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里的世事

李新立

理發(fā)店

按理，一處地方名字，應該與環(huán)境或事件有關，現(xiàn)在看去，卻找不到任何與此相關的信息。巷子南端的出口處，左右各挺立著一棟大樓，把門的將軍一般，顯赫而且高貴。這差不多是巷子的標志。朝里走，是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住宅樓。這些樓房高不過五層，盒子一樣排列，呆板、卑微，看得久了，難免讓人對一座城市的發(fā)達程度產(chǎn)生懷疑。時光如果回溯，常年生活在這里的居民，一定還能夠記得，這裝修一新的大樓，正是原來的輝煌顯赫的五金大樓——“金屬巷”的名稱便有了來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改革改制進入全盛時期，繁華多年的五金大樓就此消失，當然，一起消失的還有“地方國營”等字眼。

我雖入住這里時間不算很長，但與巷子的熟稔不一定比老住戶差。

巷子里的小店，都沒有按照規(guī)劃修建，一些占用了走道的空間，一些利用一樓臨街的條件。奇怪的是，因此帶來的麻煩和危險卻很少有人提及，更沒有誰去過問。大約巷子里的居民，一部分貪圖了購物的便利，一部分貪婪于門店便宜的租金罷。上下水管道的井蓋、坑坑洼洼的路面，加上放學的學生，使巷子更加凌亂、逼仄。一處小小的十字，小得沒有命名，幾乎每天，這里總會有行人、車輛、自行車相撞。可是，沒有誰去抱怨，人們都是一副滿足的、抑或事不關己的神情。時間一長，大家的面孔都熟悉了起來，甚至知道對方的身份、年齡、居所。

我光顧過許多小店。比如，摸摸稀薄而散亂的頭發(fā)，就去了理發(fā)店。

大凡理發(fā)店，都有一個洋氣的名稱，甚至有一個讓人妄想的名字。但這里的四個理發(fā)店都沒有。其中一個，門楣上方的招牌上，以女性名字開頭，顯得大眾、普通，有時候，會覺得親如姐妹。不知道為什么，打從掛上招牌，常見這家店門一直關著。過了些日子，門上貼了轉讓的紙條，不幾日，連理發(fā)店的店主都沒見著，本店改做蔬菜鮮果店了。另有一個，是一家臨街的住戶打通了一間住房開張的，沒有招牌，雙推的鋁合金大門的玻璃上粘了“理發(fā)、燙染”的綠字，偶爾見一穿上專用護襟的女子，腰里佩槍一樣掛了剪刀、梳子，隔門站著朝外張望，她微胖，大臉，頭發(fā)的睫毛好像都是假的，只有熱盼顧客光顧的眼神是真的?？上?，再次經(jīng)過該店時，它已經(jīng)易幟為做豆?jié){、包子的早餐店了。

這家理發(fā)館，里面寬不到兩步，占用了一樓的住房陽臺改成。我推門進去時，店主不在，只有一個人背對著我，靠在椅子上熟睡，一面大鏡子正面對著他，能看清他略帶滄桑的臉龐。我能聞得見他呼出的酒氣，還能看見沾在衣服上的塵土。估計他喝了不少酒，也摔過幾次跤。正要出去時，從里門閃出一位婦人，綁著圍裙，估計正在做飯?！袄眍^？”“嗯”。她復又進去，出來時，已取下了圍裙，穿上理發(fā)的護裙。她在水龍頭上試水的溫度時，我就順從地走了過去，仰躺在洗發(fā)椅上。她洗頭的動作很快，擠洗發(fā)膏、揉幾下，再刷刷沖幾下，大約一分鐘不到，就關掉了水噴頭，順手將一條曬干了的毛巾搭在我頭上，我明白這是要我把頭發(fā)擦干。剪發(fā)的動作也很快，電動推子在梳子的配合下，雙手靈動，絲毫沒有傷及我的皮膚，頭發(fā)就順著額頭枯草般落下。我并沒有問她，她卻告訴我，那人一進門就醉了，說是理發(fā)，可坐那兒就睡著了，也就只好讓他睡著。她的吹風機掛在墻上，早就插好了電源，吹發(fā)的動作也很快，隨著吹風機的鳴叫，她在我頭上撥弄了幾下，問：“噴不噴發(fā)膠？”我說：“算了”。付錢，出門，回頭，她大概又去做飯。有一天經(jīng)過這個理發(fā)館時，看見她正和人說話，面上有一點悲傷的表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另有一個理發(fā)店，在一辦公樓下，面積大，理發(fā)員坐在椅子上正在織小孩兒穿的毛衣，細看，她已經(jīng)有孕在身。相對于前者，她洗、理的時間較長，這讓我覺得很不錯。電動剃刀刷刷地響著，頭發(fā)脫離了我的身體，在眼前飄零。這時，有人把頭從門里探了進來，她順口對那人說：“你先坐，馬上就好?！蔽乙詾槟侨撕退熳R，是老顧客，卻聽那人問：“你這里只理發(fā)？”她說：“只理發(fā)?！闭Z氣十分平靜，想必她是兄過世面的女子。那人走后，她突然問：“禿頂這么嚴重。你有六十歲了吧？”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嗯？”了一下，表示回問。她重復說：“你有六十歲了吧?！蔽乙詾樗蛭彝其N生發(fā)護發(fā)一類的乳膏，卻沒有。

歲月催老，壓力如刀。面前的鏡子一如我的憂傷。

小餐館

所有的餐館，都洋溢著現(xiàn)代沒落的氣息。便渴望有這樣的小店：布制的幌子，迎風飄蕩。肩搭拭巾的小二，報菜的聲音悠長、綿軟，穿透整個大堂?？凸倨鹕恚S身一摸，碎銀或幾枚銅板放在古樸的木桌上，沒有金屬的聲音。

但沒有。如果有，模式與外觀可以復制，但氣質(zhì)與內(nèi)涵卻無法重建。

如果停電或者懶惰，就去小面館解決。包子店，牛肉拉面館，麻辣燙館，砂鍋店，大約八九家。一個做煎餅的，可能生意不錯，要顧客排隊等著。有次輪到我時，她將煎餅包給了我身后的人。她做熟客的生意，我不熟，只好走了。心想她會挽留一聲，但沒有。小店的生意優(yōu)劣，除了本身做的好壞，巷子里的居民也參與了競爭方面的宣傳。時常會聽到：哪家業(yè)主患有肝炎，哪家小店用了地溝油，哪家業(yè)主在牛肉湯里煮罌粟殼。即便對店主多好，也沒有見誰用上了免費的午餐。

巷子里的小餐館，一些細節(jié)，與大餐館相似。

小餐館的客戶零散，逮住一個算一個，不賒欠，收現(xiàn)金。南來北往的行人，饑餓難耐，站在門口打量一番，感覺這樣的小館子適合自己的身份和口袋，就撩起門簾，鉆了進去，然后打量飯菜價目表。這個空隙，店主謙恭地立在一旁：“吃些啥？”上飯上菜的速度也算快。客戶吃完了，店主的后腦門長著眼睛，趕緊過來收錢，忘不了問上一句經(jīng)常重復的話：“吃好了？”話是廢話，客人滿意不滿意的，或應答或不應答，出門就走，順便用門簾擦一下手。門簾便永遠不是本色的。

小餐館的服務可以忽略許多細節(jié)。通常，沒有服務員，廚師和服務員一肩挑，喊上幾聲，店主也無暇顧及。餐巾紙，沒有高檔的，裝在塑料盒子里，隨便取用，可以順手扔在地上;筷子一類的餐具，都得顧客自己拿取。顧客走了，幾只大碗，或者幾只盤子，以及星星點點的湯水，象征著生意繁榮，好長時間擺放在桌上。這種情況，見慣不怪。我進去，推過別人留下的東西，撕一把餐巾紙，擦拭擦拭面前的桌子，心安理得地就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