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店

李廣田（1906-1968），散文家。1929年入北大外語系預(yù)科，后結(jié)識本系同學(xué)卞之琳和哲學(xué)系的何其芳，出版三人詩合集《漢園集》，被稱為“漢園三詩人”。他的作品先后集結(jié)成《雀蓑集》《圈外》《回聲》《日邊隨筆》等。

太陽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覺得有點(diǎn)疲勞了。

你走進(jìn)一個荒僻的小村落——這村落對你很生疏。然而又好像熟悉，因為你走過許多這樣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門已經(jīng)閉起，有些也許還在半掩，有幾個人正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家。后面跟著狗或牛羊。有的女人正站在門口張望，或用了柔緩的聲音在招呼誰來晚餐。也許，又聽到幾處閉門聲音了，“如果能到哪家門里去息下該多好呀”，這時候你會這樣想吧。但走不多遠(yuǎn)，你便會發(fā)現(xiàn)一座小店待在路旁，或十字路口，雖然明早還須趕路，而當(dāng)晚你總能做得好夢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fēng)霜起要遲”，這樣的對聯(lián)會出現(xiàn)在一座寬大而破陋的店門上，有意無意地，總會叫旅人感到心暖吧。在這兒你會受到殷勤的招待，你們遇到一對很樸野，很溫良的店主夫婦，他們的顏色和語氣，會使你發(fā)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覺。但有時，你也會遇著一個刁狡的村少，他會告訴你到前面的村鎮(zhèn)還有多遠(yuǎn)，而實在并不那么遠(yuǎn);他也會向你討多少腳驢錢，而實在也并不值那么多。然而，他的刁狡，你也許并未看出刁狡得討厭，他們也只是有點(diǎn)拙笨罷了。什么又不是拙笨的呢。一個青生鐵的洗臉盆，像一口鍋，那會是用過幾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興茶壺，盡夠一個人喝半天，也許有人會說是非常古雅呢。飯菜呢，則只在分量上打算，“總得夠吃，千里有緣的，無論如何，總不能虧心哪。”店主人會對了每個客人這樣說。

在這樣地方，你很少感到寂寞的。因為既已疲勞了，你需要休息，不然，也總有些伙伴談天兒。“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呀。”你會聽到這樣有人大聲笑著，喊，“啊，你不是從山北的下洼來的嗎？那也就算是鄰舍人了。”常聽到這樣的招呼。從山里來賣山果的，渡了河來賣魚的，推車的、挑擔(dān)的、賣皮鞭的、賣泥人的，拿破繩子換洋火的……也許還有一個老學(xué)究先生，現(xiàn)在卻做著走方郎中了，這些人，都會偶然地成為一家了。他們總能說慷慨義氣話，總是那樣親切而溫厚地相照應(yīng)，他們都很重視這些機(jī)緣，總以為這也有神的意思，說不定是為了將來的什么大患難，或什么大前程，而才有了這樣一夕呢。如果是在冬天，便會有大方的店主抱了松枝或干柴來給煨火，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錢。在和平與溫暖中，于是一伙陌路人都來烘火而話家常了。

直到現(xiàn)在，雖然交通是比較便利了，但像這樣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知道所謂報紙新聞之類的東西。但這些地方并非完全無新聞，那就專靠這些挑擔(dān)推車的人們了。他們走過了多少地方，他們同許多異地人相遇，一到了這樣場合，便都爭先恐后地傾吐他們聽見所聞的一切。某個村子里出了什么人命盜案，或是某個縣城里正在哄傳著一個什么陰謀的謠言，以及各地的貨物行情等，他們都很熟悉。這類新聞，一經(jīng)在小店里談?wù)撝螅坏教烀鳎簿蜁鞅榱巳澹苍S又有許多街頭人在那里議論紛紜，借題發(fā)揮起來呢。說是新聞，其實也并不完全新，也許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故事了，傳說過多少次，忘了，又提起來了，鬼怪的，狐仙的，吊頸女人的，馬販子的艷遇，尼姑的犯規(guī)……都重在這里開演了。有的人要唱一支山歌，唱一陣南腔北調(diào)了。他們有時也談一些國家大事，譬如戰(zhàn)爭災(zāi)異之類，然而這也只是些故事，像講《封神演義》那樣子講講罷了。火熄了，店主人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經(jīng)打合鋪，睡了，也許還有兩個人正談得很密切。譬如有兩個比較年輕的人，這時候他們之中的一個也許會告訴，說是因為在故鄉(xiāng)曾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大罪過，他逃出來了，逃了這么遠(yuǎn)，幾百里，幾千里還不知道，而且也逃出了這許多年了。

“我呢……”另一個也許說，“——我是為了要追尋一個潛逃的老婆，為了她，我便做了這小小生意了。”他們也許會談了很久，談了整夜，而且竟訂下了很好的交情。“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窗上發(fā)白，街上已經(jīng)有人在走動著了，水筒的聲音，轆轤的聲音，仿佛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已經(jīng)又要到趕路的時候了。

呼喚聲、呵欠聲、馬蹄聲……這時候忙亂的又是店主人。他又要向每個客人打招呼，問每個客人：盤費(fèi)可還足嗎？不曾丟了什么東西嗎？如不是急于趕路，真應(yīng)當(dāng)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于是一伙路人，又各自拾起了各人的路，各向不同的方向跋涉去了。“幾時再見呢？”“誰知道，一切都沒準(zhǔn)呢！”有人這樣說，也許還有人多談幾句，也許還聽到幾聲嘆息，也許說：“我們這些浪蕩貨，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見了，話談得真投心，真投心呢！”

真是的，在這些場合中，縱然一個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更有趣的是在這樣野店的墻上，偶爾你也會讀到用小刀或瓦礫寫下來的句子，如某縣某某人在此一宿之類。有時，會讀到些詩樣的韻語。雖然都鄙俚不堪，而這些陌路人在一個偶然的機(jī)會里，陌路的相遇又相知，他們一時高興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切了，便會毫不計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來，于是你就會感到一種特別的人間味。就如古人所歌詠的：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dān)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這樣的歌子，大概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產(chǎn)生的吧。

一九三六

（本文有刪節(jié)）

★賞析：

野店兩個字，總帶著一股江湖氣。《水滸傳》里孫二娘的十字坡，就是一家野店，當(dāng)然，也是一家賣人肉的黑店。武松當(dāng)時對孫二娘說：“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里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當(dāng)然，黑店是少數(shù)。作者筆下所描繪的，是一幅二十世紀(jì)上半葉依然保留著傳統(tǒng)中國諸多氣息的野外客棧群像，是如今的我們難以見到，只能從影視或者文字里去尋找與懷想的了。看著這篇文章，會想起堂吉訶德把酒桶當(dāng)巨人與之作戰(zhàn)的旅店，會想起《圍城》里方鴻漸一行在去三閭大學(xué)途中所住的旅店，還有《新龍門客棧》里的江湖往事，兒女情長。野店是旅人休息之所，也向來為戲劇家所青睞，無數(shù)的小說里，旅店都是發(fā)生戲劇沖突的絕佳之所。這里人來人往，永遠(yuǎn)有著新的故事，有著各行各業(yè)的人，風(fēng)塵仆仆，匆匆相遇告別。

作者通篇白描，于不動聲色中，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生氣的野店，以及濃濃的人間煙火。看似只是一家小小的野店，可我們讀到的，卻仿佛是當(dāng)時中國的微縮。管中窺豹，如是可見。（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