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明
(林朗明藝術工作室,江西 景德鎮333000)
長久以來,陶瓷作為藝術創造的一門種屬,與國畫、油畫、版畫、雕塑等幾大藝術門類相比,整體在主流上仍處于小眾化,甚至是被邊緣化的位置。究其緣由有多種,遠從數千年前陶瓷誕生之初的歷史效用,近到今天穿插于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藝術、工美、產品等多元業態的分化,以及產區間不成文的習俗和從業人員的資質等都有著密切的關系。繞開產品以市場服務為優先和工美以“技”至上的大體性質不談,即便是在當下以陶瓷為媒介的系列創作活動中,也仍有許多從業者一味地追隨和模仿水墨、油畫與雕塑等類別的形式、質感或審美價值取向,缺失自身獨立的文化理論研究體系和表現語言的高辨識度,這是值得反思的。萬物皆有靈,山有山的靈性,水有水的靈性,花兒有花兒的靈性,鳥兒有鳥兒的靈性,瓷也有瓷的靈性,有她自己的“溫度”。瓷性的溫度在于其本身,即“瓷本”,是材料性與人性的一種無聲暗合,易碎而永恒。

圖1 金白·涅槃No.6陶瓷 林朗明

圖2 金白·涅槃No.4細節
陶瓷的材料性包含了泥性、釉性和火性。泥土,是質變為瓷的主要元素構成,是瓷的骨干與血肉,有著獨特的性格和千變的表情。用作平面,可當繪畫載體,容萬千世界躍然瓷上;作以三維,更能與空間緊密呼吸,如環境陶藝、雕塑、裝置、壁畫亦或其它交叉門類。最難能可貴的是,泥性在表達過程中和最終燒成后展現出的不可復制性以及獨有的肌理和質感,是任何其它材料所無法替代的。這是泥土的一種自然生發狀態,充滿物性生命的張力,藝術家的雙手只是嘗試著去尊重和循循引導她,而非絕對控制她。莊子曾在《齊物論》中說道:“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精神境界,放到陶瓷藝術創作當中,是人與泥土之間的彼此尊重,彼此信任,彼此相融,又彼此相忘,超越了生命本體而返璞歸真。
陶瓷的釉是一件件為瓷而披的衣裳。色相繽紛,安靜時如銀裝素裹,熱烈時似姹紫嫣紅;質感鮮明,細膩如流深靜水,溫潤類玉之光瑩,渾樸如茫茫大地,拙逸又似渺渺虛空。在1300℃的高溫煉燒下,呈現出幻變無窮的視覺效果。藝術表現力豐富,可寫實、寫意,又能表達抽象繪畫的意圖。釉性肌理和紋路的隨機多變,也是其一大特點,難以計數的顏色釉、結晶釉、裂紋釉等宛若神工,自然天成。在高溫玻化的流動過程中,偶然出現的窯變效果和縮釉現象,在過去慣有的陶瓷工藝評判體系中無疑是不具效用的,但若出現的恰到好處或是后期能將此“不可控性”有力地轉換再造,那么這種日常經驗所捕捉不到的鮮活的“陌生感”,往往會向作品注入別樣的血液,甚至有可能自成體系,形成獨特的藝術語言。如北宋文學家蘇軾在《此韻吳傳正枯木歌》中所言:“生成變壞一彈指,乃知造物初無物”,此刻,時間和空間的原本秩序已被打破,破境中可見圓滿,圓滿中亦能探得支離,在衰朽與新生之間使亙古的永恒在灰燼中呈現出生命的奧義。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認為宇宙的本原是永恒的火,火是最接近于沒有形體的事物,是運動的,且能使別的事物運動,更可以與萬物相互轉化。雖然在事實上,他從未真的印證過火是如何與萬物轉化的,并且赫拉克利特的學說帶著明顯的神秘主義色彩和傾向,卻又不是純粹的神秘主義神學與哲學。但無可否認的是,如果將這一觀點植入到陶瓷的燒造過程中,火確實扮演了使事物運動和轉換的至關重要的角色,一系列復雜的化學反應使泥土的原有屬性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從而浴火涅槃成瓷。火也有火的特性,溫度高一點低一點,升溫快一些慢一些,都會對陶瓷最終的命運產生直接的影響。正是火的再次“創造”,讓陶瓷在風險中增添了諸多讓人期待的未知潛質,這種隱性的轉換力量恰恰使陶瓷有別于其它藝術門類的顯性和直觀,并時刻刺激著渴望接受挑戰的藝術家們敏感的神經。
一件好的作品必然是人性的真誠表達。瓷源自土,土長于大地,是地球母親對人類的美好饋贈。因此,陶瓷可以說是一門世界語言,無論你來自哪個國度,屬于哪個民族,擁有什么樣的膚色,說著什么樣的語言,從生活中我們使用的各類器皿再到以陶瓷為媒材創作的藝術品或者物件,都充滿了人性的溫度。例如日常一個司空見慣的杯子,僅從造型上來分析,口沿、腰身、底足等線條的走向都頗為考究,拈在手中分量適宜,吻合自然。想必作者在制作這只杯子的時候,若不是真實地去切身感知,以人為本,是難以做到此般恰到好處的。
人性的本真是衡量藝術有無生命力的重要標準,正如美國美學家門羅·C·比厄斯利在其著作《西方美學簡史》中談到:“至關重要的已不再是藝術作品本身,而是作品背后的人”。藝術家進行的創造活動,是對自我內心深處的一種觀照,反映了其對歷史、人文、社會、生活、乃至造化萬物的領悟和認識,以及當下的敏銳感知,而作品則是對這飽含真實情感和獨立精神之人性本真的有力物化。
由此可見,正是陶瓷的材料性之豐富多元和極強的藝術表現力與辨識度,以及人性的溫暖和真誠,構成了她獨一無二的身份和語匯,在藝術家的心手交映之間,彰顯出其在當下語境所特有的物性與人文精神。這是陶瓷作為一門獨立藝術語言的立身之本,也是與其它藝術種屬在本質上的差異化核心。
如《中庸》所言:“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而瓷性溫度的秘密恰好就在于此。

圖3 靜里春秋 陶瓷 林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