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的詩

育邦

育邦，1976年生。從事詩歌、小說、文論的寫作。著有小說集《再見，甲殼蟲》，有詩入選《大學(xué)語文》及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體內(nèi)的戰(zhàn)爭》《憶故人》，文學(xué)隨筆集《潛行者》《附庸風(fēng)雅》《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為當(dāng)代中國70后代表詩人之一。現(xiàn)居南京。

揚州慢

流水修剪你古老的容顏

迷戀骸骨的人從瓊花下走過

越過層層疊加的歷史菌菇

我們翹首眺望

蒼白的祖先們圍坐在井欄旁

苔蘚保持警覺

腎蕨從水鏡中提取塵煙

帶翼山民負(fù)琴而出

廣陵散，血染的云朵

迷離于巷閭之間

抱薪者點燃微暗之光

——一次性的火苗

只為他自己

在水的黑夜中

我們鑿穿火焰

在小夜燈的指引下

我們沿鮮花木梯向天空攀爬

偶爾回過頭，俯視河岸

2018年10月16日

勒內(nèi)·夏爾

黎明前

普羅旺斯的游擊隊長

跨上白馬，攜帶著年輕的箭鏃

穿過尖刻花園，此刻

奴顏的榿木開出艷麗的花朵

而惡狗刻耳柏洛斯緊追不舍

他進(jìn)入火的享殿

獻(xiàn)上顱骨、齲齒和隱逸之水

祭祀游蕩的亡靈

……與時間的暴君

作為寂靜的搬運工

他拒絕歌唱，拒絕寫下詩篇

他把舌頭深藏在火山熔巖之下

沉默的淬火匠人

在微涼的季節(jié)

創(chuàng)世紀(jì)，收獲星辰森林

2018年9月6日

登南北湖鷹窠頂

湖山之外

曾經(jīng)是一片海豚樂園

龐大的墓地，老鷹的窠穴

在渾濁的天空下衰破似塵土

硝煙彌漫，鐵砧如洗

滌蕩著清澈的眼瞼

大海與灘涂的邊緣

一顆清冽的彗星在移動

月亮，在其怯懦的內(nèi)心

燃起微弱的火焰

酒神，墮落的人類

走向自我毀滅

散發(fā)出鹽、茶與藥的味道

黑松林中，晨光閃爍著薄翼

我們與歷史的熱病對弈

當(dāng)我們脫離自我時

就穿上矛盾的衣裳

傾向于水，隨物賦形的貞潔

傾向于火，永不停歇的死亡傳遞

2018年9月28日

高公島

海的舌頭被堤壩所切斷

他嗚咽，靜默

風(fēng)暴直抒胸臆

解析著我們的夜晚

純真的黃昏抽出鐮刀

越過楸樹林

走向黑色的麥田

收割海洋花園里的星辰

在海鷗隱遁的岬角

水的燧石保持微笑

——他恪守著祖訓(xùn)

等待著他的時刻

漂木標(biāo)記著那片被拯救的港灣

欲望煉金術(shù)在巨浪中退場

看啦，那只幼小的信天翁飛了過來

晦暗的溪流正在晨光中蘇醒

2018年10月9日

海邊的卡夫卡……

海邊的卡夫卡

在沙灘上

寫下最后一句箴言

走向禪定

白馬背負(fù)閃電

從海的內(nèi)心深處升騰

馳向盛大的秋天

是的，九月并不存在

穿著火紅襖子的小姑娘

佇立在吊橋與風(fēng)暴之間

瞬間凍住那頭白鯨

——哦，他正在世界盡頭撒歡

險峻的海岬上

他醒來，迎接毀滅

撕碎和解的玫瑰

獵取自身的大海

2018年9月16日

白露

九月，白露為霜

金色的純潔在時光中充盈

與我們的體溫保持著一致

水流的面容如此優(yōu)雅

宮殿隱沒在寂靜的浪濤之下

我的栗色小馬在大江邊嘶鳴

對不起，他的幽憤打擾了你

九月，白露未唏

為暴戾的生活降噪

中立的季節(jié)，風(fēng)從海上來

修剪蕪穢的田園

沉默的騎手從他的口袋里

掏出一枚藍(lán)色藥丸

白云聚合，眾鳥飛回

在流動的熒火中

我們認(rèn)出了火山的顏容

2018年9月4日

赤山湖

隔著廣袤的水面

我和你說著話

我們說起曾經(jīng)的火焰

我們說起壯闊的大水

我說起我的祖先——

一只狡黠的猿猴

你說起你的祖先——

一座沉默萬年的火山

我的祖先在你的祖先那里吃燒烤

從此，人類誕生了

我狡黠依舊

你沉默如斯

你爆發(fā)吧，請把我覆蓋

我只愿成為世界的灰燼

2018年9月2日

在碧山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李白《山中問答》

巖石靜默

螽斯調(diào)笑

山羊在深夜里叫喚

秋雨輕佻，不期來訪

北斗星固執(zhí)己見

堅守著他的木頭寶座

青葙高舉燭臺

哦，氣鼓鼓的投降者

布谷鳥在云門塔下啼鳴

與隱秘的情人互訴黑暗

苦櫧樹在月光水流中復(fù)活

人性的露水

如明鏡，高懸在枝頭

黑色的重力

似惡犬，虎視眈眈

擔(dān)柴少年

肩荷迷惘的呼愁

在曠野上踽踽獨行

途經(jīng)苧麻地

穿越世間吝嗇的小路

他的雙眼涌出綠色的淚水

深沉的命運

澄明且敞開

在碧山的清晨

2018年9月13日

法羅斯的魔術(shù)師

大海深處住著

法羅斯的魔術(shù)師

——據(jù)說是位星空詩人

他靠數(shù)星星度日，吃星星為生

每當(dāng)夜晚來臨

他就提著布袋木偶

行走在海面上

灑下一堆小星星

暮山高低明滅

云朵閃爍其詞

燈塔站在世界末日

——晦暗的迷霧里

在時間的終點

道德的航標(biāo)均已傾圮

風(fēng)暴即將在傍晚降臨

他認(rèn)出了風(fēng)暴

可他已忘卻

——何為激動

注：法羅斯燈塔亦稱亞歷山大燈塔，始建于公元前280年，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燈塔。

2018年9月15日于岱山

木匠的兒子

人類在傍晚的時候

失去了一個形象

具體情形，已無從考證

木匠的兒子

為了擺脫木匠的命運

打造一具絞刑架

（哦，做成了十字架）

它升降，從不停歇

成為永恒的夢境

保留在我們貧瘠的記憶中

劊子手的胡須上沾滿鮮血

維羅妮卡悄悄打開汗巾

尋找那唯一的形象——

沒有眼睛

沒有嘴巴

白鹿放歸青崖

香客在芭蕉樹下焚燒偶像

每一面鏡子中

都看到了木匠的兒子

沒有眼睛

沒有嘴巴

我們隱諱地承認(rèn)

人人都是木匠的兒子

2018年8月22日

天山騎手

折翼天使騎著他的栗色小馬

從搏格達(dá)雪峰逶迤而下

松針鋪落天山路

沿途的云朵紛紛避讓

大雪紛飛的深夜

噠噠的馬蹄聲在幽谷中清冽地回響

他寂寞地尋找——

從他虹膜里馳騁而過的少女

哦，請不要想念我

我不過是一朵冷漠的天山雪蓮

在星辰暗淡的時刻

抓住那短暫訪問的彗星

上升，上升

錯誤的身軀一直升到神仙們的廟宇

騎手像走丟的孩子一般

在馬背上輕聲啜泣

他停下來

聽到寂靜的大海

在蒼老的月光下低聲吟唱

哦，請不要尋找我

我整夜漂浮在不倦死亡的湖面上

我焚燒時間的床單

天山之甕盛滿塵埃和虛無

那里有一顆心靈

曾經(jīng)完全屬于你

2018年8月16日，飛機(jī)上

夜訪鳩摩羅什寺

我從西方來

我從喧囂中來

夜雨滴落在梧桐樹葉上

在漢語中，我安下一座隱秘的家

薪火只能摧毀我們的形骸

舌頭終將化為舍利

我們成為自己的供奉人

供奉舌，供奉語言

不可言說的

皆密封于塔，深埋于地

無所住心者

在塔下徘徊

2018年8月6日，于涼州

歸去來兮

大雪封山，星辰隕落

你點燃十字架

在火的卷宗里

閱讀樸樹的往事

你扛起鐵鍬，走出家門

緘默的夜鶯在樹林里嗚叫

青山更加寂靜

灰喜鵲的會議無休無止

在凌晨，你一鍬下去

挖開藏匿在鏡子深處的謊言

野獸從他們的巢穴中竄出來

風(fēng)所雕塑的骸骨藝術(shù)走進(jìn)博物館

世界正在衰老

萬物的主宰者已疲憊不堪

你在烈火中祈禱

毀滅吧，新的七天就會降臨

你在流水中祈禱

歸去來兮，一切皆歸于零

在時光阡陌的盡頭

地下熱水汩汩流出

脫光衣服之后，我們凝視

赤裸天使在熱氣的迷霧中飛升

2018年8月28日

司空山

立雪人，沉默寡言

從貧乏的雪夜出發(fā)

撥開塵埃與人群

穿過空地，麻櫟林

楓楊的樹杈指向天空

槲寄生開出米黃色的花朵

思空者跨過卷篷橋

走向群山，走向暮年

月出空山，風(fēng)從云中來

司空山上，他卸下衣缽

兩手空空，心亦不再思空

野馬飛越真理與存在的爭辯

大千世界，十萬生靈

在手掌間流進(jìn)流出

冶溪兩岸，鮮花怒放

此岸彼岸，已無分別

過岳西惜字塔

面帶羞愧，我們

卷起泛黃的經(jīng)卷

——倉皇間寫下的錯別字

把它們投身于烈火

送走每一片背影，亡靈的塵土

以及空氣中的每一個手勢

花瓣在溪水中游蕩

我們面無表情，超度一棵樹

盲目的時光里，所有曖昧的靈魂

都被紙灰與謊言所覆蓋

狂歡的巫術(shù)，我們最后的舞蹈

這場對話疲憊而又漫長

火焰如流水，惜字塔棄絕言語

飛向沉默的藍(lán)色國度

秋風(fēng)辭

秋風(fēng)襲來

楊樹林里傳來

一個孩子的哭聲

杜鵑啼鳴

——絕望的和聲

山毛櫸沉默

高舉羞恥的旗幟

當(dāng)我靠近他時

哭聲消失了

走幾步便迷路

我辨不清方向

他們替我戴上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