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
不患不相見,恰似今古對話,
處于文明史兩端,參商各有歸宿,
而啟明星與長庚星,
本是一個人的正反面,
早晨黃昏永不重疊。
相見之長短,事先難料,
事后仍不知奇偶,
一片樹葉隱身萬千樹葉間,
卻不能與每片樹葉相逢,
最終回歸泥土,
又前世今生不分彼此。
二十年前相見,
思想殊異,見識南轅北轍,
一人讀此書見其一,
又一人亦讀此書,亦見其一,
但各是其是,所讀竟不是此書?
初次見面一張桌上碰杯,
三言兩語話不投機,
不如索性點頭微笑不開口。
朋友相見,古人云相見之難,
遠甚于不見之難,
不見相安無事,既見,
則刀光火影,爆炒人生,
無治大國如烹小鮮之手段,
或嚼之不爛,或口感不佳,
皆不能互相借題發揮之罪過。
寒冬夜長,獨酌易盡,
久讀傷神,枯坐失形,
唯賴筆墨自遣,
至心手兩忘而已。
朋友相見不恨晚,
恨見之無益,極是難事,
試問我輩何處不自信,
亦何嘗不自悔。
終其一生無法面對人性之惡,
時光的拼圖一言難盡。
他擺擺手,像回避像拒絕,
又像是陷入漩渦。
人群中孤獨了一會兒,
幸遇知己,應該為之凋謝,
然后燒成灰燼,
在來世成為事物的同類。
那一夜是多少個夜晚的渴望,
只有風可以回頭,
昔日的夢流離失所,
終于回到他身上。
明天還會有一張桌子,
還會有人敲門,
總會出現一顆流星劃破夜空,
有人尖叫著并指給別人看。
從人群中找到多年前的臉,
帶著冬天的霧,
找到了眼神,
帶著這些年來不言而喻的差異。
隨手拍下的幾張照片,
總有一張讓人吃驚,
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之間,
彼此看一眼就夠了。
他臉上的夜晚有人圍攏,
貫穿全境的河流從不拐彎,
只有旁若無人時,
才能重返過去的冬天。
在這不經意的片刻,
我認出了隱身多年的平靜,
而片刻的平靜包含數百年的不安,
像一位老人坐在我面前。
從今往后,誰為我們舉起石頭,
難道陰差陽錯,補天的事,
竟砸到你我頭上?
地底深埋的聲音早就折斷了。
不在乎時間,窗外景物開始后退,
意識到直立行走的僥幸,
焚燒的落葉散發霉味,
而風將它吹亂。
靜穆這兩個字我琢磨多年,
由形相可得解脫,
那么寒酸之語和愁苦之音,
在沉默中能否化作翌日的鳥鳴?
終究要面對不復存在的距離,
今夜在雨后的草地,
大半夜過去了,
還沒找到一個落腳點。
最后他拿起一把剪刀,
在院子里修剪灌木的枝葉,
這陽光明媚的一天,
風吹亂了他滿頭白發。
漫長的敘述也有結束的時候,
此生走來多歧路,
但是他選擇了其中一條,
為什么不能從頭再來?
講到喪女之痛他突然語塞,
吐出一口長氣,
露出悲傷、無奈的眼神,
猛地站起來在屋子里踱步。
要是不去翻那些不知翻過幾遍的往事,
像一個孩子用小勺攪動碗中的甜品,多好?
面對荒漠微笑,按住草帽不讓大風吹走,
這個動作也是令人寬慰的。
每天坐在河邊看船,
我在等,
今天上午兩艘空船駛過,
一艘向東,一艘往西,
它們交匯的這一分鐘里,
我覺得我就是在等這一分鐘。
兩艘空船,紅旗插在駕駛室右側,
船艙空無一物,
螺旋槳在船尾濺起水花,
柴油機發出同樣的聲響。
我在等,
兩艘空船朝兩個方向遠去,
河面復歸于平靜,
秋風吹著渾濁的河水吹起皺紋,
然后,等下一艘空船。
我已經打定主意,
等到今天的第九艘空船緩緩駛過,
就不等了。
四十歲之后發現自己的味覺,
變得不可思議。
曾經喜歡的現在食之無味,
而現在貪吃的,從前避之唯恐不及。
腌芥菜、蒸缸豆、蘿卜、馬蘭頭,
再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煮熟的芋艿,剝皮蘸醬油吃的興奮,
早已不復存在。
從前的冬夜篤篤敲過小餛飩擔,
拿著搪瓷碗去買來一碗,
那鮮,那辣,那薄薄的餛飩皮,
在想像中回味一會兒,
他懷疑味覺在退化,奇怪的是,
有時靜下心來,
嘴巴里居然自動生出各種滋味,
炒花鰱頭尾,清蒸甲魚,
他知道這些都是從前的味道,
是記憶引起的生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