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喬納斯去大海

〔法〕貝特朗·圣蒂尼

機械鯊魚喬納斯在水池里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它上方彎下腰，然后用一只大手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水里撈上來。

“晚上好，我的朋友。”哥斯拉輕聲說。

喬納斯一下到了哥斯拉的懷抱，這才發現，水池周圍聚集了公園里幾乎所有的機械怪物，它們一個個神情嚴肅地看著它。

“你們在這里做什么？”喬納斯吃驚地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們怎么都是這副表情？”

沒有人回答它的問題，這些怪物本來脾氣都很暴躁，可這天晚上它們個個憂心忡忡。

“到底怎么了？”喬納斯轉過頭問哥斯拉。

哥斯拉拼命地在塑料牙齒之間擠出一個微笑，說：“今晚我想和你去夜空下散步，有興趣嗎？”

“太好了！”喬納斯大聲說，“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沒什么壞處。”

喬納斯低下頭，又對其他怪物說：“各位，你們不用擺出一副好像在參加葬禮的表情，我們一定會在日出之前回來的！”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嘎吱聲，哥斯拉挺直了十米高的龐大身軀，這只快一百歲的機械恐龍嘆了口氣，邁著沉重的腳步，夾著喬納斯走了出去。

喬納斯回過頭，對身后的朋友們露出微笑，可它沒有料到，自己從此以后再也不會見到這些朋友了。

哥斯拉繞過樂園的圍墻，爬上一座小山頂，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的小山后面是月光下的大海，海面就像一塊銀光閃閃的桌布。

“哦，我夢中的國度，我多么想暢游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成為一頭真正的大白鯊！”喬納斯感嘆道。

“是啊，那會是一件很有趣、很偉大的事。”哥斯拉喃喃地說。

“我想感受寒冷、酷熱、饑餓，還有火焰的燃燒和微風的愛撫，還想聞一聞芳香。如果我們能變成真正的生物，就可以大吃大喝，還可以長大，可以生病，然后再恢復健康！”喬納斯做夢般地自言自語道。

“我們還會有祖先，有家族，有媽媽！”哥斯拉憂傷地補充道，然后呆呆地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你再也見不到那些家伙了，喬納斯。”哥斯拉說。

“你說什么？”喬納斯問。

“我是說，你再也回不到那個樂園了，那里對于你來說太危險。”

“為什么？”

“因為人類決定終結你的表演生涯。”

“你在開玩笑吧，怎么可能？我可是大明星，我是一個傳奇！”

“可事實是，”恐龍嘆了口氣，“現在的我們都只是廢品了。”

“可我們都是有名的怪物！”喬納斯干巴巴地回答。

“拜托，別入戲太深好嗎？事實上，我們的靈魂早就已經迷失了。人類雖然可以為我們更換馬達或是翻新我們的外殼，可靈魂是沒有辦法通過更換零件或擰幾個螺絲就能修復的。”

“帶我回樂園去吧！”喬納斯說，它想盡快結束這場不愉快的交談。

“喬納斯，如果你回去，人類會把你扔進垃圾場。”

“垃圾場？”喬納斯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活下去的唯一機會就是投奔大海。”

“可我害怕大海，那里很危險，海水那么黑、那么深！”

“哦，聽聽，剛才你還信誓旦旦地說那里是你夢中的國度。”

“是啊，是夢里，又不是現實！海浪會毀掉我的外殼，鹽分會腐蝕我的馬達。”

“你還有一個更大的夢想，那就是獲得自由，成為一條真正的大白鯊，現在難道不正是你啟程去冒險的好時機嗎？”

“拜托，饒了我吧！你和那些怪物才是我唯一的家人！”

“可我們已經決定和你分開，這一切都是為了救你。”哥斯拉的聲音有點兒嘶啞。

直到此時，喬納斯才突然意識到剛才伙伴們悲傷的神情、無言的沉默、顫抖的撫摸和無奈的嘆息，它這才明白，那些溫柔的表達其實都是在和它道別。

“大海那么遠，我永遠也到不了那兒的！”喬納斯大喊。

“你看那邊，從那邊下去就是海灘。如果我們直接翻過這個山坡，最多十分鐘的路程就到大海邊上了。”

“可那里太陡了，我們會摔得粉身碎骨的！”

哥斯拉聽了卻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說：“哈哈哈，我曾徒手爬上東京最高的摩天大樓，我能把這座城市踩成鵝卵石海灘，我怕過什么？”

為了證明自己到底有多強壯，哥斯拉用巨大的拳頭在胸膛上重重敲了三下，不過，僅僅這三下敲擊就震掉了一個小齒輪，而且齒輪在它身體內部掉下去的聲音清晰可聞。

“咳咳！”哥斯拉連忙咳嗽了幾聲，想掩飾那個令人尷尬的聲音。

“我們出發吧，先去海灘！”哥斯拉大喊一聲，踏上危險的攀巖之旅，每走一步，它的關節都會嘎吱作響，小山也會跟著顫抖。被它夾在腋下的喬納斯則不斷發出抗議的叫喊聲。

“快點走，別磨蹭啦！”哥斯拉咆哮起來，因為缺了好幾顆牙齒，它說起話來直漏風。由于剛才跺腳時用力過猛，恐龍的肩膀開始發出抗議，右邊的胳膊突然掉了下來，砸在路邊的一輛汽車上，周圍的房子紛紛亮起燈來。

“我們要被發現了！”喬納斯驚慌地大叫。

此時的哥斯拉雖然只剩下一只手臂，但仍然能掌控它和喬納斯的命運。它鼓起所有勇氣，像空手道大師一樣狂吼一聲，從樓群上方一躍而過。居民紛紛打開窗子，整個社區頓時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聲。

尖叫聲喚起了哥斯拉對風光過往的回憶，它開始踩踏汽車，掀翻屋頂，拔起大樹，按照電影中最受歡迎的方式嚇唬人們。不光如此，它還開心地把喬納斯握在手里，讓它“低空飛行”，剛好從那些正從房子里逃出來的人們頭頂掠過。

“注意！注意！一條會飛的鯊魚即將著陸！”哥斯拉愉快地大叫著。

然而，哥斯拉衰老的身體已經無法長時間承受這種夸張的表演，它的外殼突然裂開了，裂口一直延伸到腳下，最后露出了銹跡斑斑的鋼鐵骨架。它轟然倒下，直挺挺地摔向海邊。

喬納斯醒來時，全身都已經濕透，耳邊回響著沉悶的水聲。當它完全清醒時，可以確定自己已經來到海岸邊。在它面前是鋪著地毯一般的沙灘，還有那片遼闊的大海。

喬納斯用力地扭扭身子，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兒，就是沒辦法到大海的波濤中。它的頭上響起一陣沉悶的嗡嗡聲，警方的直升機來了，正盤旋在海灘上方，探照燈刺眼的強光照著喬納斯及其周圍。

這時，哥斯拉掉下來的一只手慢慢地動了動手指，然后像蜘蛛一樣爬向喬納斯。

探照燈正焦躁地搜索著海灘，最后，光束回到喬納斯和哥斯拉身上，警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哥斯拉的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終于將鯊魚推進了海里。第一波海浪瞬間淹沒了喬納斯的嘴巴，第二波緊緊包裹住它的身體，第三波則徹底將它擁進自己的懷抱。喬納斯拼命擺動了一下尾鰭，終于穿過翻騰的泡沫，一頭扎進了遼闊的海洋。

在探照燈的強光下，哥斯拉的眼睛再次睜開，它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海平面，然后露出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就像它真的看見了自己的朋友正漸漸游向大海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