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 黃海波 翟永冠


京津冀一帶,隨意走進一家壽衣店,大多與天津一個叫六道口的地方有關:有老板是六道口的,有親戚在六道口的,店里賣的壽衣幾乎都來自六道口。這個村莊,統領長江以北壽衣市場已經很多年。
早在1980年,當地四戶人家偷偷干起壽衣加工。連他們自己也沒想到,這個“非主流”卻能貼補家用的縫紉活,日后競發展成為六道口的支柱產業。
死,是生命的終點,也是很多人忌諱的話題。這種大眾文化心理,導致壽衣產業異常“低調”。而看準了殯葬也是“剛需”的六道口農民,突破偏見,硬是將壽衣做成一個頗具規模的特色產業。
今日六道口,以“壽衣產業第一村”聞名遐邇。街上車水馬龍,客商接踵而至,產業集聚效應凸現。為滿足海外華人傳統殯葬文化需求,他們還把壽衣出口到國外。
“壽衣是個良心活”
擁有600多年歷史的六道口村,坐落于永定河故道上。由于地勢較高,水流不過來,六道口種糧條件一般。傳說當年永定河發大水,村里一位曹姓大戶人家,不惜用饅頭加固堤壩,才把洪水堵了回去。
曹家有一個叫曹作義的后輩,最早把做壽衣的活計搞到村里。
1977年,在社隊企業當業務員的曹作義,在西安跑銷售時,看到古裝戲曲《十五貫》的海報。平時喜好戲曲的曹作義,謊稱自己來自河北霸縣評劇團。結果擠進去一看,戲是古裝戲,戲服卻是東拼西湊的。
他回到天津發現,當地也演古裝戲了。有文化、腦子活的曹作義,打起了戲服市場的算盤:“古裝戲能演了,光戲服就是多大的市場!”
曹作義有戲曲知識,知道什么角色穿什么衣服,他動員社隊成員縫制了_一批戲服,果然十分暢銷。然而,戲服生意好景不長,不到兩三年時間,就被南方精美的蘇繡杭繡“擊敗”了。
“我們起步早,可基礎差,做戲服干不過南方人。”在北京天壇公園附近的寓所里,今年79歲的曹作義提高嗓門說。
一次出差途中,他看到《羊城晚報>上一則消息,稱我國有近10億人,按當時出生率和死亡率計算,每分鐘既有十幾個新生嬰兒,也有十幾個人死亡。
“正愁戲服做不過南方人,我當時就想壽衣或許有機會!”曹作義至今記憶猶新。
當時壽衣款式流行清朝官服,從戲服到壽衣的區別也不大。但對于剛剛改革開放的北方農村來說,不光思想不夠解放,如何按市場的需求組織生產,更沒有開竅。
說來也巧,一戶村民的親戚在天津服裝老字號“瑞蚨祥”上班。利用這層關系,曹作義和另外三戶村民一道,冒著搞封建迷信的風險,偷偷干起為“瑞蚨祥”加工壽衣的活計。
“很快他們就忙不過來了。后來生產隊也加入進來,成立了村辦‘利民壽衣廠。再后來,村里人都來干還忙不過來,就放活給周圍十里八鄉的農民。”曾參與管理過“利民壽衣廠”的村干部杜慶邦回憶。
為了打開市場銷售門路,曹作義等人前胸后背各扛一個大包,趕赴全國各地推銷壽衣。每到一家百貨大樓,他們得等其他推銷員都走了,才敢進去。
“我們這是好東西,但您可要撐住膽兒。”
“什么東西,拿出來看看。”對方一臉好奇。
“您可千萬別害怕!”
“哎呦,這是什么呀!”往往壽衣樣品一掏出來,對方就被嚇得直往后跳。
今年46歲的村民張立松,從16歲開始賣壽衣,一千就是30年。他不僅熟悉每一件壽衣的生產過程,也熟悉每一件壽衣背后的文化禁忌。
“后來出去推銷就不用扛著大包樣品了。包里夾著相片,給客戶一看,拿到訂單就直接打電報發貨。”張立松回憶說。
傳統文化與封建迷信的界限,對于文化不高的農民來說,往往是模糊不清的。六道口人更愿意讓壽衣回歸本質,大家也把壽衣當普通衣服來看待,也能以質論價,質價相符。
“不論窮富,臨了不也得穿套衣服?!”杜慶邦認為,壽衣是人生在世最后一套新衣,也是最后的體面。雖然是一次性消費,最終隨死者一同火化,但這身衣服畢竟寄托著生者哀痛之情,以及對生命最后的尊重。
“壽衣是個良心活兒,坑人騙人會遭報應!”他補充道。
“不能有門牌沒品牌”
如今,六道口全村1800多戶,6500多人,除了外出務工的勞動力,大多從事壽衣生產和銷售。據六道口村黨委書記盧志發保守估算,全村壽衣年銷售額超過1.5億元。
六道口的壽衣店不但生產銷售壽衣,也提供全套殯葬服務:大到墓地選址和買賣,小到喪儀所需各種物品,基本不出村都能解決。
雖然壽衣屬于“剛需”,人們對它的忌諱卻難以言喻。
“有人到了壽衣店,就是不敢進門,干脆把我叫出去,替他拿一套壽衣。”從“利民壽衣廠”退休后,曹作義在北京開過幾年壽衣店。
記者在豆瓣社區看到一個討論主題一一“如何看待壽衣行業?”回復的高頻詞主要是“晦氣、賺錢、不講價”。
盧蕊開始理解,為什么客戶到了六道口,就開始不斷壓價砍價。“我們這兒是個批發市場,薄利多銷,誰也不會給別人扛價的。”
鑫發祥、寶源祥、仁瑞祥、瑞羲祥、御福祥……村里隨處可見“祥”字輩的名號,大多源于老字號“瑞蚨祥”的啟發,反映出整個產業自主品牌意識尚處于低維模仿階段。同樣,“借光”天津布鞋老字號“老美華”,當地壽鞋市場也涌現出一批“華”字輩的商家。
眼下,六道口壽衣的注冊商標有30個左右。盧志發認為:“不論‘祥字輩,還是‘華字輩,其實,最大的名頭還是‘六道口這仨字兒!”
雖然利薄,但憑著規模優勢,壽衣業支撐起六道口的繁榮。“六道口壽衣店都是前店后廠,產品有門牌沒品牌。”和眾多壽衣店第二代經營者一樣,盧蕊也深知品牌的重要性。
不過她認為,目前壽衣批發利潤率低,花錢打品牌不值當,如果把各種推廣成本都加起來,肯定入不敷出。
記者走進很不起眼的“春風”壽衣店,臨街店面一間賣骨灰盒,一間賣壽衣。往里走,穿過存放物料和成品的儲藏間,還藏著一個精品壽衣屋。
店主劉綿海隨手取出一件女款壽衣,絳紫色,摸起來厚實。他說,這樣一款高檔壽衣,沒出精品屋還可以說是精品,一旦被同行模仿,就變成了大路貨。
為了盡可能維持產品的優勢,劉綿海會選擇客戶,將自己的精品壽衣賣得遠一點。他認為,在競爭激烈的六道口,產品設計如同一層窗戶紙。同行只要看看電視或者圖片,就可以打板制樣,做出樣品交給客戶。
很難想象,作為“壽衣產業第一村”,六道口居然沒有一家專業設計公司。產品山寨模仿和品質參差不齊,仍是這個草根產業升級破題的“命門”。
盡快成立行業協會,避免惡性競爭,是六道口村幾任班子最關心的事。不過,己擔任村黨委書記5年的盧志發,坦陳要促成此事難度很大。
“一床被子,兩毛錢的利潤,也敢往外發貨。”盧蕊對壽衣價格戰不無憂慮,“20年前,一套壽衣能賺10元錢,現在只能賺2元。”她認為,還是應該踏踏實實做好產品,讓客戶對壽衣品質有信心。
隨著洛陽、鄭州等區域市場的興起,六道口壽衣的產業地位受到沖擊。一些時常把“整合上下游產業”掛在嘴邊的老板們驚呼:“河南已經失守,現在只能干到徐州,過不了多久可能要退守山東。”
相形之下,產業升級也正在悄然發生。
“我想通過品牌建設和標準化生產,來推動這個行業轉型升級。”正在香港參加展會的“御福祥”董事長曹棟,電話里透出“70后”企業家特有的銳氣。
曹棟的父親曹世元,是當年與曹作義一起加工壽衣的“元老”。父親“退居二線”后,曹棟開始扮演起行業的“攪局者”。
同樣從小作坊起家的“御福祥”,對照時裝標準做壽衣,年銷售額己逾千萬元。目前,“御福祥”己取得歐盟CE在內的一系列標準認證,致力于成為走向世界的壽衣品牌。
在盧志發的辦公室,擺放著一張占地200多畝的壽衣產業園規劃圖。為了保持集聚優勢,村里希望通過園區化管理,擴大六道口的產業優勢,延伸產業鏈,攏住多年積累起來的人氣。
“產業越陽光,職業越體面”
幾年前,六道口村拍古裝戲,村民嫌租用戲服麻煩,直接套上老式壽衣就上場了,拍出來也挺好看。
在劉綿海的店里,還能看到那種老式壽衣一一藍黑色的清代官服,上面盤著亮閃閃的金龍。除了當地遷墳時零星賣出一些,基本沒有銷路。
六道口壽衣的款式和面料,也有過幾次迭代更替。早期的清朝官服之后,還流行過一段時間中山裝,現在基本都是現代服裝了。不僅款式豐富,絲綢羊絨等高檔面料也很常見。
前幾年,唐裝一度風靡全國,壽衣也出現了同樣的需求。六道口壽衣廠商迅速跟進,“壽衣版唐裝”風光了好幾年。
“人過世之后身體變硬,為了方便穿戴,壽衣講究寬大。除此之外,壽衣和正常衣服并沒有什么區別。”劉綿海補充說,大約有30%的人,在親人彌留之際,直接去商場買大兩號的衣服當壽衣。
“現在的壽衣,越來越像活人的衣服。”劉綿海的兒子劉偉在一旁插話。
這位戴著眼鏡的“80后”,五年前嘗試開網店賣壽衣,至今沒有賣出一套。
盡管在線交易為零,但是劉偉通過互聯網延伸了服務,對購買壽衣或者骨灰盒的客戶,免費提供影像服務。
“我把壽衣賣出后,服務才開始。”劉偉說,通過延伸服務,每賣出10套壽衣,就有3套左右可以轉化為白事一條龍服務。
和劉偉一樣,越來越多在壽衣堆里長大的年輕人,開始接過父輩的產業。
從銷售壽衣、骨灰盒,到入殮穿衣、開光送路,長相陽光的楊開瑞,也把經營重心轉移到喪禮服務一條龍上。
大學畢業后,楊開瑞在外面闖蕩了三年,現在回到了父母身邊,接棒成為“瑞羲祥”的掌門人。
“瑞羲祥六成收入來自服務,我想通過提高服務質量,賦予這個品牌新的內涵。”楊開瑞說,死亡這件事沒法變得輕松,但這個行業越陽光,自己的工作才會越體面。
“家故事”是曹棟正在籌資打造的線上平臺。根據他的判斷,全國每年接近1000萬的死亡人口,“物聯網+殯葬”變成風口將成為大概率事件。他希望通過打造優質的網絡平臺,吸引正規的壽衣企業入駐,推動六道口壽衣產業轉型升級。
曹棟眼下正在加緊布點,“村里有些人可能對我有看法。六道口這幾年有了很大變化,商家注冊商標多了,垃圾棉黑心棉用得就少了。”
曹作義很少回六道口村,但是談起村里壽衣產業,依舊興致勃勃。
“進得村來樓似林,家家縫衣敬蒼生,若問此業先行者,我是本村第_人。”這位已屆耄耋之年的老人,不忘夸夸自己的功勞。
他篤信傳統文化的生命力。壽衣產業不僅留得住,還要發展好。
聽說記者還要去六道口補充采訪,他拜托給六道口的年輕人傳個話:“賣水的看大河,機會多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