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推開窗,空氣溫漉漉的。就是這個清亮亮的早晨,在外面住了30多年的潔姨回到了故鄉。她穿衣下樓,人一下子接了地氣,從頭到腳,每一個關節都活泛起來,但畢竟已是80的人了,她熱情地把我拽著,想四處轉轉。
站在郝水岸邊,心一下子融化了,少了矜持,多了沖動。傻問,這條河為何叫郝水而不叫郝河?潔姨說了,它最初也許就是一滴水,是樹木、泥頭、天上的云朵……它只能叫水,不能叫河,畢竟它沒見過大世面呢。晚上,看她寫的日志:大自然最原始的純美和交融,總是能從一條河流的身上找到些許頓悟.然后讓自己走得遠些、再遠些,讓自己的路走得寬些、再寬些……
當夜,我翻來覆去地想,潔姨這輩子已經走得夠遠的了,還要怎么走得遠些、再寬些?在我看來,有一種人,似乎是無根之本,但只要將它往土里一戳,就能長出綠枝來,掬來清香。照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標準,潔姨的美麗非常驚人。更為可敬之處,還在于她擁有麗人們所不具備的才華和血氣。她第一次和姨夫見面是在水庫修成剪彩儀式上,一個是牽拉彩綢的幸運兒,一個是來采風寫廣播稿的才子。命運就是機遇的排列組合,誰能料到四年后,他們竟然四目相對、心心相印,結為伴侶。結婚那天恰好是農歷七月七日。當晚,新郎官寫出了名篇《家鄉的小橋》,“只有站在家鄉的橋上,才能領略家鄉有形的倩影和無形的眷戀……”對家鄉的愛也是對她的深深眷戀。
婚后,夫婦聚少離多。“文革”那幾年,她偶爾能從來信里得知些丈夫在湖北某干校放鴨子的事。她想,一個“見過大世面”的知識分子,竟然能與鴨子結伴,并能安放無處寄托的愛心,心更生崇敬。一次,丈夫將名詩《懸崖邊的樹》夾在信里,一直讓她難以忘懷:“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這昭示了一個道理:“傾跌”即是“飛翔”。
后來,潔姨離開了講臺,為了丈夫的出版事業“退職回家”。當丈夫新版本的散文集出版時,她看到序言中丈夫感謝了該感謝的一些人后,提到了自己……眼睛濕潤了,覺得吃再多的苦,也值了。步入老年,她悉心照料患病的老伴,直到送他安然離去。
這些日子,潔姨的腰椎病又犯了,疼痛,卻道無妨,用一臉寬慰的笑容面對我:喝茶,茶味正好!低頭,她的面容消匿在茶杯騰起的水汽中。而痛楚里分泌出來的悟,不時讓我聯想起“人生如蚌、蚌病得珠”的老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