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守候

楊春

躺在土樓前，依舊是兒時的星空。外婆的蒲扇緩緩搖著，微風徐徐吹來，螢火蟲閃著微弱的光芒。

1

春子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了外婆那里。那是一個少數民族村莊，走出土樓，就是連綿不斷的群山。外婆接過襁褓中的春子，緊緊抱在了懷中。

可能感覺到父母的遠隔，外婆將會是她唯一的依靠，春子對外婆的眷念近乎苛刻，除了外婆，她拒絕任何人對她的愛撫。

春子愛哭，外婆就抱著她在山間小路上走來走去，直到春子慢慢靜下來，在外婆懷中安然入睡。山野的星空下，外婆的歌謠伴著風兒一遍遍傳來。睡夢中的春子，露出甜美的笑容。

春子慢慢長大。外婆勞作在田地里，春子就站在田埂上，采摘著盛開的野花。外婆忙碌在土樓里，春子就坐在小板凳上，目光隨著外婆流連在那些壇壇罐罐之間。

晚上，睡在稻草鋪上，在外婆輕輕的拍撫中，春子的夢總是五光十色的：盛開的山花，清脆的鳥鳴，流淌的小溪……

三歲的一天，外公帶上春子去做客。躺在陌生的床鋪上，沒有了外婆的輕撫，春子哭鬧不止。外公只好背上春子，徘徊在親戚家的院子里。天上繁星點點，身邊山風習習，可是沒有外婆，春子的世界一片黑暗。春子哭著、吵著、鬧著，所有的人無可奈何。

外婆的到來，讓人驚噓。她實在不放心疼愛的外孫女，她在土樓里仿佛聽見了春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于是一路顫顫巍巍，舉著火把，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來到了春子身邊。春子安然入睡，外婆眼睛濕潤，人們淚光閃爍。

2

到了上學的年齡，外婆把春子送到了鄉村小學。

學校在山腳下，要走四五里山路。早上天還沒亮，外婆為春子做好早餐后，就會親切地喚起春子。所謂的早餐，也就是頭天的一碗剩飯而已，但外婆總能弄出花樣，讓春子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將一個鹽水雞蛋放進春子的書包后，外婆就站在土樓前，遠遠地注視著春子離去。

春子是學校里離家最遠的一個孩子，放學后還沒到家，天就黑了。在山路上行走的春子，經常被黑暗的恐懼嚇得大哭。后來，外婆就在天黑前爬上土樓后的大山，不停地呼喚：“春子——你在哪里——”聽到外婆的呼喚，春子也回應著：“我在這里——”春子和外婆的呼喚回蕩在層層山脈中，村子里的人都被這祖孫的呼喚感動，也加入到呼喚中：“春子，別怕，我們都在這里。”“春子，就快到了——”春子就在這些熟悉的聲音中學會了堅強，學會了面對黑暗。她知道，黑暗中永遠有外婆靜靜的守候。

春子的學習非常刻苦。煤油燈下，春子的挑燈夜讀是外婆的驕傲。外婆不識字，她能做的就是守候在旁邊，為春子做著御冬的棉鞋。山村的夜晚真靜啊，只有煤油燈燃燒的“吱吱”聲，桌子下面的火盆里，炭火正旺。

每年，春子都會從學校里拿回很多獎狀。當春子把獎狀交到外婆手上時，笑容綻放在外婆滿是皺紋的臉上。外婆知道，獎狀代表著外孫女的好。她舀來一勺面粉，調制成面糊，將獎狀認真地貼在土樓的墻上。后來，那一面墻，整整齊齊地貼滿了春子獲得的所有獎狀。隔一段時間，外婆就會小心翼翼地掃去上面的灰塵。

一次去縣城參加朗誦比賽，春子站在禮堂里忐忑不安，禮堂里的人真多，黑壓壓的全是人的腦袋。輪到春子了，春子依舊覺得自己是在黑夜的土樓里，身邊是靜靜守候的外婆，她的朗讀聲，在黑夜的天空回響。

走出禮堂，春子撲向了守候在外面的外婆懷中，而塞給春子的，是一個帶著外婆體溫的鹽水雞蛋。春子給外婆的，除了獎狀，還有大大的一朵紅花。

3

春子一天天長大，她以為，自己會永遠在外婆身邊。可是，父母的歸來是這樣的猝不及防。父母決定帶走春子。

外婆在長久的沉默后，開始收拾春子的衣物。那些天，外婆一聲不吭，埋頭為春子趕做一年四季的鞋子。外婆把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鞋子擺在父母面前，叮嚀不斷。春子緊緊地摟著外婆，不愿離開。

臨行的那天早上，外婆悄悄地躲到了土樓后面的大山里。

進城后的春子，給外婆寫了好多信。外婆讓外公來信說：春子，已經為你泡制了兩壇子的鹽水雞蛋，放暑假了就回來吧。

于是，春子盼望著暑假的到來。假期一到，外婆就催促外公進城，接回她心愛的春子。而她自己，就靜靜地守候在土樓前。

再后來，春子大了，可以一個人回到土樓了。外婆就會到山外小鎮來接春子。她知道，開到小鎮的那趟客車，將會載著她的春子歸來。在春子可能歸來的日子里，外婆每天都守候在小鎮上，等待那一趟客車開來，然后又一次次失望地回到土樓。第二天，依舊來到山外小鎮，安靜地等待。

每次，春子走出客車，就會被守候在車門旁的外婆一把拽住，仿佛一不小心，她的外孫女就會消失。

山村的夜晚，萬籟俱寂。躺在土樓前，依舊是兒時的星空。外婆的蒲扇緩緩搖著，微風徐徐吹來，螢火蟲閃著微弱的光芒。

外婆，也在慢慢老去。

4

春子在城里讀完了小學、中學、大學，又參加了工作。她再也不能在每年的暑假，如倦鳥歸林般飛回到山中的土樓，雖然她知道，外婆仍然在連綿不斷的群山里靜靜地等待著。

外公來信說，外婆還是在每年的七月就來到小鎮，等待著那輛從山外開來的客車，她夢想著有一天春子能從車里走出來。

三年后，利用出差的機會，春子踏上了小鎮。遇見鄉親，那人一路小跑直奔土樓，告訴外婆春子回來的消息。外婆丟下手中的活計，奔出土樓，將風塵仆仆的春子一把抱住，失聲大哭。

外公病逝后，父母將孤零零的外婆接進了城里。外婆是高興的，她終于可以天天見到她想念的外孫女。這個時候，春子因為工作忙常常早出晚歸。外婆就在每天的黃昏站在巷子口，靜靜地等待春子的歸來。

后來，春子成了母親，她輕輕拍打著兒子入睡，一邊把外婆的歌謠一遍遍唱給兒子聽。兒子學習的時候，她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書;兒子出去學畫畫兒，她就坐在教室外的暖陽下，為兒子編織著毛衣。

年邁的外婆，就守候在巷子口，等待著春子的歸來。

楊鷹摘自《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