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與黃庭堅：從陌生到相知

高小寶

1077年四月，蘇東坡調任徐州（今江蘇徐州）知府。一天，他收到一封來自江西的信，寫信人叫黃庭堅。在信中，黃庭堅誠摯表示愿拜蘇東坡為師，并附有兩首詩作。看完黃庭堅的詩，蘇東坡大為贊賞，當即回信：“你才華出眾，在我之上，我沒有資格當你的老師，還是做朋友吧。”得到蘇東坡的肯定，黃庭堅很開心，更把蘇東坡看成自己文學上的知己，于是每有新作便寄給蘇東坡，蘇東坡也每信必回，一來二去，兩人雖未曾謀面，卻惺惺相惜。

一年后，黃庭堅進京趕考，專程來到徐州，再次當面請求拜蘇東坡為師。蘇東坡不忍拒絕，只好同意，不過他堅持和黃庭堅亦師亦友。拜蘇東坡為師后，黃庭堅以此為榮，經常在人前言及，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他是蘇東坡的學生。

黃庭堅詩文精妙，但書法造詣更高，在當時非常有名氣，蘇東坡則詩書雙修，四海聞名，因此，考完試后，黃庭堅特意在蘇東坡家里住了幾日。那些天，他們談詩論書，把酒言歡，結伴游玩，肆意瀟灑，兩人性格狂放，趣味相投，說話直抒胸臆，只嘆相見恨晚。

一次，蘇東坡和黃庭堅談論起書法，蘇東坡的書法純熟蒼勁，充滿個性，黃庭堅卻說他寫的字像是石頭下壓扁的蝦，不夠靈動。黃庭堅的書法清奇俊逸，恣意瀟灑，蘇東坡卻說他寫的字像掛在樹梢的蛇，虎頭蛇尾。互相埋汰完對方，兩人相視大笑，心里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朋友，不虛偽，不客套，說真話，用真心。

相聚數日后，黃庭堅回到自己家中，和蘇東坡依舊是書信往來，交往甚密。豈料兩年后，蘇東坡因遭陷害被貶到安徽黃州。當時黃庭堅已在朝廷做官，因和蘇東坡交情匪淺，也受到牽連責罰。蘇東坡擔心自己會影響到黃庭堅的仕途，便不再與黃庭堅書信聯系，但是黃庭堅寫給蘇東坡的信依舊一封接一封。

1082年，在黃州已生活了三年的蘇東坡郁郁不得志，精神上倍感寂寞，有感而發，一揮而就寫了一篇《黃州寒食詩帖》。《黃州寒食詩帖》通篇書法跌宕起伏，氣勢奔放，一經面世，倍受追捧。黃庭堅也聽說了《黃州寒食詩帖》，可所見都是臨摹的，但就是從這些臨摹的詩貼中，黃庭堅看到了蘇東坡的孤單、惆悵和落寞，對他的處境憂心不已。1094年，黃庭堅受朝廷排擠被貶到安徽亳州，此時，蘇東坡也因“譏諷先朝”被貶。臨時前，蘇東坡約黃庭堅在鄱陽湖相聚，不料這一會竟是他們永別。

此去經年，黃庭堅四處流放，直到三年后，才被朝廷重新起用，調到湖北武昌赴任。但黃庭堅并未立刻奔赴任地，而是乘船沿長江溯流而上，來到四川眉山了結他的一樁心愿。黃庭堅的書法在當時名氣很大，到達眉山后，當地很多人慕名拜訪。一天，一個人小心翼翼拿著一卷書法請求黃庭堅在上面寫跋文。展卷一看，黃庭堅登時兩眼放光，原來這卷書法正是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帖》。《黃州寒食詩帖》名揚天下，早已是藝術珍品，幾番輾轉，不知所蹤，竟突然在此出現。

這是黃庭堅第一次目睹真跡《黃州寒食詩帖》，內心百轉千回，腦海中像放電影一樣，“石壓蛤蟆，樹梢掛蛇”，當年他和蘇東坡談笑風生、互指對方書法不足的場景清晰如昨，黃庭堅禁不住潸然淚下。當下，他懷著對蘇東坡深切的懷念，一段氣勢如虹的跋文一氣呵成。這段跋文盡是對蘇東坡詩與書的贊譽，黃庭堅幾乎用出了畢生功力，即使比起蘇東坡的字也毫不遜色，后人還把此跋與原帖稱為“雙璧”。

黃庭堅到眉山，當然不是為了寫跋，因為他根本沒想到能偶遇《黃州寒食詩帖》，他是專為祭奠蘇東坡的父親而來。原來當年，蘇東坡曾對黃庭堅說，自從步人仕途，他只回過故鄉兩次，第一次是母親過世，第二次是父親過世，此后再沒有回故鄉給父親掃過墓，每每念及，便愧疚不安。這話黃庭堅一直記得，所以，他這次特意來替蘇東坡完成掃墓的心愿。

當時，蘇東坡正在從廣西合浦到廣東的路途中，一個在南海之濱，一個在蜀地眉山，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直線距離超過1000公里。而且，兩人并不知對方此時身在何處。

蘇東坡父親的墳墓在眉山縣城外十多公里處的山丘上，黃庭堅祭拜完畢，佇立在山頭，聯想他和蘇東坡一生顛沛流離，卻又默契十足，禁不住悵然若失，悲從中來。第二年，蘇東坡在江蘇常州辭世，消息傳來，黃庭堅肝腸寸斷，伏地長跪不起，對他來說，此生不僅失去了一個好老師，更是失去了一位故交知己。

歲月悠悠，在歷代書法家眼中，《黃州寒食詩帖》宛如“神品”，被奉為中華文化的瑰寶。但相較于書法的神妙，我們更感動于蘇東坡和黃庭堅滲透在《黃州寒食詩帖》中綿長溫暖的情誼，它正是將蘇東坡、黃庭堅之間寬廣、自由的交友足跡傳遞至今的最佳明證。

編輯/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