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濤
社會建設既是國家的宏觀戰略選擇,也是一種新型的政策范式。在經濟社會轉型的時代背景下,如何正確理解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的價值和意義,已成為理論界所關心的主題。同時,對于社會建設基礎理論的研究,也是我國社會建設實踐得以健康發展的必要條件。王小章、馮婷的新著《積極公民身份與社會建設》按馬克思向人類揭示的社會發展規律,從“社會—個人”關系的理論探討入手,主張當今的社會建設須以公民身份,特別是積極的公民身份(activecitizenship)為核心,須立足于社會現實,充分發揮政府和社會對于所有公民的保護和賦權增能功能,增進每個公民行權擔責的意識和能力,推動“抽象的公民”復歸于“現實的個人”,復歸于每個人的現實社會生活,以此倡導積極公民身份的社會建設。
社會學家陸學藝先生曾把國內學界對于社會建設的各種不同理解劃分為四種類型,即民生事業派(社會福利與社會需求理論)、社會管理派(社會沖突與社會控制理論)、社會重建派(市場轉型與能動社會理論)、社會結構派(社會結構和階層關系理論)。在此基礎上,陸學藝先生認為社會建設是指按照社會發展規律,通過有目的、有規劃、有組織的行動,構建公平合理的社會利益關系,增進社會全體成員共同福祉,優化社會結構,促進社會和諧,實現社會現代化的過程。[1]綜合來看,四派觀點有各自不同的理論旨趣和政策傾向,如民生事業派和社會管理派的重點是“構建公平合理的社會利益關系,增進社會全體成員共同福祉”,社會重建派和社會結構派的要義是“優化社會結構,促進社會和諧,實現社會現代化”,但均在闡釋“社會發展規律”的前提上存在理論缺憾,且都糾結于“社會”本身,即究竟是“為了(for)社會”的建設,還是“通過(by)社會”的建設。同時,仔細比較四派觀點,其實也不難發現它們之間的聯系溝通點,即作為一系列權利和責任之承擔者的公民,但四派也對社會建設中的“公民”角色及其意義闡述甚為有限。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類社會的發展,雖然有各種頓挫回旋,但總體上呈現為這樣的基本進程:從個體只是“一定狹隘人群的附屬物”、只是“共同體的財產”的“人的依賴關系”的狀況,到全面確立和肯定“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為特征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進而邁向“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邁向“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的社會狀況。[2]可見,個人通過社會力量完成自身的解放,是馬克思向人類揭示的社會發展方向,也是當代社會建設需要追求的重要價值。
馬克思揭示的上述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源于對“社會—個人”關系的深刻反思。在傳統西方社會理論,特別是占據主導地位的自由主義理論中,一般認為社會追求整合和團結的共同體,個人則重視自由和尊嚴,“社會—個人”常處于緊張之中,自由和共同體常常成了彼此對立的兩極。按照此種觀點,不僅“自由的共同體”純屬空想,是虛幻的“烏托邦”,而且一切兼顧社會的整合團結與個人的自由尊嚴這兩種價值的社會建設努力,也都至多能取得此消彼長的“零和”結果,而不可能有真正積極、正面、實質的進步。不過,在重新界定“社會—個人”關系上,馬克思認為“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社會表現為自由個體“自愿的聯合力量”,而不是外部強加于個體的他者。美好生活既要有個人的自主性,也要有社會的多元性,人類理想的社會生活狀態是“自由的共同體”,個人(自由)和社會(共同體)是可以相互支持的力量,而不是純粹對立的雙方。也就是說,兼顧、平衡、協調社會的整合團結和個人的自由尊嚴是“好社會”的應有之意,也是社會建設的基本出發點,恰如英國社會學家鮑曼所說,“沒有共同體的自由意味著瘋狂,沒有自由的共同體意味著奴役”。[3]
當然,社會建設是在現實社會中展開現實的實踐,不僅要關注目標的可欲,還要關注實踐的可行。在既有社會建設的相關理論研究中,大多集中在“國家—社會—市場”的傳統理論框架,或“強政府—弱社會”的理論預設下討論如何建設“社會”本身,較少涉及公民維度,從公民的視角來討論社會建設。事實上,在近代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公民及其公民身份(citizenship)無疑是非常核心的概念,盡管一直存在不同的理解,但近代以來的各種公民身份理論和實踐中無疑包含著一些基本一致的意涵,即都將公民身份看作個人在某一政治共同體中的成員資格,與這一資格相聯系,個體具有某些基本的權利和相應的責任(義務)。而所謂“積極公民身份”,則是指注重權利的爭取和責任的擔當,而非寄托于自上而下的被動給予。由此,著眼于公民這個主體,積極公民身份的社會建設是指“通過政府所主導、主持的社會民生建設和社會治理創新,通過強化社會的自主、自治和自我行動能力,充分發揮政府和社會對于所有公民的保護和賦權增能功能,增進每個公民行權擔責的意識和能力,促成每個公民的獨立自主自治和公共參與,在此基礎上,實現社會運行中自由與平等兼顧、活力與秩序并存”。也就是說,一個有活力、有生機的社會需要公民積極主動地行使公民權責,而公民行權擔責的意識和能力,需要通過切實的社會建設來促成。當代中國需要努力促成積極的公民身份,并在此基礎上實現個體安全、自由、幸福、成長與社會整合、團結、有序、生機之間的平衡協調。積極公民身份的社會建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這一“積極公民身份”視角的社會建設,既源于“社會—個人”關系的理論思考,又捕捉到國內既有四派社會建設觀點的聯系溝通點,拓展了社會建設的研究視域,在國內學界開辟了“積極公民身份”的社會建設研究進路。當前學術界、實務界就社會建設存在諸多討論,但社會建設缺乏現成理論,也沒有可資模仿的現成經驗,一些地方陸續展開的社會建設實踐存在方向不明、定位不當、內涵不清等問題。“積極公民身份”視角的社會建設研究汲取馬克思主義經典論述的養分,指出積極公民身份是要賦予并體現人的主體地位,而不是任由國家或社會湮沒,因而也更合乎馬克思所說的人的類本質,即“自由自覺的活動恰恰是人的類的特性”,也體現出馬克思“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的要求。[4]
注釋
[1]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建設[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5.
[2]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A].載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71.
[3][英]齊格蒙特·鮑曼.生活在碎片之中———論后現代道德[M].郁建興等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142.
[4]馬克思.論猶太人問題[A].載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