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這一部散文集的作者是一位退休少將。
那么,我們稱他為將軍,實際上不合軍中“規矩”——正如我們不必稱一位退休的軍長為軍長,然而在軍中,一位將軍即使退休了,別人也還是會稱他為將軍,軍中有軍中之習慣,況且,將軍是他終身的榮譽。
但,當我們評價一位退休將軍的文學寫作時,換一種稱謂似乎更能拉近文學與人,作者與讀者的關系。因為此時,以上兩種關系,有助與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作者本人及其寫作理念。
可究竟該怎樣稱謂作者呢?
想來想去,覺得還是稱他為“同志”更適當些。“先生”“兄”或“弟”這類文人之間的尊稱和睦稱,不適用于此序。
首先要說明的是,武平同志這一位退休的將軍,可不是我此前接觸較多的“文職將軍”,更不是“文藝將軍”。
他是在這樣或那樣的野戰軍中,從士兵逐級晉升為將軍的人。
當兵第六年,武平同志由班長被提升為排長。從那時起,他成了一個帶兵的人。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大隊長(特種部隊)、師長……他是一步一個踏踏實實的腳印,經歷了一番又一番的磨礪,才成長為優秀,更優秀的帶兵的人的。
關于他在軍中的成長與成熟,賈平凹先生題寫書名的《歸途拾光》這部散文集中有很真誠較詳細的自述,不贅言。讀這部散文集,我最深的感受有兩點:軍隊真是一所大學校啊!從士兵到將軍,武平同志的軍中成長史,決定了他的散文風格必然是現在這樣的。
我初識武平同志,是在《散文選刊》《海外文摘》舉辦的一次年度頒獎會上。他的第一部散文集獲獎,《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為他舉辦研討會。王蒙,劉慶邦和我參加了研討會。
王蒙同志對他的散文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歸納起來可用“真情實感的記錄”“豪邁精神的表達”來概括。
“如果武平將軍的散文居然不是此種風格的,我反倒有些奇怪了。”——記憶中王蒙同志當時說了這句話。王蒙同志的話代表了包括我在內的大家的一致讀后感。
大家認為——中國自古有軍旅詞,戎邊詩的文學傳統,武平同志的散文,油然地體現了這一文學傳統,與岳飛、辛棄疾、韋應物、陸游、蘇軾們表達“報國之心,死而后已”的豪邁精神一脈相承,此種精神是軍隊之魂,軍人之魂,是武平同志這位受士兵愛戴的帶兵的人和那些不怕苦,不怕死的士兵們的共同意志和信念。
早在古代,莊子對于文事就曾說過:“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漢代的王充也說:“精誠由中,故其文語感動人深。”“精”指去偽存真。他們的話,已不僅僅是在總結修辭要義,同時也指思想境界。“誠”固可嘉,但也要看以“誠”在表達什么。君不見,時下對文藝作品的推薦或推銷,動輒貫以“真情奉獻”云云,而其內容,卻往往在表現人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方面不遺余力,極盡能事。
武平同志的散文,誠在表現軍人的赤子之心方面,真在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坦蕩方面。
如在《觸摸理想》一篇中,他率真地寫道:“我從入伍那天起,能提干當個軍官是我的理想。哪怕是讓我掃廁所,掏大糞也行。當兵六年,當我終于成為一名軍官,我的理想又變了。當連長成為我的新理想,甚至內心深處最高的理想。”
這種真和誠的表達,毫無虛飾,與讀者之間形成了一種推心置腹的交流關系。他在另一篇散文中寫道“我們那個時期的軍隊,提干是沒有走后門送禮這一種不良現象的。”
他的話驗證了兩點:一、后來軍中的腐敗之風確乎成弊;二、習主席任軍委主席伊始,嚴抓軍中腐敗現象實屬必要。
當連長也得有當連長的素質。武平同志當上連長之后,將一個伙食很差的連隊,改變成了食堂辦得令全團羨慕的連隊,證明他的愛兵,他的帶兵有方略。王蒙同志對此篇散文贊賞有加,甚為喜歡。
而他作為連長,自身軍人本領也十分過硬。打靶時為戰士講射擊要領,親自示范,接過長槍,數槍點射,環環不離九。
恕我岔開幾句——或許有讀者困惑了——書序嘛,何必談作者呢?這乃因為,作者此書乃是往事之側記,人生之自白啊!但我又認為,此書既是作者的人生自白,卻又不僅僅是一人之人生自白,未嘗不也是許許多多原本是農家子弟的軍人共同的人生自白。武平同志身上,有他們的影子;他所側記的往事,很大程度上必然也是他們共同的經歷。也可以說,武平同志通過自己的追憶,為像他一樣的軍人們進行了義不容辭的匯報性講述——講給自以為了解軍人,實際上并不是多么深入地了解他們的理想,他們的信念,他們的精神和風骨,以及他們的友情觀、愛情觀、親情觀的人們聽。在以上方面,毫無疑問他們具有相似性,簡直也可以說具有共性。那么,也可以說,武平同志的散文集,具有軍人之天職的詮釋意義。
現在,武平同志的新作《歸途拾光》收錄了《記得那年桃花開》《知了情》《水流自盡》《乙未之痛》《找一個安放靈魂的地方》等篇章。以上散文,或回憶童年和少年生活之片段,或回憶手足情,或回憶父母情、父子情;在我看來,篇篇都是散文佳作。
像許許多多“50后”中國人一樣,武平同志自然也是挨過餓的,母親一手牽著他,一手端著碗,在村口與鄉親們望眼欲穿地期待著送救濟糧的人出現——而所等到的,只不過是每人每天三兩的救濟糧。在完全沒有副食的年代,每天三兩口糧,只能說是勉強維持生命的定量。而父親,將家園附近幾棵老榆樹的皮都剝光了,搗碎,煮成漿,賴以充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社員,那也是要出工干活的。而小小年紀的他,不理解大人們的無奈,每每餓得躺在地上打滾,哭喊著要吃饃……
入伍后的他,明明各方面表現優秀,明明入黨愿望十分強烈,其愿望卻一再受到冷淡對待。為什么呢?只因為有人發現,黑板上幾個隨意而寫的零亂的字,組成了一條“反動標語”——不是一個人的字體,是兩個人的字體;但其中一人是他。于是,他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成為監視對象,筆記也被暗中進行了鄭重其事的對比……
近年,我們的某些同胞,因為對現實有意見,有不滿,往往便將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說得這也不好那也不對,一無是處,一團糟;自己明明是過來人,卻將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美化得理想國似的。仿佛中國之改革開放,簡直是從理想國一下子跌入了沒有希望的階段。
這是不客觀不實事求是的。
中國的現實問題當然不少,但改革開放的成就是巨大的,這一點絕不應被抹殺。同樣,從前之中國,腐敗絕不像后來這么嚴重,但也并不是什么理想國,普遍的貧窮和“極左”現象,往往也使許多中國人苦不堪言。
故,可以這樣說,新加入的幾篇散文,對于今日之青年,具有史性地、客觀地、把握發展主流地看待自己國家的參考書的意義。
一位可敬的退休將軍的回憶可信性更有說服力。
最后要談的印象是——我覺得武平同志,肯定是愛讀書的人。
何以見得?
在他的一篇散文中,有這樣一小段回憶——當他由排長而升為連長離開所在老單位時,只帶三樣東西:行李、日用品、一箱子書。
而他的幾篇回憶小時候生活的散文,文字特別優美,描寫細膩,堪稱美文——證明他肯定也曾是文學青年,被好的文學影響過。
他當連長時,文書偷偷與縣里的姑娘談上了對象。當年的軍紀,這是絕對禁止的。一經查證坐實,會被開除軍籍,遣送回老家的。
但他沒有那么做——與指導員統一思想,決定將事捂下,不向上級匯報。對文書進行了嚴肅批評后,又主動走訪那姑娘的父母,暗中促成了一樁婚姻。
這種敢為下屬擔當的極人性化的做法,不見得肯定與好書籍好文學的影響有關,也可能是善良之天性使然。但有一種關于人的真相是——一個人的善良,父母所遺傳的先天的善良基因固然重要,但好書籍好文學所給予的后天影響同樣重要。
向優秀的中國現役軍人和曾經的優秀軍人由衷致敬!
祝一切好人之人生終得幸福!
祝武平同志此書受到軍內軍外更多的讀者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