起掌來……

（發(fā)稿編輯：陶云韞）

（插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