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

中國經濟下行的壓力在不斷加大,那么造成這種持續下滑是外部因素所致么?當然有這個原因,但不是主因,因為2011—2017年世界出口畢竟還是增長了15.9%,中國出口增長了43.4%。有人說中美貿易摩擦有負面影響,但去年中國企業搶出口,到10月的累計出口增幅高達14%,是幾年來的最高增速。
更多的人看到了中國經濟下行是內源性因素,但把眼光集中在周期性因素上面,因為經濟的表觀特征是總體過剩,所以主張應該采取總量寬松政策,甚至是激進的寬松政策。比如不要考慮赤字占GDP的水平而擴大國債購買量,央行可以直接買股買債等等,利率也可以學日歐的負利率。
應該說自2007危機以來,我國的財政貨幣政策還是比較寬松的,M2從2007危機前的40萬億元已經猛增到去年的超過180萬億元,貨幣增量已經比同期美日歐央行QE所增發的貨幣量還大,而中國經濟規模到目前也還只是美日歐之和的1/3。到去年末中國的財政赤字已經占GDP的3%,如果包括地方債,廣義赤字已經到10%左右,財政政策也不可謂不寬松了,但為什么總量寬松的反周期政策止不住經濟下行?
很顯然,外部性因素和周期性因素即使有,也不是經濟持續下行的主因。那么是什么原因?
我覺得有兩個現象應該引起重視,就是樓市和車市在去年以來所出現的突然反轉。從樓市看,商品住宅現房銷售面積2016年的增幅還高達23.3%,但是此后一路下滑到2017年12月的-2.2%,進入負增長,到去年11月,累計負增長已猛增到-26.8%,同時,根據有關統計,去年300個城市的土地成交金額首次出現負增長,自2017年以來土地流拍現象突然增多,去年已高達6%。在車市方面,2018年全國汽車銷量為2808.06萬輛,同比下降2.76%,為28年來首度出現下滑。
房車一體,有房的人才會買車,而有房有車是從小康生活進入現代化生活的標志。但是房車的突然滯銷,是中國經濟發展程度已經邁入現代化階段的標志嗎?顯然不是,因為從千人汽車擁有量看,美國是800臺,德日是650臺,中國到2017年末才剛140臺,還差得遠呢。房子也是如此,現在很多人不是不想買房,而是買不起房,80后、90后更是如此。
那么是什么原因?我的看法是,中國的生產和消費是碰到了“二元結構”鴻溝。
所謂“二元結構”,就是指中國有一部分先富人群,他們的收入水平已經達到了發達國家的高收入標準,但是人口的主要群體是低收入人口。更具體些,根據我的計算,中國目前約有3.3億人口的人均GDP已經在2.5萬美元以上,而有10.5億人口的人均GDP在4500美元以下。根據聯合國的劃分標準,1.2萬美元GDP就屬于高收入人口了,而4500美元還處在中低收入水平。從最近國家統計局長寧吉喆說,中國今年的“中等收入”人口將首次超過4億,應該從一個側面印證我的說法。
傳統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收入結構是“金字塔”型,就是底部大越往上越小;現代市場經濟國家是“橄欖形”結構,就是兩頭小中間大,而中國這樣的“二元結構”就是典型的“工字型”結構,是上面有一部分高收入人群,中間的中等收入群體很小,下面是一個龐大的低收入人口主體。
這種二元結構社會,使中國的一部分先富人群在新千年初期就進入了有能力買房買車的時代,因此中國自新千年以來的高速增長,不僅得益于新全球化的外需拉動,也得益于先富人群的住房與汽車需求拉動。當2017年危機爆發后,雖然外需顯著萎縮,但是由先富人群引發的房車需求尚未到達高峰,所以中國經濟尚能保持住一定的增速,但是到2010年之后,先富人群的房車置業陸續完成,房車需求越來越接近“天花板”,終于量變積累到質變,就是去年發生的房車需求突然掉頭向下的情況。前面說過,德日的千人汽車擁有量是650臺,而到2017年中國是140臺,是2億臺社會保有量,如果用2億臺對比3億先富人群,就相當于千人660臺的德日擁有率水平。
中國先富人群完成置業的時間在2010年以后,還可以從更多角度觀察到,一個是汽車社會保有量的增速,在2000—2010年間是17.1%,2011年是19.9%,達到峰值,此后逐年回落,直到去年的10%。從全國住宅竣工面積看,2000—2010年間是年均5.3%,2011—2014年間是6.3%,還在提升,但是2015~2017年轉為-2.4%。所以房車需求的回落都是發生在2011年以后。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先富人群在完成住宅置業后,由于房屋的投資和保值性質,就開始轉向購買第二乃至多套房子,由此自2010年以后房產從剛需開始向投資性質轉變,“炒房”和房價的高企,以及住房的空置率不斷提升,都和先富人群對房屋的需求從剛需向投資的轉變緊密相關,而政府房地產調控的失靈,也和先富人群對地產的投資需求有關,因為富人不怕房價高,而是怕不高。
但是在社會群體的另一端,是10億龐大的低收入人口,如果讓他們的收入達到2萬美元,需要以9%的速度增長15年。這樣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消費斷層:在中國的人口主體有能力購買房車之前,中國已經形成的龐大產能將在很長時期內失去需求端的對象,這個問題不是總量問題,而是結構問題,是不可能用總量政策解決的。我們總說流動性不足問題,似乎只要釋放貨幣,東西就能賣出去。但是如果供給遇到了不可跨越的需求鴻溝,使商品失去了流動性,商品不流動,貨幣能流動嗎?
由于3億先富人群的“頭部效應”消失,拉動經濟增長的內需動力就相應消失了,所以我的判斷是,樓市與車市的蕭條都不會是短期,而且用短期的總量政策也不可能解決這個矛盾,因為10億中低收入人口不可能在短期內形成房車購買力。住房和汽車從需求看是最大的消費品,從供給看是最大的產業集群,所以房車需求步入長期低迷,就必然對經濟增長產生巨大的下行壓力。
看清楚問題是解決問題的起點。很顯然,只有打破二元結構,重新溝通總量循環渠道,中國經濟才能走出低谷。那么,這和城市化是什么關系呢?這是因為,中國低收入人口的主體是8億農民,雖然統計上的城市人口已經超過8億,農村人口還不到6億,但是中國有接近3億農民工,他們常年在城市勞動卻沒有城市戶口,因此按常住人口計算他們是城市人,但是按戶籍人口算他們是農民工,所以中國直到目前按戶籍計算的城市人口才剛剛超過5億,占總人口的比重是38%,這就是經常被提到的所謂“真實城市化率”。而這3億農民工和5億多他們留在農村的親屬,既是中國人口的主體,也是中國低收入人口的主體。1978年當處在改革開放起步點時,中國城鄉居民的收入差距是2.3倍,到2017年不僅沒有縮小,反而擴大到2.7倍。有人說產能過剩必然與分配差距相聯系,這個說得很對,但中國的收入分配差距,除了市場經濟體制因素所造成的個人之間的收入差距,更主要的因素是城鄉收入差距。有關研究表明,大約超過六成以上的收入差距,是由城鄉收入差距造成的。
如果說二元結構以前作為一種增加儲蓄的機制而存在,有利于中國在長期內保持貿易順差,那么中國經濟在未來長期內的增長,則必須順應世界經濟格局的轉變,也轉向內需引領增長,才能重振經濟增長的動力。而這個內需增長的源泉,首先就是城市化,以使中國的主體人口具有從小康型消費轉向富裕型消費的前景。
還需要指出的是,恰好在2007危機前后,中國的勞動力供給進入了所謂“劉易斯”拐點,農民工的工資有了顯著提升,城鄉收入差距也從2007年3.3倍的峰值縮小到2017年的2.7倍。但是根據有關研究,農民工在城市的消費傾向平均只有60%,顯著低于全國居民平均72%的比重,這說明,由于農民工不能在城市定居,就不能像城市居民那樣生活和消費,所以即使提高了農民工的工資,二元結構仍然是一種儲蓄因素,只不過是把以前的企業儲蓄,轉變成了農民工個人的儲蓄。這就提示了只有城市化才能打開內需的道理。
此外,以前政府不鼓勵農民進城落戶還有一個宏觀上的考慮,就是把農村當做緩沖城市經濟波動的“海綿”,因為農民在農村有土地,城市經濟遇到收縮期大量農民工失業后可以回家務農,所以長期以來無論經濟好壞,政府所統計的“城市調查失業率”一直波動很小,就是因為農民工不是城市居民,不在失業統計口徑內。但是隨著農民工工資性收入的不斷上升,以及政府對農村轉移支付的規模越來越大,2011年成為一個歷史性拐點。當年農村居民來自城市的收入,包括工資和轉移支付兩項,首次超過了50%,到2017年已經上升到61.3%,按照這個增速,再過10年農民來自城市的收入就會占到80%以上。而當農民家庭來自城市的收入已經成為主源的時候,城市經濟波動就對農民家庭生活具有決定性影響,把農村和農民工作為“海綿”來吸收城市經濟波動的意義,就越來越小了。
中國目前有農村戶籍人口8.6億,按有關研究,以中國目前的農業機械化水平,有2億農村人口已經足夠了,因此,如果到2035年前中國有7億左右農村居民轉換身份成為市民,是比較合理的水平。如此,屆時中國真實城市化率將達到85%,就是一個真正完成現代化建設的國家了。
以前城市化也喊了多年,但土地城市化的速度遠遠高于人的城市化,這次推進城市化的核心,則必須是人的城市化。因此,農民以土地換廉租房和社保,不是把土地帶進城市,而是要留給村集體,好讓中國的農業用地走向規模化經營,也利于農業機械化的進一步發展。導致中國城鄉收入差距長期巨大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人多地少,農民靠少量土地搞農業生產富不起來,所以大量農村剩余人口進城,也是農業和農村走向現代化的必要條件。
發展經濟學說明,發展中國家之所以會有明顯高出發達經濟體的增長速度,就是因為人口主體處在從低收入階段向高收入階段轉變的過程中,因此城市化不僅可以帶動中國經濟走出低谷,而且可以繼續保持較高速度增長。展望世界范圍內,沒有一個國家有類似中國這樣的巨大城市化空間,而世界經濟又正面臨著將由美國資產泡沫破裂所引發的新危機,所以未來十五年內,只有中國能依靠城市化所創造的巨大內需實現較高經濟增速,甚至再現高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