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



因為一個“無聲世界代言人”的宣傳視頻,唐帥一夜之間在聾啞人群體中走紅,微信好友數(shù)量迅速達到1萬人上限。那些急切向唐帥涌來的陌生人,頭像花花綠綠,來自不同地區(qū)。他們沒有言語,沒有聲音,只有夸張的動作和表情。在隨時可能響起的視頻通話中,他們蹙著眉、噘著嘴、打著手勢,向唐帥拋出一個個“小兒科”問題:怎樣辦結婚手續(xù)?律師和法官有啥區(qū)別?在家被打了怎么離婚?
有句話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目前我國約有2700萬聾啞人,身體的殘疾和缺陷阻礙了他們與社會的有效溝通和交流。不能溝通,個體就會封閉,時間久了,這個群體就與社會隔絕了。而唐帥為這個群體打開了一扇窗——精通手語的他,是重慶大渡口區(qū)鼎圣律師事務所的一名執(zhí)業(yè)律師,幾年來,他一直致力于為聾啞人群體進行法律訴訟和維權。
父母都是聾啞人5歲就成了手語“小翻譯”
唐帥出生在一個無聲的家庭,父母都是聾啞人,“健全人”是父母給唐帥貼的標簽—一他們認為唐帥屬于健全人的社會,父親決定把他送到外婆家撫養(yǎng),與聾啞人隔絕開來。直到唐帥4歲那年,父親因患闌尾炎痛得在病床上打滾,但醫(yī)生沒法與之溝通,難以在第一時間診斷病情,唐帥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父親的汗一點點浸濕了衣被。
“外婆因此專門找我談話,她告訴我,如果不能限父母溝通,又怎么能照顧父母?”還在學前班的唐帥偷偷學起了手語,他的學習場所是父母工作的金屬加工廠。唐帥最先學會的手語是“爸爸媽媽”。300多名工廠員工里有200多名聾啞人,在反反復復的比畫互動中,唐帥將一個個詞熟記于心。更難得的是,學手語對他而言毫不費勁,簡直是過目不忘。偷學手語的事情被父母發(fā)現(xiàn)了,為了不讓唐帥再去工廠,父親借來電子琴,逼他在放學后練習彈琴。父親的阻攔并沒有讓唐帥停下腳步。5歲時,唐帥就坐在了廠長旁邊,成了工廠職工大會上的小翻譯。他一度很自豪,“因為這么小就輕松掌握了手語,我在那里地位還挺高。”
從手語翻譯到執(zhí)業(yè)律師一個案件觸動了他
2005年,唐帥大學畢業(yè)后考取了手語翻譯證書,在公安局當了一名手語翻譯,接觸了上千個與聾啞人有關的案件。其中一件使他深受觸動,決定邁入另一個領域。案件涉及一名聾啞少女,她被指控犯有盜竊罪,卷宗上的筆錄是手語翻譯協(xié)助記下的:“我偷了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但是,當唐帥查看審訊錄像時,發(fā)現(xiàn)被指控的少女滿臉焦急,一直用手比畫著的是“我沒偷”。
唐帥心里百感交集。根據(jù)我國法律規(guī)定,聾啞人參與訴訟,司法機關應當聘請專業(yè)的手語翻譯,但手語翻譯往往都是聾啞學校的手語老師,他們使用的是標準化的中國手語(CSL),即普通話手語,而社會上95%以上的聾啞人使用的是自然手語。兩者之間差異很大,導致法庭上常常出現(xiàn)誤解。身為既懂法律又懂手語的專業(yè)人士,唐帥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地負有為聾啞人開展法律服務的責任。為此,他于2012年通過國家司法考試,走上了執(zhí)業(yè)律師之路。
2018年5月,一條普法手語節(jié)目《手把手吃糖》迅速走紅社交網(wǎng)絡。這個節(jié)目正是唐帥親手制作的,他利用簡單易懂的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漫畫,介紹了什么是“龐氏騙局”。屏幕左邊的他,說普通話;屏幕右邊的他,手指飛舞。
自掏腰包開發(fā)APP為聾啞人上門服務不收費
從唐帥接觸手語翻譯至今,接手的案件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十來年前,案件以聾啞人偷盜、搶劫為主,而現(xiàn)在,多數(shù)則是針對聾啞人進行的更難察覺、偵破的金融詐騙。
為了幫助更多人,唐帥自掏腰包,投入200多萬元開發(fā)了一款APP。構想簡單,“你問我答”,事務所的律師上線解答聾啞人的法律問題。不久,唐帥發(fā)現(xiàn)自己想得太簡單,頗感無力,“很多人只有初中水平,連手語都不會的也大有人在,他們看不懂回答,也不知道該怎么問……”苦苦支撐了一年多,唐帥無奈放棄,轉向微信公眾號。
幫眾律師的公眾號里,聾啞人可以通過視頻用手語在線詢問。單次咨詢價格399元,時長2小時,這是根據(jù)重慶司法局最低服務收費標準計算的成本費。事務所的律師也為聾啞人上門服務,但從未收費。“如果要上門服務,那這個家庭一定非常困難,怎么可能還去收費?”唐帥說。
目前事務所處理的案件中,聾啞人相關案件占到30%。只要聾啞人找上門,唐帥一定會接,“真的不能再多了,每一個聾啞人案子,就要好幾個普通案子去補,感覺有種‘劫富濟貧的意思。”唐帥坦言,“絕大多數(shù)聾啞人根本出不起請律師的錢,每四五十個案子里可能才會有一個按照正常標準交費。”
3年沒過周末再累再難也要對得起初心
今年的大渡口區(qū)人代會上,唐帥作為區(qū)人大代表,提交了一份“建立手語翻譯協(xié)會”的議案。他希望吸納更多精通自然手語的翻譯人員,促成國內(nèi)手語翻譯的標準化。“靠我一個人的力量,即使不眠不休也沒有辦法為所有聾啞人解決難題。”很多聾啞人經(jīng)濟條件不好,唐帥無償幫他們打官司,同時還要兼顧日常的案子以維持收入。唐帥坦言,自己已經(jīng)3年沒有過周末了,每天只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我們的律所也要盈利才能運轉下去,否則律所都沒了,我還怎么繼續(xù)幫他們?”
唐帥試過教其他律師手語,但收效甚微。他轉變思路,招聘了5名聾啞人大學畢業(yè)生,對他們進行了魔鬼式的法律知識培訓,給每人都買了全套教材,讓他們邊工作邊學習,所里的律師便是老師。如今5名助理的主要工作之一,是通過視頻為聾啞人解答問題。“讓聾啞人學習法律,再為聾啞人普法、提供法律服務,這會比健全人學手語更有效。”
“我沒有前人可以借鑒,只能不斷地試錯和探索。”唐帥坦言,這么多年,不是沒有想過放棄,“好像老天就是選中了我,這么容易掌握了手語;每一次我熬不下去,第二天立馬有聾啞人找上門求我?guī)兔Α!碧茙洶堰@些巧合看成是天意,他總覺得,可以為聾啞人做的還有許多。雖然這種非常人的極致工作狀態(tài)不知還能堅持多久,但至少現(xiàn)在,他要對得起對他有所期望的聾啞人,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初心。初心是什么?或許就是夜深人靜時,整棟樓里那盞唯一亮著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