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夢璟,潘春宇,蕭 倩
(江南大學,江蘇 無錫 214122)
磁州窯是興盛于宋朝中國北方地區的民間瓷窯,涵蓋了當時中國北方民窯產品體系的內容。大量的文人藝術家聚集在磁州窯窯場里,他們與當地磁州窯的工匠密切合作,從而推動了磁州窯產業的發展。
磁州窯的歷史可以追溯到7500年前新石器時代的“磁山文化”?!按派健笔侵袊糯拿鞯陌l祥地。在宋元時代,磁州窯作為民間瓷器的主要生產窯場,主要以燒制大眾使用的生活用品為主流產品。由于當時宋代文人風氣盛行,裝飾題材廣泛,使得磁州窯具有廣大的市場,同樣促進了磁州窯在宋元時期的快速發展,從而達到了鼎盛時期。盡管當時受南方景德鎮興起的影響,使得中國制瓷中心南移,以觀臺為中心的磁州窯窯廠在元末明初時停燒,而另一個燒制中心彭城仍在進行大規模燒制直至明清時期[1]。但由于制瓷中心的南移以及民間風俗的變化導致磁州窯在風格上出現單一化的現象,從而導致了磁州窯的沒落。磁州窯的興起和衰落反映了一切事物都在不斷向前發展的規律。
原始社會的彩陶時期,人們通常會把一些象形文字或者記事符號運用在彩陶裝飾上面,隨后出現的唐代長沙窯瓷器中采用了大量的題詩寫詞以及當時的名言警句用于裝飾,這種裝飾手段對宋代磁州窯產生了深遠影響[2]。磁州窯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長沙窯的意筆畫寫意裝飾手法,它們將詩詞作為內容,運用中國傳統寫意畫法和書法,豐富了中國陶瓷裝飾技法,在中國陶瓷發展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表1 磁州窯的興盛至衰敗Tab.1 The prosperity and decline of Cizhou Kiln

圖1 磁州窯(觀臺、彭城)位置圖Fig.1 Location map of Cizhou Kiln (Guantai and Pengcheng)
在色彩方面,唐代長沙窯多以褐、綠、紅等多種色彩形式呈現,為后期瓷器的彩繪裝飾開辟了廣闊的途徑。不同的是磁州窯瓷器的色彩大多運用黑白兩色,強烈的黑白色對比從視覺呈現上獨樹一幟,形成了一種獨有的粗獷豪放和雄健渾厚的藝術風格。在裝飾技法方面,長沙窯和磁州窯的原料由于含鐵量較高,都會先施一層化妝土,不同的是長沙窯除了釉下彩繪之外還會采用模印、貼花等手法裝飾瓷器。而磁州窯釉下彩繪色調雖然單一,但其手法多樣,如剔花工藝具有淺浮雕的藝術效果,珍珠地劃花工藝更能烘托主題紋樣以及毛筆書寫也可以作為一種裝飾技法[3]。在書寫性裝飾方面,相較于長沙窯書寫性裝飾中較為單一的行書和少量草書,磁州窯器物上的書體風格多種多樣,宋代杰出的四大書法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豪邁飄逸的筆法深刻地影響了磁州窯器物上的書寫性裝飾風格[4]。
磁州窯在中國陶瓷藝術史上具有及其重要的意義。它的書寫性裝飾元素特點鮮明,其中工藝手法的獨特以及題材的廣泛,在陶瓷歷史的發展中具有一定的陶瓷裝飾審美導向,擁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圖2 白釉珍珠地劃線文字紋瓶Fig.2 White glazed vase with inscription on beading ground

表2 長沙窯與磁州窯的對比Tab.2 Comparison between Changsha ware and Cizhou ware

圖3 珍珠地劃花豆形枕Fig.3 Bean-shaped pillow with incised decoration on beading ground
磁州窯的裝飾工藝各具特色。其中書寫性裝飾技法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使用刀具在瓷器上進行剔、刻、劃,其中包括白釉地劃花、白釉地剔劃花、黑釉剔劃花、白地黑剔刻花和珍珠地刻劃花等;另一類是運用毛筆在瓷器上進行書寫性裝飾。使用刀具剔、刻、劃工藝技法以白釉珍珠地劃線文字紋瓶為例。珍珠地劃花裝飾工藝是從其他工藝借鑒而來,早在唐代金銀器上就有此類紋樣,稱為“魚子紋”。珍珠地劃花裝飾的特點是簡潔且活潑,其剔刻工藝是通過去除圖案邊緣的地子,運用淺浮雕的效果來烘托主體圖案。從圖中的文字紋瓶可以看出,它以密集的圓圈紋樣組成地子,通透且增加了層次感。珍珠地使得白釉劃花的裝飾效果得到了極大地加強,由于珍珠紋樣細密而不繁亂,井然有序又富有變化,極好地襯托了瓷器中的白色主體圖案。在視覺效果方面既增加了層次地對比,又采用了十分含蓄的表現手法,紋樣之間相互呼應。
以毛筆為裝飾工具,是磁州窯極具創造性的工藝手法。將中國畫技法運用在瓷器裝飾上,這種書寫性裝飾技法使其紋樣表現的更加豪放自由。當時的磁州窯一帶盛產天然斑花礦石,窯工將其制作成顏料,研磨稀釋,運用毛筆繪制在胚體上。以毛筆為工具的書寫性裝飾技法的性質更傾向于中國寫意繪畫,講究筆墨地運用,中鋒行筆,線條勁挺飽滿。
磁州窯白地黑繪書寫性裝飾紋樣的裝飾色彩具有黑白對比分明的裝飾特點。磁州窯在潔白的化妝土上使用黑彩作畫,在其表面罩上白色玻璃釉,如同在宣紙上進行書法繪畫,包含了傳統寫意水墨畫風格的裝飾特征。
由于白地黑繪裝飾中所采用的顏料為斑花石所制,成色需要一定的厚度。所以白地黑繪裝飾手法主要采用剪影和白描的形式,依靠形態的寬窄、疏密以及點線面的穿插組合關系來表現黑白灰的色調變化[5]。這使得白地黑繪裝飾與傳統的陶瓷裝飾中的水墨、青花裝飾有了明顯差異。因為它不僅具有了平面化的裝飾藝術元素,也形成了磁州窯樸素典雅的黑白裝飾藝術風格。白地黑繪的裝飾色彩同樣受到了儒道色彩觀的影響,以白色為地,黑色繪紋,表現出了自然和生活的萬千情狀。陶瓷藝術產生于五行中水與火的結合,是自然的一部分,簡潔的白色和黑色源于自然的饋贈,運用自然的顏色裝飾自然之物,從而體現樸素的自然之美。

圖4 白地黑繪橢圓形枕Fig.4 Oval pillow with painted black pattern on white ground
在瓷器上題詩寫字作為裝飾元素最早始于唐代長沙窯,磁州窯的瓷器裝飾繼承了這個傳統并豐富了這種裝飾形式。運用的題材不僅僅是單一的字體或者是詩詞,還有民間的民諺警句以及當時的一些廣告宣傳,內容豐富飽滿[6]。在裝飾體位方面,磁州窯書寫性裝飾元素大多運用在碗碟、瓷瓶和瓷枕等器物上,這些器物高低不同且曲面變化較大,所以通常按體布局[7]。運用書寫性裝飾元素既表達了文學意蘊又豐富了書寫性的形象美和特定的器物裝飾性。
宋元金時期流行的詞牌以及詩詞散曲經常出現在磁州窯的瓷器上,比如《滿芳園》、《山坡羊》、《如夢令》等,反映出了當時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心態。磁州窯的四系瓶裝飾技法多以釉下黑彩繪為主,其中不少四系瓶上書寫了“仁和館”、“太平館”、“八仙館”,這些館名是宋代酒肆或驛館的字號,通過這些瓷瓶能夠清晰地讓當代人感受到宋代時期的市井酒肆、旅館驛站的繁華[8]。

圖5 “八仙館”四系瓶Fig.5 Vase with four-looped handles and inscribed “Pavilion of Eight Immortals”

圖6 “仁和館”四系瓶Fig.6 Vase with four-looped handles and inscribed ”Renhe Pavilion”

圖7 “太平館”四系瓶Fig.7 Vase with four-looped handles and inscribed “Taiping Pavilion”
宋代美學繼承了先秦至唐代的美學精神,拓展了審美領域,推進了審美境界追求。在審美理論的深刻化和審美實踐的多元化等方面為明清美學奠定了基礎。在社會的安定以及城市的繁榮的影響下,平民普遍具有休閑隨性的意識,他們在講究生活情趣的同時,審美意識也在不斷地提高。磁州窯瓷器創作的審美取向深深地受到了宋代美學的休閑意趣和質樸淳厚的民間氣息的影響,從而在民間廣受歡迎。
宋代的中華傳統禮樂文化復興運動和經濟中心南移使得當時的社會背景極其適合美學發展。政治方面,較為寬松的社會環境造就了人們的休閑心態。對于平民而言,“唐代以前的土地國有制理想破滅,此后私有權制度確立了,奴隸地位上升為佃戶,廢除征兵制改為募兵制。同時,廢止徭役制度,而改為以雇募為主了?!盵9]這種人身自由和政治自由使得他們擁有了大量閑暇時間來支配自己的生活。磁州窯作為民間陶瓷窯,主要生產民眾日常使用的生活器具。平民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研究工藝技法裝飾日常生活用品。書寫性裝飾元素的運用體現出了當時工匠輕松安逸的生活心態,使得磁州窯瓷器散發出質樸淳厚的民間藝術氣息表現出了強烈的生命力。
商業經濟方面,經濟的高度發達孕育了當時的休閑審美文化。我國學者漆俠認為:“社會生產力在唐宋特別是兩宋時期的高度發展——正是這個高度發展把宋代中國推進到當時世界經濟文化發展的最前列。”城市中出現不少的商業街,而環繞著大城市的近郊往往還有規模龐大的“草市”,為平民積累了大量財富,大大激發了休閑隨性的消費需求。磁州窯瓷器的貿易活動擁有了廣闊的市場,市場促進了磁州窯瓷器的產量,也豐富了書寫性裝飾元素的創作內容。還助長了休閑隨性文化形式的發展[10]。
文化氛圍方面,宋代的審美文化與禪宗的盛行及其世俗文化有著直接的關系。北宋消除滅佛政策,佛教宗派重新興盛,尤其是慧能開創的南宗禪,涵蓋了中國化、世俗化,將“禪”的意味直接滲透到人們日常生活中[10]。磁州窯書寫性裝飾內容中傳達的內容僅僅圍繞著“禪”。一注重當下生命體驗的思想,宋代人們的審美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道家莊子逍遙自由的藝術精神、返璞歸真的自然主義思想的影響,這些都是書寫性裝飾元素創作的源泉。
宋代美學受道家影響最為深刻,道家思想是中國古典文化與美學的思想基礎和來源?!扒屐o無為”,“返璞歸真”,其中最高的境界就是“自然”。這種美學思想對于當時的工藝美術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當時社會的穩定與繁榮也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心態。文人的審美追求也逐步成為大眾主流審美趨勢。
宋代美學的基本精神是追求平淡藝術風格和輕松自然的人生境界。磁州窯書寫性裝飾元素這種崇尚自然的意境之美深受中國傳統道家美學思想的影響頗深。莊子認為,從審美的角度出發,自然是美的源泉。以自然之真和美來完善人性之真與美,克服社會文明的種種誘惑,在人與自然的永恒和諧之中,尋求人的精神自由與永恒[11]。宗白華先生曾指出:“一切藝術境界不外是寫實、傳神、造境,從自然的撫摩、生命的傳達、到意境的創造?!痹诖胖莞G書寫性裝飾的瓷器作品中,更多的是工匠們將自身的思想和情感賦予其中,做到“胸有成竹”。而下筆若飛,在書寫性裝飾圖案中表現出輕松自然之美和生命地躍動之美。磁州窯工匠書寫的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把宇宙看作是“人化的自然”,把人看作是“自然的人化”,認為人的內心中本就蘊含著整個自然[12]。與西方寫實類藝術不同的是,中國的寫實并不拘泥于事物外形的本身,更多的是以物傳神。參照事物的本形,探究形外的樂趣,抒心中之意。磁州窯書寫性裝飾元素所表現出的濃厚淳樸的民間藝術文化反映出了中華民族熱愛生命、崇尚自然、樂觀向上的民族精神。
磁州窯書寫性裝飾藝術屬于民間藝術,它源于對生活、對自然的感悟,人化自然,自然化人。這種書寫性裝飾元素是隨興所至和真性情地流露,是對生命形式的禮贊。
“逸”作為審美范疇的出現,始于書畫藝術中以“品”評斷高下的審美傳統。先秦時期主要是用來評論人的氣質外表和生活態度;魏晉南北朝時期逐漸步入詩學領域,用來評論藝術創作和藝術風格的內容;宋代開始“逸”范疇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地位。磁州窯工匠以自己的主體意向為創作主旨,相比之前更加內在化,成為主體意趣品格的呈現[10]。因此,“逸”的地位提升是中國繪畫藝術寫意追求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逸”的范疇得到完全的成熟之后,“逸筆”日漸成為磁州窯工匠在磁州窯瓷器上進行書寫性裝飾的創作意識。其中包含了以下三要素:一是不守成法的創作態度。當時的文人認為具有書寫性的草字元氣淋漓,求渾全而遺細密,這樣的美學思想在宋代主流畫壇并不盛行但是卻盛行于文人及民間;二是輕形重意的創作路數。磁州窯工匠們的書寫性裝飾有意無意間運用了中國傳統哲學中的“重傳神而不求形似,以神統形”美學原則,對中國的陶瓷裝飾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表現出了深厚的傳統文化內涵和中國哲學思;三是簡淡為貴的創作筆法。不追求外形上的相似,筆法上就會出現求簡去繁,從而更加注重貴墨輕彩的趣味變化。
“逸”作為磁州窯工匠在創作時所需要的態度和情懷,從畫風筆法而言,它脫略了一般畫法的超越形態的風格;從創作的主體而言,它是一種迥異流俗的自由心態。
磁州窯書寫性裝飾元素運用民間特有的裝飾題材和工藝,將日常生活和民間藝術文化有機結合。表現出了獨特的書寫性裝飾藝術,飽含了民間質樸的生命力。通過運用隨心所欲、順乎天然的筆法來展示陶瓷裝飾的藝術美,融合各家風格自成一體,是中國陶瓷裝飾發展領域的藝術珍寶。磁州窯書寫性裝飾元素包羅萬象,以獨特的視角展現了當時的社會風貌和民俗風情。它不但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同時也具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價值,給予當代陶瓷書寫性裝飾借鑒、繼承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