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靜

“嘶——”一陣尖利的響聲驚醒了魂不守舍的她,原來是爐上的水開了。她撲上去把煤氣關了,機械地把水壺提到灶臺上,機械地灌進暖壺,暖壺滿了,滾燙的開水流了一地……
因為一個電話擾亂了她的心。老礦長說,請她下個月回桃花金礦參加40周年職工聚會。老礦長中氣十足地告訴她,自己已經聯系到20多個當年的老職工了,有誰誰誰。聽到他的名字,她的心“咣當”一下,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以至于后來老礦長說了什么她都不知道。
那一年她18歲,剛剛師范畢業,老礦長親自把她接進這個大山深處的礦區。客車在通往礦區的唯一一條簡易公路上搖搖晃晃,屁股離座的時間比沾座的時間還長。車窗外,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層層疊疊看不到盡頭。她哭了。老礦長皺著濃黑的眉頭,只說了一句話:“你不會后悔的。”
她果然沒有后悔。這個名叫桃花金礦的礦區,可不是隨便誰都能來工作的。它是當時廣西第一大金礦企業,黃金產量在全國居第二。所有職工都是從全國各地篩選來的最有經驗的行內精英。當時的職工連同家屬有一萬多人,生活區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街整天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街口處是職工飯堂,往里是礦區的幼兒園和小學,街道兩邊是日用品小商鋪、食品店、理發店、菜攤、肉鋪,再往里是礦區中學(初中、高中)、礦工醫院(療養院)、電影院、銀行、郵政所、糧食管理所、供銷社……天南地北的口音在此匯集,生活區天天人聲鼎沸。
白天,風鉆在大山深處轟鳴著,裝礦石的斗車在小鐵軌上“咣當咣當”地響著,學校廣播體操的音樂漫山遍野地回蕩著;晚上,整個礦區燈火通明,籃球場上奔跑著揮汗如雨的健壯身影,電影院里播放著當時難得一看的最新影片,露天小舞臺上有礦區文工團載歌載舞……這是怎樣一個生機勃勃的世外桃源啊!
她很快便融入到新生活中。她領著孩子們讀“我愛首都北京”,帶著孩子們玩“老鷹抓小雞”。放學后,她喜歡趴在宿舍二樓的窗臺上讀《牛虻》,纖細而柔軟的身子伏在窗臺邊上,就連鳥兒飛過也要停下來好好欣賞一番。
他是鐵人王進喜式的勞動標兵,有著東北人特有的豪爽和耿直。第一次,他在小學操場邊那棵桃花盛開的樹下攔住她,攤開的手掌里放著漂亮的紅頭繩。他說:“跟我好吧!”她嚇了一跳,沒接。他扯起她的手把紅頭繩硬塞進去:“送你的,跟不跟我好,你都要拿,我要你漂漂亮亮的!”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幾乎要蹦出來。之后,他還送過她小手帕、花頭巾、雪花膏……他每次都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跟不跟我好,你都要拿!”
另一個他是廣東來的技術員,白凈的臉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每次見她,他還沒說話臉先紅了。外面的喧鬧與他無關,不上班時他就在宿舍看技術書。有一天傍晚,她倚著窗臺看《牛虻》,忽然,一張信紙飄落書上,她抬頭,看到他逃也似的背影。她低頭,信紙上寫著一首詩,她慌忙揉成一團,跑進宿舍。木樓板慌亂地顫動著,一如他和她的心。詩是這樣寫的:“你可知道/你倚著窗臺看《牛虻》的身影/就像牛虻一樣叮著我的心……”一連好幾天,她不敢按時回宿舍,就怕會碰到他。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回給他一首詩。她還沒想好,就聽到他調走的消息,他走之前甚至都沒有向她道別。就像一陣風,他悄悄地吹進她的心口,又匆匆地溜走了。
她嘆了一口氣,蓋上暖瓶的塞子。
在桃花盛開的時節,他們終于回來了。40年前,桃花金礦因為資源枯竭而閉礦,人們像潮水一般涌出大山,散落到全國各地,40年來,桃花山始終是他們魂牽夢繞的故土。他們推開廚房破敗的木門,醬油瓶上落滿了塵埃;他們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不知是誰的衣服還掛在走廊長長的鐵絲上,訴說著40年歲月的孤寂;他們讀著斑駁泥墻上的毛主席語錄,那一段充滿青春激情的艱苦歲月便如畫卷一般出現在眼前……
不知不覺她便喝多了,喝多了的她變得膽大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他的跟前,說:“當年你為什么不辭而別?”
他一愣,便把她拉出去。他們沿著小街慢慢地走著,暗淡的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小街仍舊是小石子路,可昔日的繁榮已經無影無蹤了,兩邊店鋪的門板掉色了,鎖頭上滿是鐵銹。她看著他,歲月對他似乎特別寬容,他仍然白白凈凈,頭發也烏黑烏黑的。他一如當年不愛湊熱鬧,別人都喝得東倒西歪了,他還清醒著。他也看著她,她仍然苗條嬌艷,他在礦區辦公室偷看過她檔案上的出生日期,記得她今年還不到60歲。
“當年你為什么不辭而別?”她執著地問。
“你很想知道?”
“想!想了40年了!”
“……”
“說啊!”
他靠著學校操場邊那棵蒼老嶙峋的桃樹,悠遠的目光穿透了黑魆魆的桃花山:“我的一篇論文引起了上級的重視,我直接被安排進一個科研小組,因為技術保密,我們不能與外界聯系……好不容易解禁了,我馬上給你寫信。”
“我沒有收到啊!”她說,“你走后沒幾年就閉礦了,我和大家一起離開了。”
“他……對你好嗎?”
她一愣:“誰?”
“我看見,你們就在這棵桃樹下……”
“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急切地說。
“我以為你選擇他了。”他輕輕地說。
“你以為!你以為自己多么聰明呢!”她生氣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40年,也等了你40年,等到頭發都白了!”
他一臉不可置信。
她赫然醒悟,猛跺腳:“你看我說的什么啊!我真是喝多了……你別誤會啊,我不是想拆散你的家庭,我不會做老小三!”
“哈哈哈哈!”他突然難得地開懷大笑,轉身抱著樹干,肩膀一聳一聳的。
“很好笑嗎?”她氣急敗壞地說,拂袖而去。
他慌忙拉住她,在手機上劃拉幾下,遞給她。
“什么啊?”她看過去,只見一張張圖片上,稿紙已經發黃,有的落滿了蟑螂咬過的大大小小的洞。
“這么多年,除了你,從沒有人能再激起我寫詩的愿望,我就靠著這些寫給你的詩過了一年又一年,我從沒想過這些詩有一天還能出現在你的面前……”他輕輕地說。
她的眼里噙著淚水,輕輕地捻起一朵飄落在他肩頭的桃花,說:“桃花開了。”
“桃花開了。”他也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