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明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改為大氣恢宏的中央美術學院。當時,少數人受民族虛無主義思想的影響,甚至認為中國畫是落后的畫種,不能直接為政治服務。于是,中央美院竟然取消了國畫系,代之以彩墨系。李苦禪擅長寫意花鳥,被當時美院的實權派說成是“吃飽了飯幫助消化的”,有了這樣的話,李苦禪的境遇自然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待遇。他所講授的國畫課,先是被冷落,每星期只安排講兩小時的課,按課時付工資,其余時間則被指派到陶瓷系在茶壺、茶碗上畫畫。再后來干脆剝奪了他的教授資格,調離教師隊伍,分配到工會干起了看大門、為教職工買戲票等與繪畫無關的工作。每月只發12元生活費,寒暑假還分文沒有。全家人的生活僅靠他一個人那點可憐的工資實在難以維持。不得已,李苦禪便經常變賣一些東西聊以度日,這是李苦禪萬萬沒有想到的。他苦悶萬分,有時與擺地攤、耍大刀的藝人為伍,有時醉倒在街上被人們視為“瘋子”。當時中央美院院長徐悲鴻是李苦禪的恩師,對他的境況十分了解,李苦禪也經常到老師家訴說自己的遭遇。但是徐悲鴻也是書生氣太重,斗不過那些實權派,費了很大心力,才將李苦禪夫人李惠文安排在學校醫務室做點事,可以領一份薪水貼補家用,對李苦禪的教學問題卻無能為力。
有人知道李苦禪和毛澤東曾有過幾個月的同窗之緣,勸他寫信向毛澤東反映情況。原來,1919年李苦禪考上了北大附設的“留法勤工儉學會”,半天學習法語和繪畫,半天從事機械加工之類的實習。那時毛澤東也在其中,當時大家都喊他毛潤之,毛澤東與李苦禪分在同一個車間。那時毛澤東已投身革命事業,經常來去匆匆,李苦禪雖然與毛澤東在一個班里,彼此接觸并不多。但是,兩個人都來自農家,偶爾談起農民的疾苦,常常所見略同。解放后,李苦禪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今天的人民領袖毛澤東,就是他當年的同窗毛潤之。
李苦禪怦然心動,已經三十多年過去了,他還能記得我這個老同學嗎?再說,給毛澤東寫信,無論成與不成,都不一定會有好的結局。家人也勸他說:“窮日子就窮過吧,弄不好連買戲票的差使也會丟了。”可老是這樣忍下去,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一天,李苦禪一個人在家喝悶酒,幾口就喝下了大半瓶白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郁悶,操起筆在紙上大筆一揮寫起了他的懷素狂草,積壓在心頭的不平和憤懣如大河奔流一般一瀉千里。很快,一封用五張紙連成的長信寫好了。李苦禪用牛皮紙糊了一只信封裝進去,寫上“中央人民政府毛澤東先生收”,貼上幾枚郵票,便將信投進了郵筒。徹底醒酒之后,李苦禪又有些后悔了,信雖是酒后所書,內容他還依稀記得:什么“如今我的事蔣介石不管,只好找你……”“余乃堂堂教授卻被剝奪講課之權利”,等等,什么“共產黨理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凡此種種,言辭激烈。再想一想,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毛澤東日理萬機,為了個人的事情去麻煩他實在不該。但他又自我安慰,領袖和人民心心相通,向他反映一些情況,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想必也不會太責怪我,何必自尋煩惱呢?想到這些,心里反倒坦然了。毛澤東收到李苦禪的來信后,馬上引起了他的重視,立即著手處理。雖然他對三十多年前的這位老同學印象已經不太清晰,但對李苦禪那汪洋恣肆、氣勢磅礴的草書卻十分欣賞,認為此人絕非等閑之輩,當即給徐悲鴻院長寫了一封信:
悲鴻先生:
有李苦禪先生來信,自稱是美術學院教授,生活困難,有求助之意。此人情況如何,應如何處理?請考慮示知為盼。
順頌
教祺
毛澤東
八月二十六日
徐悲鴻雖然欣賞李苦禪的才華,但是手中沒有實權,無能為力。接到毛澤東的信后他只好將李苦禪的情況和自己的苦衷據實相告。
為了進一步了解李苦禪的情況,毛澤東派秘書田家英找李苦禪當面了解情況。那天,田家英和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王朝聞一起來到了北京大啞巴胡同甲二號李苦禪的家中。
田家英說:“您的信毛主席收到了,他一方面給徐悲鴻院長寫了信,一方面派我來調查了解有關情況,以便當面向他匯報。”李苦禪聽了激動得熱淚盈眶。田家英又說:“李教授,毛主席派我來看你,他很關心你的問題。主席說剛剛建國,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現在國家經濟很困難,一時對美術工作者關心不夠。歡迎你經常提出寶貴意見。”李苦禪向田家英傾訴了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田家英一一做了認真記錄。臨別,田家英對他說:“您的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難,一定會妥善解決。”
田家英回去后,找來了李苦禪的有關資料。認真閱讀之后,陷入沉思之中:像這樣一位曾投身于民族解放事業、名聲卓著的畫家,在人民政府建立之后,竟然社會地位和生活水準低于舊社會,反映了我們的一些領導同志的官僚主義作風,他讓徐悲鴻拿出一個具體方案,解決李苦禪的困難。有了毛澤東的親筆信和田家英的意見,徐悲鴻就等于有了一把“尚方寶劍”,過去他想解決而不能解決的問題,終于迎刃而解了。李苦禪的教授職務很快恢復,還被安排到中央美院附設的民族藝術研究所當研究員,工資很快升到六十二元,一家人的生活有了保障。幾年后,在北京戰友文工團工作的李苦禪夫人李惠文的妹妹到中南海參加舞會,有幸成為毛澤東的舞伴。休息時,毛澤東問起她家里的情況,她不由自主地把話題轉到了李苦禪上書一事。毛澤東一聽就笑了,說:“你姐夫我記得,他的名字像個頭陀,近日可好啊?”
……
小姨子將毛澤東的問候告訴了李苦禪,李苦禪激動萬分,逢人就說:“天子知名,逢兇化吉。”
“文革”期間,李苦禪受到殘酷迫害,多次遭到批斗,烈日下罰跪,戴高帽游街,在造反派私設的公堂被打得昏死過去,還被罰去掃大街、沖廁所,等等。這時,李苦禪又想起了毛澤東。可后來李苦禪看到整個國家都處在動亂狀態,“文革”已成為一場民族的災難,個人的安危也就無足輕重了,于是他打消了再次給毛澤東寫信的念頭。
1972年,周總理為保護老畫家,組織畫家給國賓館畫畫。李苦禪開始給國際俱樂部、釣魚臺國賓館、外交部、北京飯店、民族飯店等處義務作畫,兩年多共畫大、中、小畫作三百多幅。誰能料到,1974年“四人幫”又搞了一個“批黑畫”運動,無限上綱,李苦禪首當其沖,他的一張墨荷作為“黑畫”的代表,擺到了毛澤東的案頭。說李苦禪畫的“八朵荷花攻擊八個樣板戲”,這真是無稽之談!毛澤東看了照片卻連連稱贊。李苦禪給他寫信之事,他還清楚地記得,多年不了解老同學的情況,毛澤東顧左右而言他:“李苦禪現在的生活和工作怎樣啊?”來人急了,趕忙提示:“主席,這是黑畫啊!”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黑,這還算黑?寫意畫就是這樣。”有了毛澤東的這番話,“四人幫”也就不敢再加害李苦禪和這些老畫家了,“批黑畫”之事不了了之。
李苦禪與毛澤東、周恩來之間的情誼,不但反映了開國領袖的平易近人、坦蕩樸實的寬廣胸懷,也折射出老一輩畫家對祖國和人民的無限熱愛。
(摘自《毛澤東與畫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