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深冬,細雨,微風(fēng)。江南水鄉(xiāng),華燈初上,煙雨朦朧。呼出的熱氣很快消散,我束起衣領(lǐng),加快了腳步,想把寒氣甩在身后。
總算望到了那家酒樓。推開雕花木門,卻沒有想象中撲面而來的暖意。老板娘面容清秀,笑盈盈地領(lǐng)我到二樓窗邊坐下。不一會兒,桌上多了一盤油燜筍,一盤醬鴨,一盤素鵝。
最后送來的,是一壺十年陳的紹興黃酒。酒已溫好了,裝在一只失去了光澤的鋁壺里,酒汽裊裊,酒香撲鼻。
黃酒無“爵”
冷得緊,忙倒了一小杯黃酒,一飲而盡。這酒從口至喉,似不露痕跡,等落入腹中,暖意卻漾到全身,肌肉松弛下來。這才嘗到回甘:醇厚溫潤,回味悠長。
呼出一口熱氣,再倒一杯,細細端詳起來。透明清亮的琥珀色,望不到一點雜質(zhì)。嗅—下,誘人的馥郁芳香柔和曼妙。“抿”一口,讓黃酒從舌間緩慢流下,最初甘冽爽口,咽下后留下一絲清亮的酸,一絲微妙的苦。
據(jù)說,懂酒之人能從紹興黃酒中品出甜、酸、苦、辛、澀、鮮六種味道。看似平淡無奇的黃酒,卻蘊藏著豐富的滋味,像極了人生體驗。
更妙的是下酒菜。與善于用糖的蘇南、上海不同,紹興菜是偏咸口的,醬鴨、糟魚、醉蟹都是咸的,吃起來頗有幾分北方魯菜的味道。而黃酒的溫潤甘甜最適合搭配咸肉,醬鴨肉質(zhì)緊實,越嚼越有味道,咸香之味太濃時,呷一口黃酒,濃郁清爽的酒香間縈繞著肉香,兩者相得益彰。
既有美酒,又有佳肴。望著窗外石板橋上,撐傘走過的行人,想起東晉那位嗜酒如命的畢卓來:“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老板娘過來添茶,打斷了思緒。她說,紹興本地人喝黃酒,不用酒杯,而要用飯碗。一頓飯,一碗酒,慢慢地喝。
切不可小瞧了這習(xí)俗,酒杯與飯碗大不一樣。古時候,貴族身份就體現(xiàn)在酒器上。商周時期,“有爵”是貴族的象征,只有公卿才能用這樣珍貴的酒器來祭祀先祖。如果家中“無爵”,那肯定是平常老百姓了。這么看來,裝在飯碗里的紹興黃酒,就是平常百姓喝的酒。
在紹興,黃酒是家家戶戶必備的飲料,每天都要喝上幾碗才罷休的大有人在。尤其是老人家,端一碗黃酒,配一碟茴香豆,從晌午聊到日落,暮年時光就這樣打發(fā)過去,再悠閑不過了。
更常見的是拿黃酒來佐餐。這時,裝在碗中的黃酒已幻化成一道菜,連選用的動詞都要由“喝”改換為“吃”。紹興人喜歡邊吃菜,邊“吃”黃酒,等酒吃完了,接著在這碗里盛米飯,繼續(xù)吃。米飯是滿足生理需求的必需品,而黃酒是滿足精神需求的奢侈品,偏偏兩者要共用一碗,誰都不能少。
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吐偏妍,微醺是飲酒的最佳狀態(tài)。而黃酒的迷人之處,在于其酒力溫和卻持久。午飯喝下半斤黃酒,到日落時酒意尚存。這便最符合理想中的飲者形象。“太醉近昏,太醒近散”,非醉非醒之間,或擊節(jié)而歌,或潑墨揮毫,或寄情山水,此真酒徒也。
酒足飯飽,踏著石板路往回走。雨停了,寒意卻更濃。絲毫不覺得冷了,深吸一口涼氣,只覺神清氣爽。
我記著明日一早,要拜訪一位釀酒師傅,看看這可愛的黃酒是如何釀成的。
釀酒如育人
爐火上,木質(zhì)蒸桶升騰起水霧,糯米的香氣彌漫了整座酒坊。尉炳林輕撫了—下桶壁,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待蓋子打開,蒸汽忽地涌上來,縈繞在他身邊,不舍得消散。木桶內(nèi),一粒粒糯米顆粒飽滿,光澤鮮亮。在落定酒缸之前,它們還只是一堆平凡的糧食;可歷經(jīng)一百多天的發(fā)酵,開壇之時,它們卻已經(jīng)化為了精神食糧。
尉炳林是紹興東浦鎮(zhèn)一家酒坊的釀酒師傅,他今天要釀的是紹興黃酒中最有名的“加飯酒”。這種酒有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一一“花雕”。根據(jù)含糖量的高低,紹興黃酒可以分為元紅、加飯、善釀與香雪四種類型,其中加飯酒最受本地人青睞,傳播也最廣,我前一晚喝的正是它。
紹興的釀酒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而黃酒的興盛則在明清。那時,紹興是全國的黃酒釀造中心,生產(chǎn)的黃酒可沿水路銷售至北京和南洋。清中期的東浦小鎮(zhèn),家家戶戶前店后坊,“黃酒故里”的名號也由此而來。
如今,傳統(tǒng)的釀酒技藝逐漸被機械取代,還在手工釀酒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但在東浦鎮(zhèn)上,還有些尉炳林這樣的手藝人,他們執(zhí)著地傳承著先輩的技藝。
黃酒的釀造很講究時令。七月制酒藥,九月制麥曲,十月制淋飯,立冬之后方能開釀。沒錯,喝起來溫暖宜人的黃酒卻在最寒冷的冬季釀造,所以當?shù)夭庞小案走厓雎涫种割^,開春做出好老酒”的說法,這一過程也稱“冬釀”。而我,來得正是時候。
從浸米、蒸飯、落缸、開耙,到罐壇、壓榨、煎酒、封存,一壇好的黃酒要經(jīng)過十余道釀造工序。任何一步出現(xiàn)紕漏,黃酒的風(fēng)味都會大打折扣。其中最難的是“開耙”,即把木耙伸入缸內(nèi)攪拌,均勻缸內(nèi)溫度。
開耙是黃酒釀造中最難掌握的一項技術(shù),它的時機太關(guān)鍵了。尤其是糯米落缸后的前四次開耙,對溫度的要求極高:溫度低了,開耙沒有效果,酒釀不出來;溫度高了,酒又立刻酸在缸里,喝不得了o
過了開耙這一關(guān),黃酒的釀造就成功了一半。三個月后,煎制過的黃酒封存進酒壇子,漫長的陳化便開始了。封存的時間越長,黃酒的香味就越濃郁,“老酒”之名正由此而來。普通的加飯酒至少要經(jīng)過三到五年的陳釀才好喝,紹興黃酒博物館中有一壇1928年釀造的老酒,那是極品中的極品。
這么看來,釀一壇黃酒真像養(yǎng)育一個孩子。嬰兒剛出世時,脆弱極了,做父母的日夜悉心照料,生怕出什么意外;等孩子漸漸大了,就可以放手讓他去闖,任其積淀、成長,終為成熟厚重之人。
釀酒如育人。黃酒的暖,不僅來自酒本身的熱量,更有一層釀酒人情感的溫度。難怪日本人學(xué)會了紹興的釀酒技術(shù),拿走了黃酒的配方,卻依然釀不出美酒。他們帶不走的是江南的物候,更是紹興人對黃酒的一片赤誠。
紹興人與紹興酒
酒好不好,有著濃烈的地域特色。黃酒源于紹興,興于紹興,酒的氣質(zhì)中便融進了紹興人的風(fēng)骨。比起酒精度更高的白酒、溶解了二氧化碳的啤酒,紹興黃酒的口感最為溫和,最少刺激,這像極了紹興人的秉性。
紹興人溫潤如玉。他們講話輕聲細語,溫文爾雅;做事慢條斯理,從容不迫。漫步紹興街頭,幾乎找不到臉紅脖子粗的爭執(zhí),人們和和氣氣,互相微笑頷首。
紹興人嗜酒卻不貪杯。他們喜歡喝酒,但并不愛拼酒。他們不能理解,為什么要將酒場比作戰(zhàn)場,非得在酒量上一較高下。是啊,“百戰(zhàn)百勝.不如不戰(zhàn)”,喝酒本是最放松、最快活的事,何必身心受累,豈不辜負了釀酒人的一番苦心?
這份對酒精的隱忍與克制,或許從春秋時期便播下了種子。相傳,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之久,出兵伐吳前,越中父老曾敬獻美酒一壇。勾踐沒有_人獨享,而是將這壇酒倒在河的上游,三軍將士迎流痛飲,遂士氣大振。這便有了“一壺解遣三軍醉,不比夫差酒作池”的名句。至今,紹興市區(qū)依然有條投醪河,就是紀念這“簞醪勞師”的美事。
溫和儒雅只是紹興人與紹興酒的一面。在另一面,紹興酒后勁雄厚,綿長而濃烈;紹興人則充滿韌勁,執(zhí)著而果敢一一酒與人是一樣的外柔而內(nèi)剛。
比如紹興詩人陸游。閑暇時,陸游的生活恬靜淡泊,于是他寫出了這樣婉約絕妙的飲酒詩:“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可在家國存亡之際,他心中的熊熊烈火卻再也難以壓抑,詩句也變得粗獷豪邁:“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而說到紹興的飲者,繞不開王羲之。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召集謝安、孫綽等名士,在紹興山陰之蘭亭相聚。他們曲水流觴,飲酒賦詩,暢敘幽情。據(jù)說他們喝的正是今日紹興黃酒的前身,叫作山陰甜酒。
如今的蘭亭清幽蕭寂,曾經(jīng)群賢畢至的景象不會再出現(xiàn)了。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當所有壯懷激烈和婉轉(zhuǎn)凄切都成為過往,流傳至今的,不也只有那一碗動人的老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