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老康

王相民

1968年，我剛20就結婚了，妻子康寶秀大我3歲，待我如弟，我一直以“老康”稱之。老康2009年去世，我們共同生活了41年。在這41年里，她孝敬公婆，善待兄弟，養育子女，服侍丈夫，經營家庭，操的心，出的力，真是常人難以做到的。她是我們家的大功臣，是我的大恩人！她離開我已經整整十年了，這十年里，我時時想起她。一想起她，一種感恩和愧疚交織在一起的情感就久久縈繞在心頭，有時就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

我和老康結婚那年，我弟弟剛3歲，二妹讀高中，三妹讀初中，老妹妹上小學，母親又身體不好，家庭負擔很重。那時很多小兩口剛結婚就都鬧著要分家，像我們這樣，如果分了家，我教學，妻子在生產隊干活，輕手利腳沒有負擔，生活會過得非常舒服，但在這個大家庭里就要受拖累。我作為長子，不能扔下操勞的父親、病弱的母親、年幼的弟弟妹妹去自己享受，我要幫助父母供弟弟妹妹們讀書，要把這個家撐起來。但老康沒有這個義務，我非常擔心她向我提出分家的要求，我就話里話外的和她說這個意思。老康非常干脆地告訴我，這你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弟弟妹妹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咱們一定把這個家過起來，不能做讓人戳脊梁骨的事。

我們剛結婚時就是八口之家，后來我們又有孩子，就是十來口人，這在當時的農村也是少有的大家庭。自從老康進門，這個大家庭的飯鍋就背在她身上了。每天除了到生產隊鋤田抱壟掙工分，家里這三頓飯是必不可少的，這樣她就一定比別人起得早，睡得晚，中午也不能休息。

一般的女人，尤其是剛結婚的總是想娘家。農閑時，逢年過節總要回娘家住幾天。可老康結婚以后，從未住過娘家，一年也就回去兩三次，總是當天去當天回，因為她擔心這么大一家人的飯讓母親做太累了。后來我們全家搬到大慶，離娘家遠了，她連著三年沒回娘家。我記得清清楚楚，1983年快過年時的某一天，我問她，你都三年沒回家了，你不想你媽嗎？話音剛落，一向剛強的老康眼淚就出來了，哭著說，我咋不想家，我咋不想我媽！你算算，我要回趟家，別的不說，光路費就是20多塊，到哪里弄錢去？再說了，我走了，你們老的老小的小誰給做飯吃！

那時我們家八口人就我一個人有大慶戶口，工資42塊，每月除了拿出15元供我弟弟上大學，就剩二十幾元養活全家老小，不夠時就向同事們借錢，實在沒辦法時甚至向學生家長借，那借錢的難處不經歷過是無法體會的。當時我真拿不出這筆錢，再說家里也真的離不開她。我深深地感到對不起她，只能陪著她一起流眼淚。

老康和我一起生活這41年吃苦受累的時候多，最苦的是我上大學讀書那幾年。1978年。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我是民辦老師，沒有正式教師的身份，我想參加高考改變自己的命運。但那時我30歲了，是3個孩子的父親，家里還有老人、弟弟妹妹，本來負擔就很重。我如果出去上學把家里這一攤子扔給她，又覺得太自私了，于心不忍。老康卻鼓勵我說，你放心大膽地去考，只要你能考上，家里你就不用掛念，我就是頭拱地也讓你把書念完。好在當時父親還在，他老人家也支持我考大學。但當我考上大學的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父親因病去世了，父親這一走，本來身體就不好的母親就更不行了，全家的擔子都壓到老康身上。

因為我上學前是民辦老師，掙的是工分，人一走就什么都不給了。那時全家九口人的經濟來源就是老康在生產隊掙的那點兒工分。女勞力掙得還少，年終能把吃糧領回來就不錯了。根本分不到錢。為了全家生活，為了供我在大學讀書，她就想方設法掙錢。她白天在生產隊干活，晚上用縫紉機給別人做衣服，常常做到后半夜。最讓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到酒廠去扛麻袋。那時我家附近有個酒廠，用高粱燒酒。農閑的時候正是冬天，也是酒廠大量收購高粱的時候，這些收來的高粱要儲存在高高的大囤子里。當時酒廠沒有卷揚機，就搭上三四米高的跳板用人工往上扛。大冬天的要扛一百六七十斤高粱袋子走上三四米高的跳板，每天每個人要扛四五十袋子。干這活兒不僅需要一膀力氣，還要腿腳利索，有膽量，這是一般的男勞力都干不了的。她卻找人商量，好說歹說干上了這個活兒。每天干完活回來，棉襖棉褲都濕透了，人也累得筋疲力盡。家里人誰勸她都不聽，母親擔心她累壞了身體，更怕她從跳板上掉下來，就告訴了我，讓我一定制止她。母親說，咱家就是再困難也不能連命都不要了啊。我一聽也很著急很擔心，但我知道老康的脾氣，她認準的事，誰也改變不了。果然，我和她一說，她反倒勸我要安心學習，不要擔心，她沒問題。她說，我的體格你也不是不知道，一般的老爺們兒都不行，干這活兒沒問題，剛干的時候確實有點吃不消，現在都習慣了，累點兒不假，但這真掙錢啊。她還和我半開玩笑地說，我吃點苦沒啥，等你書念好了，地位變了的時候，別把我們娘幾個扔了就行。她這句話把我的眼淚說了下來，我說，你為了這個家吃這么多苦，我要是那么干，我還是人嗎？

由于她的苦苦支撐，我的弟弟妹妹和孩子都沒耽誤學業，我也順利地畢了業。回到家我就把畢業證交給她，我說，我這個畢業證不是我學來的，是你扛麻袋干農活做衣服給我掙來的！

老康不但是對我好，對我的家人更是沒說的。我們結婚時弟弟妹妹都小，老康對他們就像自己親弟弟妹妹一樣，等我們的孩子大了的時候，也從不偏向自己的孩子，冷落弟弟妹妹。我的兩個妹妹出嫁都是她親手打理的，所有陪嫁的東西一樣不差，各種禮節沒有一點疏漏，幾個妹妹都非常感謝她們的嫂子。特別是弟弟上大學時，父親已經去世，全家就靠我一人每月42元的工資。老康是管錢的，我的工資一發下來，首先一項支出是從中拿出15元寄給弟弟做生活費，其他開支能省則省，這項開支是雷打不動的，一直到弟弟大學畢業。那時我們的生活捉襟見肘，每個月都在為錢發愁，經常觍顏借錢，能借的幾乎都借到了，那種生活真是不堪回首，但老康從未抱怨過。

老康對我母親所做的更是令人感動。從進我們家門起，老康就不讓母親做飯，處處照顧母親，從未和母親吵過架頂過嘴。2002年，我母親腦梗，留下后遺癥，右手不好使，生活自理困難，需要人伺候。那時老康也五十七八了，這些年積勞成疾，再加上曾經做過乳腺癌手術，身體已經不是很好了。而那時家里的生活也有了轉機，孩子們都有工作了，特別是弟弟經濟條件很好，雇個保姆沒有問題。那時全家人都主張雇保姆，可老康就是死活不同意。她說，我能侍候老太太，為啥雇人！雇人要花錢不說，還不一定能侍候好，誰能有我侍候得好？再說把老太太交給別人伺候我不放心！就這樣她一直侍候我老母親，整整伺候了6年，這6年她也拖垮了身體。2008年她被查出是肝癌晚期，由于醫治無效，于2009年11月15日先我母親去世了。

老康彌留之際，最擔心的就是我了。她常常念叨，老陳頭啊，雖然兒女都好，但你也不能到兒女家生活，那不方便。可你一個人又過不了，連飯你都做不熟，你一定要再找一個，要有個家呀！

老康啊，你為了我，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太多的辛苦，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現在我遵照你的囑咐又成了家，生活得很幸福。但我經常想你，你常常走進我的夢里，每每醒來已是淚濕枕巾。十年了，老康，你在那個世界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