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敘倫
作為大江健三郎的讀者和論者,胡亮深諳東西方文化互通互鑒互化的歷史規律,他迅速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始自于接受布萊克》中看到了布萊克的影子。威廉·布萊克是英國著名詩人、畫家和雕塑家。T·S·艾略特稱他為“天才詩人”,贊他的詩歌具有“所有偉大的詩歌中所共有的獨特性”。他的長篇預言詩《伐拉,或四天神》以及抒情詩《天真和經驗之歌》直接影響了大江健三郎“作為小說家的生活方式”。所以,胡亮說:“年輕的大江,也許還有曾經同樣年輕的愛爾蘭詩人葉芝,將自己連同布萊克都帶入了朝向同一片天空的生長。”作者并不想在短文中對大江健三郎作更加深入的剖研,只想在東西方文化的交融中給他一個雕刻:“他在西方文化和日本文化的沖突中,實現了兩者的相互激活。本土神話和傳說,類《竹取物語》古籍,以及日本文學傳統里的象征性和想象力,都在西方文化的同化引導中之下獲得了新穎的面龐。由此可知大江絕非一個西方中心主義者。”
走在大江健三郎書店的門外,站在一衣帶水的日本對面的中國,胡亮開始借人借事鋪陳自己。從大江的書店供出自己的柏木書架,如今已進化到梨木書架。胡亮認為大江是一個容易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作家,但他對這種影響又能恰如其分地把控和駕馭。胡亮本人也深受外國文學的熏陶,這是一個從春夏到秋冬、從少年到白頭的過程。所以他說:“布萊克引導我辨認日常里的神秘,艾略特引導我辨認自我里的傳統,而普里什文則引導我辨認森林里的倫理——但是或許對我而言,三者都沒有馬爾克斯重要,因為他引導我辨認《變形記》里的現實。”胡亮還在哥倫比亞作家達·薩爾迪瓦爾評價馬爾克斯的《歸根之旅》中拈出一個鮮亮的詞——準現實,因為我們都生存在“準現實”中。
胡亮在閱讀中走向了現代詩論和文論的寫作,二十世紀歐美的各種批評流派,諸如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馬克思主義與新馬克思主義等等,作者多有涉獵,卒章顯志,打出自己批評的旗幟:“我試圖逐步中和這種刻鵠類鶩的應用性研究,慢慢求取具有個我文體學特征的漢語批評,轉而向偉大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致敬。這看起來不過是一種逆魯迅的新的文化極端主義,但是我意并非如此,或許可以試稱為新傳統主義或文化整體主義。”和傳統的主流的學界似有不同,胡亮有自己心中的近現代中國學界的先賢:王國維、柳詒征、陳寅恪、梅光迪、湯用彤、胡先骕、吳芳吉、錢鐘書……這正是重組傳統、消彌流派、淡化政治的脫俗見地。胡亮站在高遠處,“一彈指頃去來今”,“我與非我均非絕對”。中國文學傳統和外國文學傳統都應該是開放的傳統,只有兩者不斷互動,才能共同臻于更加深刻和豐富的境界。在文學的閱讀、寫作和批評方面,“黃色”(復古)時代早已式微,“藍色”(崇洋)時代尚未消頹,接下來,胡亮愿意參與建設一個中西古今相會通的“綠色”時代。
至此,新時期,作為文化整體主義者或曰新批評主義者的代表胡亮已慢慢向我們走來。
他的文章視野開闊,題材豐富。他在中西古今的文學題庫里尋出自己著筆的亮點,用兩分法對金斯伯格進行重新評價。他用詩學的敘述學、分層法來對《洛麗塔》作別樣的解讀。他從法國以波德萊爾為代表的西歐現代性詩歌的誕生談起,引申出中國現代新詩的萌芽、模仿、演化、發展、興旺、冷荒、斷代乃至復興的歷程。他將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無名,為大多數文人所遺忘,甚至最后竟不知所終的年輕詩人、詩譯者、小說自傳者敬隱漁作了完美而又精當的評論。臺灣百歲詩人紀弦八十四歲高齡動筆,三年半后方才殺青的五十余萬字的《紀弦回憶錄》,作者近水樓臺先得月,在閱讀、點評的快感中,完成了對紀弦及其詩友,以及中國新詩發展的概括介紹。在更大的時空、更廣的地域背景下,胡亮鄭重冷靜地推出當代四川詩人孫靜軒,盡管帶有含混的悲劇色彩。《青年詩人讀詩》收入以北島為代表的29位詩人的51篇詩論,印行于1985年,是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未名湖叢書”的一種,和《新詩潮詩集》上下冊一起在北大校園內出售,三本售五元。胡亮作為后來的詩論者開始重拾重讀,他像一個并不知天文知識的純真孩子,在細數著夜幕上的星,研究現象、泛光、發亮、運行……他用時間的樹枝在指劃,連流星也不放過。他讓人領略到一種“白金和烏木的氣概”,感受到“一種混血的熱情”。
胡亮為文十三篇,礙于篇幅,不再一一贅評。但這些美文皆是作者廣泛閱讀、深刻理解、縝密思考、精彩表述的結晶。
胡亮的思維是跳躍的,手法是多變的。十三篇文章中,《詩人之死》是作者最用心曲、最現心素、最持心齋的一篇。說字字是血顯狂,言句句道情是真。他引德國瘋子詩人荷爾德林《更高的生命》中的幾句作為文中的序詩:“人選擇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決斷,離虛幻而識智慧、思辨、追憶,那沉入世界的追憶,而無物可驚擾他內在的價值。”在荷爾德林時代,連歌德也未能認清其價值,唯有他的同鄉,詩人兼作家的威爾海姆·魏布林格似乎看到荷爾德林那美好、孤獨而抑郁的形象在南方天空下漸漸沉墮。于是胡亮寫道:“他突然感到一陣激動,‘曾經在祖國身上體驗到的那種激動。這讓魏布林格下定決心要完成一個舊計劃:‘從最初的起因和動機中推導出他這種悲慘的內在瘋狂的產生,并追溯到他的精神失去均衡的那個關鍵點。”于是胡亮也激動地說:“我對魏布林格這種激動感同身受,并且越來越清晰地感到,二十余年來,一些以更加徹底的方式——死亡,以及死亡的多米諾骨牌——步入黑暗時間的中國青年詩人,也賦予我同樣的決心和義務。”于是胡亮從大詩人荷爾德林的瘋狂敘起,直寫到1933年12月4日的深夜,年輕的詩人朱湘邊飲酒,邊吟誦海涅的詩篇,當輪船行到采石磯,他仿佛于月影江聲里撞見李白,他縱身躍入冰冷的長江。于是胡亮開始了對當代中國九位杰出的青年詩人魂靈的祭奠。
北島的詩,寫“生活”僅一字:網。這是詩字,又是詩句,也是詩眼。胡亮的思維是發散的,呈網狀,網羅古今,網羅中西,網羅一切,但有時又是線性的,呈直線狀。選擇中國當代的某一時段,再選擇這一時期的九位詩人:海子、駱一禾、方向、戈麥、顧城、麥可、馬驊、余地、馬雁,他們,唯有詩壇的生者尚記其名,蕓蕓眾生早已不識九人者何人也,海子的詩句“面向大海,春暖花開”早已成為房地產商的廣告詞。他們若流星而逝,各自閃耀著零星的光。但胡亮卻用詩魂、詩精神這條無形的線將他們緊緊串聯。而掌控串聯點又必須注意發現和運用細節。讀威爾海姆·魏布林格,胡亮找到了寫作此文的動因和靈感。從朱湘投江引出了其同鄉小輩海子之死;由海子的遺書牽涉到詩人駱一禾。海子的死訊風傳全國,浙江淳安的大男孩方向忍不住失聲痛哭。戈麥為自己的人生設計了詩歌和小說“雙向修遠”的道路,創作讓他選擇了海子卻又自覺地脫離,但在命運上又不自覺地重蹈海子的覆轍。胡亮說得精彩又痛心:“當詩神清點著自己的孩子,死神也清點著同一群孩子。”他把顧城給推了出來。顧城怎么想死,和謝燁又是怎么死的,已成歷史懸案說不清道不明,但他們畢竟死了,畢竟也魂歸故里。顧城之死顯然不同于海子的臥軌,但軒然之波卻鋪天蓋地,一位二十二歲的黑龍江哈爾濱的青年詩人麥可也被裹挾進來,他認為顧城之死是一種與詩無關的純病態行為,他不知,到了1996年12月6日,馬凡氏綜合征也會收去他的魂靈……在詩人之死的這條主干線上,胡亮精心地掛上一個個金色的小果。他用簡練之筆介紹詩人與詩歌的天然緣分以及與詩友、詩群淵藪;他用凄清之筆寫下詩人因病、因禍、自殺夭亡的悲慘情景;他用精湛之筆默誦詩人不朽詩句;他用寫史之筆對詩人進行點評……他評海子:“海子是自有新詩以來最有抱負,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這種抱負的人物。他幾乎將整個人類文化作為自己的背景,卻又從未脫離過植根其中的那一小片凍土。他輕易就打通了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之間的堅壁,通過一系列幾乎無可挑剔的抒情詩,對農耕文化的式微致以不絕如縷的哀挽。這種哀挽導致了他的純澈,同時也引發他對‘外部世界的蔑眄,繼而導致了他的暴烈。更為重要的是,海子放棄了自T·S·艾略特以來的現代主義的碎片傳統,試圖‘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人。”胡亮已經不是就海子的一首詩而發聲,而是將海子推上了中國當代詩歌史的圣殿。胡亮盛贊駱一禾,說他俊朗、沉毅、開闊,富有為神圣之物而獻身的精神。他說:“在海子的朝霞或曙光之中,駱一禾嵌入了適量的知性和樂感,所以在血涌之際,往往能夠得到及時而有效的控制。這看起來像是海子的弱化,但從另一個角度講,這種弱化正是耐性、美德和力量的表現。駱一禾的寫作不是一種不計后果的寫作,神的命令和個人的義務都不會一邊倒;天才的展現與公共知識分子精神的確立驅馳相競,在清越的角逐中,后者逐漸占據上風。最能體現駱一禾這種卓越的平衡能力的,還在于他對古奧風格的追摹,異于尋常的詞法和句法阻止了可能的油滑,這樣,駱一禾絕不會將自己從那危乎高哉的懸崖之上跌將下去。”在胡亮和眾詩人的心中,駱一禾是健康文學的標志,是一個近乎完美的詩人。胡亮再說方向:“方向對鄉村一往而情深,他愛上了油菜、小麥、玉米、紅薯和青草,聽從鳥的教導,膜拜所有無知無識的石頭,對城市文明和工業文明保持著足夠的怵惕。到了后期,他在文字里不斷加深著幽暗,增大著駁雜,并試圖從幽暗和駁雜里透析出一派清明。換言之,他期待著漸漸臻于一種禪境。這些也不足為奇,讓人擊節贊嘆的是,他的抒情輕易地實現了超現實主義和新浪漫主義的混成,在冷卻和激動之間轉換自如,顯示出不斷灌漿的巨大可能:風格的成熟已經指日可待。”他指出了方向詩歌的題材、前后期以及成熟度。胡亮評說著麥可:“麥可的主導風格,乍一看,并未逸出浪漫主義的邊城,這種浪漫主義,既保留著韻律的修飾與圣經的吹拂,又經過卡夫卡、蘭波、西爾維婭、茨維塔耶娃、曼杰斯塔姆和布羅茨基的浸染,或可稱之為變異浪漫主義。在麥可的初期寫作中,靈感與激情的交織如此錯綜,往后則加了少量的經驗,再往后,充盈著大塊的公共知識分子情懷。純潔的抒情性,緩慢地讓位于沉毅的擔當性。”他道出了麥可詩歌的發軔、演化、變異與歸宗。胡亮對于這九位年輕的詩人都作出了恰如其分的點評,但這九位,有六位自殺,兩人病故,一人遇車禍而罹難,他們的升天使得當代詩壇明亮的天幕剎那間暗淡下來。
瑞典的一位作家對生成的基本要素有如下概述:官場不得意,婚姻不美滿,最好離過婚,渴望愛情,卻總是水中撈月。窮困潦倒,經常有饑寒交迫的感受。多病,一定是長期的失眠癥患者,可能伴有輕中度的憂郁癥。而俄羅斯作家扎米亞京則說:“真正的文字只能由瘋子、隱士、異教徒、幻想家、反叛者、懷疑論者創造,而不是那些精明能干、忠誠的官員創造。”這九位以及同時期以不同的方式而離世的年輕詩人們,對這兩位外國作家的話,是懂還是不懂?他們中有還是沒有?或許有,或許沾點邊,或許絕緣,一切都已不重要,他們正在走在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但他們卻很少有人知道或記住因信仰而獻身的蘇格拉底死前微笑著留下的那句話:“我就要離開你們去享福了。”大師陳寅恪能看懂王國維先生,似乎也能看透類似王先生離世之法的卓葷不群的后繼之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別有起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時間地域之眾人所能共喻。”
上世紀1955年秋,在美國的舊金山“六畫廊”,在肯尼斯·雷克斯羅思的主持下,“跨掉的一代”的年輕詩人們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詩歌朗誦會。金斯堡(金斯伯格的原譯)朗誦了他的新作《嚎叫》,他的赤裸嚎叫將詩會推向戲劇性的高潮。這“嚎叫”不僅僅屬于舊金山,它是美國的,也是世界的,更是歷史的。若干年后,《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給金斯堡留下了位置和文字:“在《嚎叫》里,金斯堡運用了惠特曼式的澎湃起伏的長句,將超驗世界同物質世界相聯結,將神秘體驗與城市中的苦痛相融合。他的詩挾著憤怒和激情,去沖破種種束縛。許多初出茅廬的詩人讀了這首詩,感到金斯堡表現了——因此也打開了——以前不曾表現過的或者被正統文學否認的領域。《嚎叫》描寫的是身陷現代城市生活的痛苦,這種折磨卻又使受苦難者獲得了一種超驗的想象力,失敗因此變成了神圣的經驗。”長期以來,對于中國的詩人和文學者來說,談到“垮掉的一代”,自然會想到金斯堡及其長詩《嚎叫》,想到杰克·凱魯亞克及其小說《在路上》,再探深廣處,則會有人戛然而止。但在學者胡亮的《兩個金斯伯格》那里,一個不長的篇幅里,人們可以看到“垮掉的一代”的來龍去脈,其領軍人物的個人風采和交往關系等等。胡亮運用一分為二法和分裂統一法,刻畫出了金斯伯格的人生簡史、雙重性格、地位影響。在美國就曾出版過金斯伯格的兩部傳記,一部是馬克思主義的,一部是弗洛伊德主義的。因父親、哥哥皆是詩人,所以他初入詩道,有人說他是專業的,有人說他是業余的。他屬于俄裔美國移民,人們稱他為歐洲遺民,又是北美洲的拓荒者。受父母身份影響,尤其是母親美國共產黨員的直接影響,有人稱他為資本主義的肉體、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心。但作者卻認為,其母親給金斯伯格遺留下破壞力之源的同時,也留下了創造暴力之詩、熱血之詩、勇氣之詩的想象之源。他是一位同性戀者,也是一位異性戀者。詩人認為,詩歌以及美學活動只能產生于吸食大麻的迷幻革命中,但他又買下櫻桃谷農場,隔絕城市和毒品,躬行勞動,提倡靜修。他在詩歌創作的巔峰期,終于走出歐洲傳統的余緒,迎來了美國現代詩的新生。他于1972年,正式皈依佛教,法名達摩之獅。有人稱他為嬉皮士,有人稱他為東方的雅皮士。這就是兩個金斯伯格。
1997年4月5日,金斯伯格因肝癌逝世,他的秘書鮑勃·羅森塔爾理智而風趣:“艾倫·金斯伯格也許是由愛欲和創造力相互結合的最快樂的一個典范。”而杰克·弗利則滿懷深情和贊美:“勇敢的導師,老詩人呀,你有沒有變成智慧的貓頭鷹、力量的雄鷹、美麗的天鵝、一株向日葵、一片樹葉、一縷陽光、一條在泥土里挖掘的蚯蚓?你有沒有變為——不朽?”
胡亮詩情滿懷,他用詩一般的語言來操縱詩論,他努力擺脫傳統批評單一的陳腐的固化的乏味的語言體系的束縛,向媚俗的虛偽的文學批評作告別。全書皆論,無有他體,就連我喜歡的《回到帕米爾高原》, 也是以游為表為虛,以論為里為實。門還是虛掩著好,緊閉就會夜郎自大、唯我獨尊;全開又會魚龍相混、精蕪雜生。虛掩有度,做一個逍遙的文化鑒別家。
美國的文學批評家馬喬里·珀洛夫曾和顏悅色地談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的文學與批評:“威嚴可畏的文學祖父們,令人失望的文學父輩們,經濟上的繁榮,社會和政治上的保守主義,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造成了五十年代占統治地位的溫文爾雅的文學。文學同美國生活所有的領域一樣,其基本原則已經固定下來了。解釋現實的形形色色的理論和方法,設計未來的各種藍圖,不僅是不必要的,而且肯定是有害的。這一時代需要的是熟練而恭謹的藝術匠人——新的形式主義者、新的批評家和文學官僚,這些人可以為老問題不斷提供新的答案。”
中國文學新批評的希望就在胡亮一代人的身上。
責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