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科德的他/她們（下）

金衡山

從愛默生屋到“老屋”

從瓦爾登湖到康科德鎮大約有1.5英里的路程，開車幾分鐘就回到了鎮上。我們要去的是劍橋路28號，那是愛默生的住處。劍橋路是一條小路，路邊有一塊醒目的招牌，提示愛默生屋到了。這是一幢白色的兩層小樓，屬于美國常見的那種外墻為木板的房子，斜頂方形，用中國的標準來衡量就是一幢別墅了。前面是一大塊茵茵草坪，可以聞到一股青草味。料想當年，青草的味道肯定更加濃郁，愛默生的愛自然是不是從家門口就萌生了？

愛默生屋如今已是一個保護景點，里面有導游講解，一一介紹屋里的情況，包括背后的歷史和當年的場景。導游是一個美國胖大嫂，講解富有激情，透露出對愛默生和康科德文化的喜愛。愛默生1821年出生在波士頓，從小失去父親的他在貧寒中長大，在姑媽的照顧下，發憤學習，進入哈佛學院，后又入神學院，出來后當了讓人敬仰的牧師。但在29歲的時候，他辭去了牧師工作，3年后買下此屋，與他的第二任妻子搬入，從此便一直住在這里，直到1882年去世。

跟隨導游從客廳到臥室、書房，然后到廚房遛一圈，19世紀一個中產稍富家庭的模樣大致了解了一二。這里的擺設據說還都保持著原樣，墻上都貼著色彩肅穆的墻紙，與愛默生給人的外表印象很相配，有一堵墻的墻紙是愛默生住在這里時就貼在那兒了，算起來已有150多年的歷史。看著已經有點發黑，但紫色花紋依然可見的墻紙，不由得佩服美國人保護文化遺產的努力。他們的歷史不長，但古物甚多且竭力保持原貌。

愛默生能夠買得起這幢房子，要靠他的第一個妻子。1827年，愛默生在新罕布什爾的康科德遇見他的第一位妻子Ellen Tucker，旋即結婚。女孩兒18歲，愛默生25歲。但兩年后，Ellen 就因肺結核去世，這給愛默生帶來了沉重的打擊。愛默生的兩個弟弟也都因肺結核去世，這個不治之癥一度讓愛默生懷疑上帝的存在。他對Ellen懷有深情，其日記里記載著：有一天他到Ellen的墓地，悲傷不已，打開棺材，看躺在里面的妻子，似乎唯有那樣才能離她更近。Ellen出身富家，愛默生因此繼承了一筆不小的遺產，盡管這筆財產的得來最終是通過他與妻子家打官司獲得的。此外，愛默生從1833年開始掘得他人生的第一桶金。其時，美國社會中產階級中出現了很多文化團體，需要請一些人去做講座。此前愛默生已經拿著前妻的錢周游了歐洲大陸和英國，他犀利的眼光盯上了歐洲文化和科學的精華以及正在流行的浪漫主義思潮，回國后被邀請到一些文化團體做講座，由此開始了他作為職業演講人的生涯，也因此才有了后來為美國文學愛好者們所熟悉的一些名篇如《自然》《美國學者》等。愛默生一生共做了1500場演講。

愛默生屋有不少地方都會讓人覺得饒有趣味。樓上有一房間是兒童房，里面擺放著孩子們的玩具，一個木馬，一個柜子——里面放著很多做工精致的小桌子、椅子、凳子和小房間。導游介紹說，這都是梭羅給愛默生的孩子們做的玩具。梭羅是一個非常巧手的匠人，一個好木匠。此外，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樓上的書房和樓下的客廳。書房在臥室邊上，面積不大，古銅色的書桌和暗黑色的椅子，前面是窗戶，窗外是一片綠地和遠處的林子，景致甚好。想象愛默生就坐在那兒寫作，時而抬頭看向窗外的風景。愛默生在這里寫出了《美國學者》《自立》《詩人》《關于神性的演講》等名篇。1837年受哈佛大學之邀，愛默生給當年的優秀畢業生演講，題目為《美國學者》，早先的哈佛學生都被稱為“學者”，到愛默生年代是否還有同樣的稱呼，不得而知，但愛默生顯然對“學者”兩字有更多的指向，他是統稱美國的年輕人，甚至就是美國人——自我意識的美國人。在文章開篇，愛默生就說美國人當（歐洲大陸的）學徒的時期該結束了，文化上的自立應是美國人當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愛默生的文筆既抽象又形象，文思與哲理相間，道論與批判融和。比如，講述讀書之于 “學者”的用處，他說：“進入他頭腦的——生活；從那里產生的——真知。”他說“每個時代要有書寫自己的大書”，聽起來與我們現在的說法頗為相似。但愛默生時而又會語出驚人，甚至嚇人一大跳。他說讀書讓人明理，但是把書看成神，則就背道而馳了：“（書作為）引導者會是一個暴君。我們試圖尋找一個兄弟，但抬頭一望，來了一個看管你的人。”細想一下，還真是一針見血。在《自立》中，他甚至這樣說道：“一個偉大的人是一個不被理解的人。”在《美國學者》的演講最后，愛默生用堅定有力的口吻說：“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腳走路，用自己的手工作，用自己的頭腦說話。”愛默生的文章很長，文字時而晦澀，時而又非常簡單。此文后來被稱為美國的“文化獨立宣言”。愛默生在日記里曾寫下過這樣的心聲：“在我所有的演講里，我傳達了一個意思，即個人的無限性。”這句話涵蓋了愛默生式的個人主義的深刻含義，后來也是美國式的個人主義的來源之一。個人的“無限性”把個人放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讓個人獲得了行動的勇氣和動力，個人的權利和權力自然也得到了必要的護衛。但同時，這也可能導致個人走向個性膨脹和個人自我中心的危險，這是美國個人主義的矛盾，自愛默生起就已存在。愛默生那個時代，宗教仍是遏制自我膨脹的有力武器，愛默生雖然離開了教會，但并不等于拋棄了上帝，恰恰相反，他認為只有離開了形式上的上帝才能讓上帝深駐心間。哈佛演講的第二年，他又受邀到哈佛神學院演講，嚴厲批判了形式主義的宗教，這下大大地惹惱了教會。之后30年他被禁止進入哈佛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