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奇


朝廷撥放的賑災、修河銀子終于到了,平棘縣的方知縣卻無半分歡喜,因為,撥放的銀兩比他預想的少了一半,修河與賑災不能兼顧。
正一籌莫展時,城南丁村的丁秀才求見。方知縣大喜,急忙起身相迎。丁家家境殷實,富甲一方,如果他肯捐獻銀兩,平棘一定會渡過難關。
于是,方知縣把賑災、修河難兩全的問題和盤托出,未了,懇求丁秀才慷慨解囊。
“不當緊,不當緊。”丁秀才笑著說,“知縣大人只管悉數下發賑災銀,修河只要請來一物,我保證讓平棘沙河銅幫鐵底,洪水不再泛濫。那就是臨縣高邑趙南星老家的門閂。”
趙南星是當朝大名鼎鼎的清官,現任吏部考功郎中,總管百官功過的評定,為官員的升遷貶謫提供依據。趙家的門閂是趙南星在吏部任職之初特意做的,上面有他親手題寫的一句話——攔住魑魅魍魎,掃盡貪官污吏。用以警示家人不能受賄,激勵自己秉公執法。
不過,趙家的門閂又不是大禹的定海神針,怎能治得了沙河水患?方知縣百思不得其解。
丁秀才繼續說,沙河決口,原因是沙土河堤禁不住大水沖泡,若要根治沙河水患,須用木石砌堤。平棘西行八十里便是恒山縣,恒山縣地處太行山,山上木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要恒山知縣肯出手相助,萬千木石不在話下。假如請了趙家門閂去找他,他定會欣然答應。
聽了這些話,方知縣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沙河的河床、河灘、河堤中黃沙比土還多,用木石固河的確是良策:可是,區區一個門閂真的能讓恒山知縣出手相助?
“知縣大人可能不信,恒山知縣被趙家的門閂打過屁股,趙家門閂是他最怕的東西。”丁秀才哂笑一聲,講了這樣一段趣事;恒山知縣高中當官,一心想平步青云,可調來調去十多年仍是七品知縣。那年,他調任恒山知縣,得知恒山與吏部趙南星老家相距不遠,就在趙南星回鄉祭祖的時候,備了厚禮去高邑趙家,以求升遷。結果,沒套上近乎,反被趙南星揮著門閂轟出門外……
“前番恒山知縣去巴結趙南星無果,心里萬分失落,如今我們假借趙南星的名號借木石,他定會賣個大人情!”
“不妥!”方知縣皺著眉頭說,“趙大人清正廉潔,本縣不能盜用他的名號,置他于不仁不義之地!”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心幫你,你卻講起了仁義。什么是‘仁義救百姓于水火,才是至仁至義!反正賑災修河是你方知縣的事,實話說吧,讓我捐銀絕不可能,修河的辦法只有這一個,愛做不做!”見方知縣猶豫不決,丁秀才扔下這句話,拂袖出了縣衙。
是啊!眼下當務之急是趁著雨停,筑堤修河。事不宜遲,方知縣把賑災銀兩的發放全權委托給縣丞以及六房管事,而后,他快馬加鞭趕往高邑。
當然,趙家的門閂并不容易到手,趙家上下時刻守著趙南星的訓誡,聽說他是知縣身份,門都不讓進。請不了門閂,修河的事必然落空,為了全縣百姓,方知縣豁出去了,趙家大門緊閉,他便一晚上坐等在門口。三伏天蚊子猖狂,一夜下來,方知縣被蚊子叮了一臉包。第二天清早,趙家管家一開門就看到了滿臉包的方知縣,只好向趙南星的老母親趙老夫人稟報。趙老夫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不忍方知縣受罪,也不忍平棘百姓受苦,因而,自作主張把門閂借給了方知縣。
請了門閂,方知縣叩謝了趙老夫人,當即調轉馬頭,往太行山而去。
到了恒山縣衙,寒暄一二,方知縣請出門閂,說:“吏部趙南星趙大人心系八方百姓,對沙河發水一事很是掛念,特從京城傳話與我,說恒山知縣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官,便差我拿此信物來恒山借木石修河筑堤,一來解救平棘困厄,二來防范水患危及高邑老家……”
說完,方知縣心跳頓如打鼓,這些話是他現編的,萬一被恒山知縣識破,或者遭到拒絕,豈不壞事?
其實,方知縣想多了。恒山知縣畢恭畢敬地把門閂捧到手中,眼里都放了光,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刻字講究,沉渾鴻博,不愧為趙大人信物。”
驗明了門閂是真,恒山知縣將門閂放到桌上,低頭便拜:“難得趙大人賞識,下官一定盡心竭力!”拜完,笑嘻嘻地對方知縣說,修河的木石他立即著手準備,盡快派人送到平棘。
方知縣怕露了馬腳,不敢多敘閑話,拱手作別,到高邑還了門閂,返身回了平棘。
幾天后,恒山縣果真派了大隊車馬送來木石等修河之物,方知縣火速安排三班六房修河筑堤,為了確保速度和質量,方知縣自領了監工一職。
這天,方知縣正在沙河岸邊忙碌,忽有衙役來報:吏部考功郎中趙南星趙大人已到平棘縣衙。聞言,方知縣心里咯噔一下,瞬間成了鐘鼓樓上的麻雀——嚇破了膽。雖說他清楚紙里包不住火,事情遲早會被趙南星知道,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趙南星來得這么快。
方知縣驚惶失措地回縣衙,半路上卻碰到了趙南星。方知縣慌忙行禮,剛要開口,卻被趙南星阻攔。趙南星不說話,也不讓方知縣說話,一行人徑直去了沙河,在沙河兩岸轉了一圈,趙南星突然說道:“方知縣干的好事!”
趙南星的話褒貶不明,方知縣慌慌張張下跪請罪,把丁秀才獻計、高邑請門閂、恒山借木石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方知縣做好了挨罵受罰的準備,本以為趙南星會大發雷霆,不想,趙南星特別平靜:“此事我已盡知。你盜用本官名義理當重罰,可為了百姓不辭辛苦,又善行可嘉。功過相抵,暫不問罪。”
原來,趙南星此次回鄉,不僅為了省親,更為了查看平棘災情。平棘水災上報朝廷后,趙南星就坐不住了,沙河毗鄰高邑縣,他深知沙河水患的厲害,于是,主動向朝廷請命到平棘督促賑災、修河事宜,并順便考課各級官員在賑災中的功過。為了避免地方官吏說謊,他一入平棘就找當地百姓了解情況,故此,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
方知縣是個老實人,趙南星雖未問罪,但他心里不安,說什么也不肯起身,直跪到趙南星吩咐他去縣衙取賑災銀發放的冊子時,才緩緩站起來。
方知縣不敢懈怠,騎上馬一溜煙趕回縣衙,然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賑災銀發放的冊子。傍晚時分,他只得空著手去給趙南星回話,趙南星苦笑了一下,說了句陰陽怪氣的話:怕是門閂用錯了地方!之后,他怏怏不樂地離開了平棘。
送走趙南星,方知縣腦中閃出一大串疑問:趙南星要賑災冊子有何用途?那本冊子怎么會不翼而飛?”門閂用錯了地方”當作何解?……
方知縣徹夜難眠,黎明時分,起床踱步,踱著踱著,忽聽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來者是知州府里的差人,奉了知州之命來請方知縣到府議事。
方知縣匆匆坐進了知州府派來的轎子,一路上心神不寧。抵達知州府,知州直接帶他入了內堂,屏退了旁人,緩緩掀開桌上的一塊紅布,桌上滿是明燦燦的黃金,至少百兩。知州說,方知縣賑災有功,這百兩黃金是對他的獎賞。
方知縣一直為做了對不起趙南星的事而愧疚,哪敢接受這么豐厚的獎賞。他正要推辭,知州又擺出一物——平棘賑災銀發放冊子。方知縣把冊子拿到手中翻看,頃刻間,驚出一身冷汗。這冊子不是他丟的那本,分明是偽造的,賑災銀的總數目與災民領取的數目都比實際的多了一倍。
“知州大人,這……這是為何?”方知縣哆哆嗦嗦地問。
知州冷笑道:“我明說吧!朝廷派了趙大人下來巡查,請方知縣來,為了讓方知縣行個方便。金子是我的,冊子嘛,是知府大人從你府上‘請了來,重造了一份新的!別問為什么,照做就是了!你要知道,知府大人可是東廠總管九千歲魏大人的人,若是因平棘的事讓魏大人尷尬,對誰都沒好處。你方知縣初涉仕途,真能幫知府大人解了圍,將來前途無量……”
方知縣傻了,他原以為賑災銀發得少是朝廷拿不出太多,畢竟近年災難連連,國庫空虛。沒想到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樣,賑災銀不足,竟是貪官污吏從中作怪!
眼盯著桌上的黃金,心想著知州的話,方知縣不知如何是好。屈從吧,心里難受,他讀書多年,滿腦袋“仁義禮智信”,要他包庇貪官,有悖為官初衷,良心上說不過去;拒絕吧,魏忠賢在朝中一手遮天,知州、知府目無國法,得罪了他們,別說做官,怕命也難保!他們能買通自己身邊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眼皮底下把賑災銀發放名冊盜走,還有什么干不出來的!
唉!走一步說一步吧,一時做不了決定,也不敢做決定,方知縣便迷迷瞪瞪帶著黃金和偽造冊子回去了。
誰料,回到平棘,方知縣更懵了。縣衙門口,不知何時聚了好多人,好像在跟縣丞吵嚷。原來是恒山縣的山民,他們圍堵平棘縣衙是來討木石銀子的,如若平棘不給銀子,他們就去高邑趙家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來,恒山知縣借給平棘的木石并非山上現砍現挖的,而是從山民手里強征來的,這么做,只為了省時省事。山民們懾于官府的淫威,敢怒不敢言。這會兒之所以敢來平棘討銀子,是因為趙南星到平棘的事傳到了恒山,有清官為他們撐腰,自然不怕。
山民們忽然瞥見身著官服的方知縣,指著他的鼻尖開始辱罵,說方知縣是罪魁禍首、坑害百姓的狗官!
“你們胡說!我們大人是為民請命的青天大老爺!”見山民們出言不遜,圍觀的平棘百姓將方知縣團團護住。
兩縣百姓爭執許久,各不相讓。方知縣思緒萬千,想到了許多:他想起前些時平棘一片澤國,哀鴻遍野的慘狀;想起趙家門閂上的刻字想起知州、知府等人貪贓枉法、置百姓于水火的丑惡嘴臉;還想起父親臨終時對他的教誨:上不負皇恩,下不負黎民,方為好官!
方知縣突然清醒了,當官不為民做主,必將惹世人唾罵,豬狗不如,怎配得上“青天大老爺”的稱號!此刻,他下定了決心,毅然走出人群,好言安慰恒山山民,做出了半月之內歸還銀子的承諾。
看著山民們滿意地離去,方知縣如釋重負,舉步回縣衙時,卻被人拽住,回頭一看,是丁秀才。丁秀才把他拽到一邊,悄聲問:“你夸了海口,可曾有法兌現?賑災銀早用完了,拿什么給山民們?”
方知縣“哼”了一聲:“不勞你這鐵公雞費心,誰動了賑災銀我就找誰要!要不回來,我提著腦袋去見恒山百姓!”
接下來的幾天,方知縣把修河的事委托給六房管事,他則把報災、勘災、審戶、發賑的草底憑票等全倒騰出來,并發動一些鄉老耆民到全縣三百多個村子把發賑時張貼的“領賑花名榜”揭下來,然后茶飯不用,親友不見,晝夜奮筆,依花名榜還原了一本真冊子,并請鄉老耆民們按下手印當證據。
做好這些事,方知縣又只身去了高邑趙家,進門就說明來意——再請門閂。
“你遲遲不送發賑詳冊,又來請門閂,意欲何為?你若不說明白,請門閂的事休提!”趙南星嗔怒道。
“委實不出大人所料,上次門閂的的確確用錯了地方!”方知縣一邊說,一邊把真假兩本冊子以及知州“賞”給他的百兩黃金等物拿了出來,義憤填膺地說,“奸邪肆虐,蒙蔽圣聰,下官一定替平棘、恒山兩縣百姓討回公道,把知府、知州等人侵吞的賑災銀要回來……”
聽了方知縣的慷慨陳詞,趙南星一拳砸在桌子上,仰天嘆道鋨殍載道,碩鼠興歌,朗朗乾坤,奈之若何!
聲音之大,振聾發聵。方知縣擔心趙南星氣壞了身子,忙請趙南星息怒。
趙南星點點頭,慢慢平靜下來。方知縣則又趁機提出“請門閂”,趙南星嘆道:“要回貪官吞下的銀子無異于虎口拔牙,茲事體大,萬不可意氣用事。此外,萬一要回銀子失了證據,貪官將永遠逍遙法外,依老夫看,那些銀子不要也罷!”
趙南星不讓討銀子,方知縣急得抓耳撓腮。言必信行必果,他可是當眾對恒山山民做了承諾的,不要回銀子,不但自己失信于民,還會令百姓對趙南星失望啊!
看著方知縣著急的樣子,趙南星笑了起來,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樣,告訴他不必著急,恒山山民的銀子自有人還。之后,趙南星扭頭朝里屋說道:“出來吧!”方知縣順勢瞧去,但見簾子一動,里屋閃出一個人來,揉眼細看,竟是丁秀才。更匪夷所思的是,丁秀才出來后,居然說了一句——全憑恩師主張!
方知縣徹底迷糊了,丁秀才怎就成了趙南星的學生?辭別了趙南星,方知縣與丁秀才一起去丁家取銀子,路上,他猶豫再三還是問了丁秀才,丁秀才嘿嘿一笑,說出一番話來。
丁秀才說,他最初不捐銀子不是小氣,而是對當今官場失望觀在主動拿出銀子,是被方知縣的大義感動。他獻出“請門閂借木石”的計策,不光是為了幫平棘渡險,更為了報復趙南星。因為,他挨過趙家的門閂。當年,他參加鄉試,得知主考官是趙南星后便去了趙家,不料,通融不成,反被趙南星用門閂教訓;此后,他還疑心自己科考落第是趙南星從中作梗
“該不會是你和恒山知縣一同被門閂打的屁股吧?”方知縣笑著打趣道,“真是稀奇,如此‘深仇大恨怎能輕易化解?是何原因讓你盡釋前嫌,認‘仇人為師,幫‘仇人解困呢?”
“恒山知縣挨門閂的事,是我杜撰的。”說完這句話,丁秀才忽然收起笑容,“我錯怪了恩師,還險些玷污恩師美名,真是荒誕至極。恩師身居廟堂心系黎民,為人廉正寬厚,是名副其實的正人君子。前幾天,恩師到平棘,明白請門閂的餿點子是我出的,就派人叫我,我戰戰兢兢去了,他非但不責怪我,還贊賞我有才略,鼓勵我來年再考,并收我做了弟子,悉心指導……”
二人且說且行,不久就到了平棘。當天,方知縣便和丁秀才一塊兒把銀兩送到了恒山縣。事情辦完,二人又趕緊去高邑向趙南星復命,方知趙南星已攜帶證據回了京城。至此,平棘請門閂借木石修河的事就告一段落了。
話說,因為這個案子,趙南星一下子扳倒了大小貪官十余人,震動朝野,皇帝見識了趙南星的剛正不阿,愈加重用,魏忠賢對他也百般拉攏。新皇繼位后,魏忠賢被賜自盡。這年,趙南星負責京官考察,奈何魏忠賢朋黨還沒有鏟除干凈,下屬頗有顧慮。趙南星萬分焦慮之際,有人建議他依照老家門閂的樣式打造鐵如意,以堅定大家決心。趙南星眼前一亮,馬上派人打造了百十把鐵如意,分發給吏部所有官員。因為鐵如意在手,整個吏部眾志成城,那些蠅營狗茍、擾亂朝政之輩終于收斂。據傳,提議打造鐵如意的正是兩請門閂的方知縣,監造者是那獻計修河的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