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佳宜

鐘思
1965年12月15日,中國第一艘萬噸級遠洋貨輪“東風”號離開長江口北上,進行海上輕載和重載試航。12月21日,“東風”輪航行至渤海灣,遭遇10級大風,船體大幅度搖擺,顛簸不止。一位身材高大、年過半百的男攝影師對風浪渾然不覺,挺身站在橋樓上,盡管船員一再勸阻,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緊靠欄桿,穩住腳跟,手舉相機拍下橫浪沖擊船首的照片。他就是第六機械部七〇八所總工程師、國家驗收組船體小組負責人鐘思。他一面艱難地與風浪搏斗,一面仔細觀察、詳細記錄,拍下珍貴鏡頭,獲取“東風”輪試航的寶貴資料。
鐘思祖籍廣西梧州市,是革命烈士鐘云的弟弟,是從梧州走出去的船舶設計專家。
“東風”輪是我國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艘萬噸級遠洋貨輪,大部分配套設備來自于國內,其誕生是我國造船工業的一個里程碑。貨輪的設計團隊以中國科學院院士許學彥為主,先后有60多名科研人員參與設計。該船交由江南造船廠建造后,鐘思作為總工程師,經常與設計人員討論解決技術難題,并利用自己與船廠領導以往在業務、工作上所建立起來的相互信任合作關系,妥善合理地協調設計單位和施工單位之間的不同意見,保證了設計、施工如期完成。
許學彥回憶,在設計貨輪航速時,就如何確定航行阻力一事,他與一位同事爭論不下,各說各有理,鐘思傾聽雙方意見后,從理論、實踐出發,做出科學論斷,既支持了正確意見,又讓反對方理解,雙方都心服口服。鐘思不僅在七〇八所,甚至在整個造船界都有很高威望,但是他在處理技術問題上絕不單靠威望,而是以他豐富的經驗、超強的組織能力、全面的綜合分析能力來解決問題,因此大家遇上有爭議的技術問題,總是找鐘思來評定。當時,在貨輪的設計思路上,有人提出按現成的蘇聯資料設計,鐘思認為不應盲從。他召開民主討論會,聽取各位設計人員意見,以嚴謹的科學態度和認真負責的工作精神,嚴格把控每個技術環節質量關。
“東風”輪在試航中曾兩次遇到強風,全部完成了國家鑒定試驗大綱所規定的試驗項目,得到滿意的結果,船的航速達17.3節,超過設計航速為17節的要求,主機輔機及各項輔助機械在整個試航過程中運轉正常,于1965年12月31日正式交船。
“東風”輪與世界同類型貨船相比,是比較先進的,為我國大批量建造萬噸級船舶奠定了堅實基礎。1966年5月6日,周恩來、鄧小平陪同外國首腦登輪參觀并給予好評。“東風”輪后來又行駛中日、中加航線,十年營運性能良好,1978年獲全國科學大會獎,并評為中國十大名船之首。
鐘思出生于1914年2月。上世紀20年代,全國革命的中心廣州風起云涌,毗鄰的梧州也升起八桂大地第一面鐮刀錘子紅旗。鐘思兄姐都是早期的共產黨員,二哥鐘云為革命英勇捐軀。鐘思從小就接受和向往新的革命思潮,到青年時代,鐘思便義無反顧地投身到抗戰熱潮之中。
1933年10月,已是上海同濟大學機械造船系學生的鐘思,與40余位有志青年組成戰地服務隊,跋山涉水往臺兒莊投奔“一·二八”抗日英雄176師師長區壽年部隊,開展戰地服務,印發抗日傳單,書寫抗日標語,發表救國演講,教士兵唱歌、替士兵寫家信,組織歌詠、話劇演出,鼓舞士氣。后來,區壽年對戰地服務隊在宣傳中傾向共產黨抗日主張表示不滿,不允許服務隊在軍隊開展宣傳活動,不過出于欣賞鐘思的才干,區壽年單獨挽留他,并委以少校軍銜。鐘思不為所動,決定返回母校,繼續他的造船事業。
因為在鴛鴦江畔長大,鐘思從小愛好游泳,對江、河、湖、海懷有深厚的感情,他在鴛鴦江暢游的時候,就很向往自己有一艘小船,劃出大江大海,周游世界。此時,同濟大學正在南遷,鐘思幾經輾轉,歷經艱辛,于1939年初夏回到離開近一年的母校,一邊當助教一邊繼續完成七年的學業。1940年,26歲的鐘思畢業留校正式任造船系助教,后又兼任民生公司設計室副工程師,教學和工作經歷迅速提高了他在造船業知識和處理技術問題方面的能力。1944年底,經專家推薦,鐘思以優異的考試成績取得到美國太陽船廠進修、實習的名額。
瀕臨大西洋的美國太陽船廠,建造過數以百計的萬噸級商船和許多軍用艦艇,在這所歷史悠久的大型船廠里,鐘思目睹了高大的廠房,大型船臺和巨型起重機吊著大型零部件的情景,深感祖國造船事業的落后,他立下為實現中國海上強國夢而努力的遠大志向。他與同往的中國同學認真研讀船舶圖紙,參與船舶建造工程,刻苦鉆研解決了萬噸級貨輪的消磁、防磁技術問題,提高船舶防水雷的安全性能,其能力和鉆研精神感動了船廠里的美國人,當地報紙刊載標題為《中國未來船舶工業發展的希望》的長篇文章,報道了鐘思以及其他中國同學的優異成績,并配以工作照片。1946年,鐘思結束在美國的進修后回國,放棄了在招商局工作的優厚待遇,返回民生公司設計室任工程師,并兼任同濟大學講師。
1949年5月26日,上海解放。鐘思剛返到辦公室,就看到同事們在興奮地議論著這件喜事。他心情十分激動,想起19歲就為革命理想獻身的二哥鐘云,不禁默念著:“二哥,你的理想終于要實現了!”
上海解放過程中,國民黨軍隊撤退時故意破壞交通運輸設施,妄圖阻撓上海經濟發展。當時,鐘思作為船舶建造處設計課課長,將加快造新船、恢復長江航運作為當務之急。他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內帶領大家建造河內拖輪72艘,創下抗戰以來的新紀錄。大規模的造船工程,不僅建造了一批急用船舶,而且留住了工程技術人員和技術工人,拉開了當代中國造船工業復興的序幕。1950年,鐘思被評為上海市一級勞動模范。1956年,鐘思作為代表出席全國先進生產者代表大會,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
1960年,中共中央決定組建國防科委若干研究院。在參軍受銜時,鐘思被授予上校軍銜,這是全院技術人員獲授的最高一級軍銜。作為七〇八研究所的總工程師,鐘思在所長領導下負責技術指揮。七〇八研究所設計的軍民艦船類別多達20多種,鐘思結合自己在船舶設計、教學、基本建設、生產管理、規劃編制等方面長期積累的經驗,從宏觀上協助所長,保證所內的科研活動有序、高效地進行。1965年,鐘思受國家科委派遣,參加編制我國科學技術發展十年規劃,并擔任船舶工業部分的召集人。他往來北京、上海,與造船界的專家一起調研、討論,完成了編制工作。同年,他作為船舶界專家,參加國家科委組織的金沙江開發考察活動。
1965年夏天,在編制科學技術發展十年規劃的間隙,他順道返回闊別26年的家鄉梧州。1939年,他追尋南遷到賀縣八步鎮的同濟大學,在去八步之前回了一趟梧州,此一別倏忽過去20多年,站在無數次出現在夢里的鴛鴦江前,鐘思情不自禁吟起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鴛鴦江的水波一如既往,但故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年那個幻想擁有一葉輕舟的小男孩,已經成為參與制造萬噸巨輪的船舶專家。鐘思在梧州游覽白云山、北山,品嘗冰泉豆漿之余,與警衛員、女兒一起住在當年與二哥鐘云一起住過的老屋,在家里吃家常便飯,唯一的一次赴宴是到大姐家。鐘思對大姐親手制作的家鄉白切雞、香芋扣肉、煎釀豆腐渣、冬瓜盅等贊不絕口,連說“懷念已久”。大姐的長子嚴立民也是抗戰時期的大學畢業生,是梧州市有名的工程師,當時正在為籌建梧州第一座鋼筋水泥橋梁——桂江一橋忙碌。鐘思對此興趣濃厚,他認為梧州落后在于交通不發達,還預言第一座橋建好之后,會陸續建更多的橋,甥舅二人興致勃勃,促膝長談。后來,鐘思又會見了為征集黨史資料四處奔走的時任梧州市文化局副局長梁學琴,為當時已被列入自治區文物保護單位的中共梧州地委舊址的修復工作提出自己的意見。
1966年9月,鐘思在十年浩劫中被迫害致死。1978年,黨組織為鐘思平反、舉行追悼會,粟裕大將參加了鐘思追悼會并送上花圈,鐘思的衣冠遺物被葬入上海革命公墓,后移入蘇州烈士陵園。
可以說,鐘思走過的路是一個愛國知識分子與國家命運相依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