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青平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
作為首次真正意義上的群眾性愛國革命運動和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確認了救亡強國實現現代化的目標,廓清了發(fā)展道路的迷霧,準備了領導政黨的誕生,開啟了新民主主義的新階段。
貫穿中國整個20世紀的主線就是謀求民族復興,五四運動成為了這條歷史主線的偉大起點。
◎ 前奏一一思想解放的大時代
從時間的維度上看,1919年前后,正是國人舊的自我認同衰朽、新的自我認同誕生的關鍵節(jié)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世界格局的重構,對中國提出了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古老的中國走向全新世界舞臺時,當何以自處?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贏政誅滅六國,開啟了中國長達2000多年的君主專制史。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清朝的滅亡,不僅是一個王朝的終結,也敲響了整個封建帝制在中華大地上的喪鐘。從此之后,“王朝”與“天下”的觀念,徹底失去了主宰地位,中國人不得不重新摸索出新的自我認同。
“世界進入中國,使中國進入世界不可避免”,在這種情勢下,此時被視為西方富強本源的“民族國家”一一主權的唯一合法的表達形式一一遂開始成為政治精英追求的理想模式。隨著民族國家觀念的建立,中國開始在與世界各國的對照中建構起自我的“存在”,在全球座標上標定現代化方向,并由此踏上了融入世界秩序、躋身世界民族之林的征程。
然而,1840年英帝國通過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中國的門戶,中國開始了長達百年屈辱的近代史。這期間爆發(fā)于1895年的甲午戰(zhàn)爭給中國知識分子的刺痛最為劇烈。
19世紀中葉,曾經由各路宗藩貴族主宰的封建日本,在塑造出民族國家認同后快速實現了近代化并稱霸亞洲。實際上,日本躋身世界列強,正是以甲午戰(zhàn)敗的大清國為墊腳石。完敗于以往的“蕞爾小國”,這無異于給昏睡帝國的一記猛掌,一如梁啟超所云“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陳獨秀所云“甲午一役,軍敗國削,舉國乃大夢始醒”。
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的先進分子以敵為師,全面學習西方文化,日本作為橋梁,成為師從西學的首選之國。大家抱有“勾踐種蠡堅忍自奮之圖”,一時赴日留學人數之巨令朝廷不得不出面整治,“學部以留日學生達萬二三千人,通電各省停派赴日速成學生”。
采擷西學的涓涓細流,終在1915年前后匯聚成思潮激蕩的浩浩洪流。這一年陳獨秀從日本回國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以此為標志,中國迎來了一個大師輩出,百舸爭流,中西對壘,新舊激辯的思想解放的大時代。
“德先生”和“賽先生”來了,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來了,工讀和新村來了,基爾特社會主義來了,思潮的混雜與主義的翻新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有研究者說,新文化運動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一股偶爾漫出了河道的激流,汪洋恣肆,脫韁而去。
◎基調一一勇開風氣之先的青年
發(fā)生在1919年5月4日的“五四事件”是整個五四運動的漩渦。這一天,3000多名北京的大學生齊聚天安門前,呼喊著“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的口號,舉行了震驚中外的五四大游行。
“五四事件”的主體是青年學生。自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新式學堂漸漸興起,現代學生群體逐步形成。他們接觸先進文化較早,較有組織性,又天然具有精神的純粹和敏感,當時中國既無集中民意的政府,也不具備迅速改造國民素質的條件,于是在民族危難的重壓之下,青年學生爆發(fā)出空前的愛國熱忱,自覺要擔起天下的興亡。
那一年,美國哲學家杜威正好在北京講學,他在給女兒的信中寫道:“想想我們國內14歲以上的孩子,有誰思考國家的命運?而中國學生負起一個清除式的政治改革運動的領導責任,并且使得商人和各界感到慚愧而加入他們的運動。這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國家。”
數十萬愛國青年在整個運動中所爆發(fā)出的能量與勇氣,使中國社會各階層再也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青年開始以一個整體登上政治舞臺,并被大眾寄予了殷切的希望。
在一個長幼有序、師道尊嚴的社會,青年能得到如此尊崇,發(fā)揮這樣的作用,要得益于新文化運動。五四前后,真真是一個青春崇拜的年代,社會對青年的贊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一
“青春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
“青年者,人生之王,人生之春,人生之華也。”
新文化運動助推的近代化浪潮,讓原本資歷最淺的年輕人,成了最先“開眼看世界”,最容易接受新知的人。于是,他們第一次擔當先鋒推動國家前進,“老大帝國”,成為了朝氣昂揚的“少年中國”。
毛澤東同志曾經對青年在革命運動中的作用有過準確描述:“‘五四以來,中國青年們起了什么作用呢?起了某種先鋒隊的作用”,“什么叫做先鋒隊的作用?就是帶頭作用,就是站在革命隊伍的前頭。”這種作用貫穿了此后100年的革命歷程,千萬青年志士沖鋒在前,前仆后繼,為人民幸福,民族復興接續(xù)奮斗。青年勇開風氣之先的光榮傳統(tǒng)發(fā)韌于五四運動,五四運動由此成為中國青年運動的偉大起點。
◎ 轉折一一西方價值在中國破產
沉迷于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對戰(zhàn)后秩序的鼓吹,一戰(zhàn)剛結束時,中國社會對民族復興充滿樂觀情緒,人們普遍相信中國戰(zhàn)勝國的身份,“將予中國以絕好機會,中國將乘此時機,以其懸案訴于世界,將來巴黎和約,中國必可與各國列于平等之地,而所謂不平等條約者,皆將從而廢除”。
然而和會既開,就顯露了其分贓的殘酷真相。
原來此前兩年,日本就與英、法、意、俄達成夙約,將戰(zhàn)后德國在華利益轉至日本,以換取日本應允中國參戰(zhàn)。因此從一開始,中國指望達成的主要目的,收回山東和膠濟鐵路權益以及廢除“二十一條”等就注定要失敗。弱國無外交,“國際間之黑幕競如此,而猶表張公理正義!恐公理正義,將呼冤不置也。”
巴黎和會的外交完敗刺痛了國人的國恥意識,中國人一朝夢醒,五四運動正是這種全民族初醒下重塑與抗爭的雙重變奏。
和會的最后攤牌,意味著協約國道德的破產與西方現代性的祛魅,中國社會的情緒急轉直下,“他們尋找這個新紀元的黎明,可是中國沒有太陽升起,甚至連國家搖籃也給偷走了。”絕望的中國精英開始質疑西方的價值觀,甚至質疑中國認同西方的可能性,重新謀求中國的出路與自我救贖之道。
這種質疑也植根于辛亥革命之后的社會現實。民國成立后,不單掛出了共和國的招牌,連議會制、多黨制、普選等這些西方國家的政治組織形式和活動程序,一度也被熱熱鬧鬧地搬到中國來。結果不但黨同伐異,爭論不休,而且在袁世凱舊勢力的反撲下,連那點形式上的東西也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中國的歷史,在這里與辛亥革命重新接軌,在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人們必須切實思考,在列強環(huán)伺的情景下,如何創(chuàng)建制度適合的國家,來實現民族的復興。一度漫出河道的激流,終于再次納入河道。
◎ 高潮一一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集結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勝利的消息傳到中國,引起了中國知識界的關注,“共產主義的幽靈”開始在中國大地徘徊。
五四運動以后,“社會主義熱”驟然升溫。
胡適曾描述過這種突變:“歐戰(zhàn)以后,蘇俄的共產黨革命震動了全世界人的視聽;最近十年中,蘇俄建設的成績更引起了全世界人的注意。于是馬克思列寧一派的思想就成了世間最新鮮動人的思潮,其結果就成了‘一切價值的重新估定:個人主義的光芒遠不如社會主義的光耀動人了;個人財產神圣的理論遠不如共產及計劃經濟的時髦了;世界企慕的英國議會政治也被詆毀為資本主義的副產制度了。”
社會主義新思潮一開始也是包羅萬象,十分龐雜。在辯爭推究之后,一些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決定走俄國人的路,將馬克思主義作為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的濟世藥方,一些志同道合者在新的旗幟下開始集結。
除了陳獨秀、李大釗兩位導師式人物之外,一大批在五四運動中嶄露頭角的先進青年和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如毛澤東、蔡和森、鄧中夏、瞿秋白、周恩來、惲代英、趙世炎、李達、李漢俊等人,以及老同盟會員董必武、吳玉章、林伯渠等人,也都經過各自的努力,較早成為了馬克思主義者。
早年的毛澤東曾說:“主義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趨。”并且“不可徒然做人的聚集,感情的結合,要變?yōu)橹髁x的結合才好”。在理論學習和與工農結合的實踐中,先行者們也發(fā)現,“籠統(tǒng)的學生運動己不濟事了,現在要根據馬克思的學說來組織一個共產黨。”“俄國革命的成功得力于俄國共產黨的領導,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也要抓住這一點前進。”
五四運動兩年后,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這是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上開天辟地的大事變。從此,中國革命有了正確的前進方向,中國人民有了堅強的領導核心,中國命運有了光明的發(fā)展前景。
建黨19年后,毛澤東對五四運動的作用給出了評價:正是這場偉大運動,“在思想上和干部上準備了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黨的成立”。
◎回響一—從青年到人民、到群眾
在1940年發(fā)表的《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將五四運動標定為舊民主主義與新民主主義的分水嶺,“五四”以前,“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政治指導者是中國的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五四”以后,“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政治指導者,已經不是屬于中國資產階級,而是屬于中國無產階級了。這時,中國無產階級,由于自己的長成和俄國革命的影響,已經迅速地變成了一個覺悟了的獨立的政治力量了。”
中國無產階級的覺悟,離不開五四知識青年的發(fā)動和喚醒。這是五四運動成為分水嶺的根本依據。
學者費正清曾斷言:辛亥革命建立的新政體是覆蓋在舊中國上的薄薄的一層皮。它距離中國民間社會極其遙遠。在建立民主共和國后的幾年里,民眾仍然處在“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的懵懂狀態(tài)。五四運動作為一場愛國革命運動和思想解放運動、新文化運動,通過思想啟蒙和全民教育,改白話文,創(chuàng)報刊,使國家觀念得以普及,國民意識得以喚醒,彌補了辛亥革命的不足。運動后期,青年學生北上南下,進工廠去鄉(xiāng)村,深入工農群眾,動員百姓,宣講新知,更是有力促進了全民的覺悟和積極參與。
1919年5月《遠東每周評論》報道說,成百上千萬個農民、商人和工匠破天荒第一次談論國內和國際大事,以前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會對此發(fā)表意見。你可以走進任何一家食品店,所有人都紛紛在你周圍談這個話題。通常在各茶館里貼著的“莫談國事”標語已經不再時興了。
青年知識分子在與工農群眾的交流中也得到了成長。五四運動直接目標的實現,讓青年看到自身的局限,認識到人民群眾的偉力,開始自覺接受人民的教育和革命實踐的錘煉。
這些青年勇士的所作所為,真不平凡一一大概中國終于真正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