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哲

蘇軾《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云“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文與可,蘇軾表兄也,北宋時期著名畫家。詩中贊揚其作畫時,其身化為竹或竹化為其身,主客體的界限被打破,主體“入乎其內”,深入到客體的靈魂之中,進入到物我不分、物與神游、天人合一的自由美妙境界。
書畫同源同法,書法創作也須“入乎其內”。
孫過庭《書譜》云:“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書家揮毫寫下一點一字,并遵循這一點一字立下的規矩、基準進入創作狀態時,書家與整幅作品的主客體關系便成立了。書家“入乎其內”的創作過程中,用筆的中側、藏露、方圓,點畫的粗細、長短、快慢,結體的大小、收放、正欹以及行的搖擺、列的疏密、組的斷續、塊的呼應等等各種造型元素的擺兵布陣,似乎是作品本身意志的體現,書家的手不由自主地隨作品起舞。這時候人化成了作品,作品是人的化身,人和作品渾然一體。這不就是蘇軾表兄的“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的狀態嗎?這不就是孫過庭《書譜》所要的“窮變態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的自由嗎?這不就是懷素《自敘帖》所云的“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的得意嗎?這不就是林散之“寫到靈魂最深處,不知有我更無人”的境界嗎?
創作中一旦“入乎其內”,書家的情感身不由己宣泄、忘乎所以演示,心與筆墨結伴馳騁,疏狂恣肆,“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這是一切道法自然的真正自由,這是何等愉悅美妙的境界。畫師能“入乎其內”,就能如文與可般“無窮出清新”;書家能“入乎其內”,“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孫過庭《書譜》)。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書家創作亦須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書家追求主客體的渾然一體、神與物游,但主體絕不可一味迷失于客體中,任由客體擺布。主體還須適時掙脫客體的懷抱,以主宰者、觀照者的身份,用理智的光芒審視、評判和調正客體,做到“出乎其外,故能觀之”,使作品既“無意于佳乃佳”,又“期于工始工”;出乎意料之外(“心手相師勢轉奇”),又盡在法度之中(“詭形怪狀翻合宜”),從而創作出符合主體審美理想的書法佳構。
如果說“入乎其內”是音符的連續演湊,那么“出乎其外”就是無聲勝有聲的“休止符”;如果說“入乎其內”是騎在馬背上的信馬奔馳,那么“出乎其外”就是轉彎處的勒韁繩調控方向。兩者在創作中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相互轉化并交替進行。大幅字多作品創作中,會有若干次出乎其外。一般出乎其外的時候暫短,旁人幾乎察覺不出來。只有創作中遭遇較大矛盾或不順利時,用時會長一點。
“出乎其外”的出現是有規律可循的。
一是出現在創作的開端,面對創作內容進行構思時。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云:“夫欲書者,先干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通過凝神、靜思、預想,形成創作意圖,引領整個創作過程。
二是出現在書寫的兩個節奏段落之間,或一個墨繼結束蘸墨時,審前而啟后,使前后如珠串啟承轉合,合于陰陽對立統一之道。
三是出現在作品正文結束落款時以及鈐印時,使款與正文形成鮮明對比又合諧統一,使印成為正文及款的有機組成部分,并為整幅作品聚氣、提神并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