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孑然一身

阿措

昨夜睡不著，聽著院子里的動靜，什么聲音也沒有，想著今晚老林睡得很香。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我媽過來攔住我，又讓開了，說：“老林好像是不在了。我看老林，它保持著昨晚睡下時的姿勢，乖乖地趴著?！蔽揖烷_始哭，其實心里很平靜，甚至為它高興。但總覺得我一個眼淚不值錢的人，遇到個陌生狗狗受傷都得哭一鼻子，老林陪我十八年，總得有幾顆眼淚陪著它走吧。

老林在我家十八個年頭，過得平順。

它來我家的時候，我還是一個發育不良的小朋友，它只有一個鉛筆盒那么大，大冬天的，躺在我家門口排水溝里，一副要死的樣子。我把它帶進屋里，想著明天送出去找主人，結果，這輩子它就再也沒走。它自顧自地吃飯，自顧自睡下，就像自顧自地愛著我一般自然。

年輕時的老林非常二，總干蠢事，但十分活躍，看起來很有精神，隨時都是喜氣洋洋的，讓人看了都要跟著笑起來。待有一天我發現它似乎不那么精神的時候，才發覺它已然十幾歲了，而我也早就不是一個發育不良的小朋友，我結束學業，四處碰壁，情海翻波，花樣作死走進我的中年。

這時候的老林，不再陪我們出門散步了，它開始跑不動。每天的活動范圍縮小到院子周邊的花園菜地，牙齒也開始落了。接著耳朵漸漸地聾，眼睛漸漸地看不見，有時我回家遠遠看見它在門口臥著曬太陽，喊它卻毫無知覺，直到我走很近了，它認出是我，這才親親熱熱地湊過來。很多個冬天，我們看著它瑟縮的樣子，都要擔心，怕是過不去這個冬了？可是它一個冬一個冬地過，愣是翻過了它的十八年。

我結婚后的某一天，跟老林坐在一起，它老得直點頭。我想到一個場景——有一天，我給一個小孩講我的少年，我一定會說，有一只小狗啊，陪了我很久。這時，我突然很希望，那時候我能加上一句：“你小時候，也見過它?！?/p>

我懷孕以后老林老得越發厲害，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邁向虛弱和死亡。我常常緊張地跟它講：“你可別死，你撐著，你還得給我帶娃呢。”

老林很乖，老林撐著。

前些日子，老林開始不吃飯，我知道不管它怎么撐，那一天，快要來了。我班也不上了，一天天盯著它，生怕那個時刻來了而我不在。

老林不再吃飯，接著水也不喝了。但它一改平時一睡睡一天的習慣，整日在院子里散步，它腳步蹣跚，走得很慢。它走過水井，走過花壇，走過魚池，每到一處就站著看很久，它走一會兒就累，常常摔倒在地，要躺很久才重新站起來。我想它是想記住這個家，就像同時我也看它看很久，想記住它一樣。

哪怕是如此虛弱，老林還是很懂事。它腸胃里沒有一點食物，不時嘔些清水。入了夜，它也不肯回窩，把它抱進去，它又掙扎出來。我媽想它也許是怕自己嘔吐弄臟被子，安慰它很久，說沒事的，不嫌棄你，果然它就乖乖睡了，不再出來。

最后一天，陽光很好，我們在陽光下陪伴它，抱它起來，驚覺它竟像羽毛那般輕了，變得小小的，像它第一次走到我門前時一樣。我怕它走時我不在，可最后我還是不在，它在夜里悄悄地走了，剩下一堆零食和營養素沒吃完。

我在我媽的菜地旁給它選了個地方，就在大門前。它一輩子不曾離開家，死了也不行。它就在門口，我進進出出的，它都看著。以后小孩子來了，進進出出的，它也能看著。

我不傷心，我很平靜，它度過了于狗來說漫長而平靜的一生，也從未曾離開它愛的人。到了最后，它也沒有病痛，干干凈凈的，太陽暖暖的。

如今送走老林，我再也沒有毛毛的朋友，從此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