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你的每一次選擇

文/楊紅櫻

作者簡介：當代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曾獲2014國際安徒生獎提名獎。

親愛的妹妹：

那天我們通電話，說到你研究生畢業后的打算，你說你還是想留在現在生活的城市，差不多十年了，你已經愛上了這里藍色的天空，藍色的海，還有這里的空氣，這里的朋友。

我從來都尊重你的選擇。在你二十幾年的經歷中，有幾次重要的選擇，都是你自己做的決定，除了上小學那次。

你上小學那會兒，雖然我已經離開了學校，不再做小學老師，但當時成都幾所重點小學的校長，不是我的同學，就是我的朋友，也就是說，你可以進任何一所重點小學。但是，我讓你上了離家最近的、不是重點的一所小學，校長問我要選一位什么樣的老師，他以為我會選經驗豐富、擔任年級組長的老教師來做你的班主任，沒想到我就一個要求：要年輕的。

后來證明，我這兩個選擇，絕對是正確的：選擇離家近的學校，當你的同學還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奔波時，你已經做完了作業在彈鋼琴，或者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選擇年輕的老師，小孩子容易喜歡年輕的老師，因為喜歡這個老師而愛上老師教的那門功課。

這是我的經驗，我當老師時才十八歲，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歡我，他們因為喜歡我而愛上了語文課。當然，如果我沒有做過小學老師，在中國的教育背景下，是沒有氣魄敢做這樣的選擇的。

你四歲那年開始學鋼琴，兩年以后，你考級考過了三級，但也面臨著也許是你人生中的第一次選擇：再往后學，會越來越難，要么放棄，要么學到鋼琴十級。其實，我心里是想你放棄的，因為我認識的幾個琴童，他們都學得太苦了，不是他們的家長逼著，他們早就不學了。你告訴我你要學下去。我知道，你要學下去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你喜歡你的鋼琴老師，她是一位親切和善的老太太，你舍不得離開她。在你十歲那年，你通過考試，獲得了鋼琴業余十級的證書。

這是你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選擇，那一年，你六歲。

小學畢業考試，你考了全校第五名，學校一共有七個名額保送進重點中學，你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你選擇放棄，你想去報考外語學校，那就是最早的國際學校的雛形，吸引著全市的尖子生，考分的前八十名，免費錄取；八十名以后，按分數高低收費。你明確向我表示：如果你考進前八十名，你才去。考不進前八十名，你不會花我一分錢，因為已經放棄了保送的重點中學，只能去讀離家最近的一所普通中學了。結果，你順利地考進了前八十名，讀上了這所全市最聞名的外語學校。

這是你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選擇。那一年，你十二歲。

你在高二結束時，獲取了高中畢業證書。讀高三，是為了高考。你告訴我，你不想用一年的時間，來重復已經學過的知識。你要放棄高考，直接去考雅思出國留學。這個決定太嚇人了，當時你還在住校，怎么去考雅思呢？后來我才知道，每天晚自習的時候，你乘公交車去四川大學的雅思沖刺班聽課。你讀的外語學校在城西，四川大學在城東，其艱辛，可想而知；在這個雅思沖刺班里，幾乎都是四川大學的研究生、大學生，你是唯一的高中生，其難度，可想而知。三個月后，你參加雅思考試，考了這個雅思沖刺班的最高分，你憑這個優秀的雅思成績，被國外一所你心儀的大學的教育系錄取。

這是你人生中做的第三次重大選擇。那一年，你十七歲。

你選擇的小學教育專業，令我十分欣慰。你在我身邊生活十幾年里，或者在我的作品里，感受到我的教育觀深受西方教育思想的影響，也許當時你的心中還是有抱負的，想要改變中國功利主義教育的現狀。

我記得你大二的時候，在當地的一所小學實習，你準備繪本《石頭湯》的教案，那時你幾乎天天和我通電話，每次通話的時間都超過一個小時，話題都是《石頭湯》。你說你小時候，我為你寫的一部童話《親愛的笨笨豬》，你最喜歡其中的一個故事《笨笨豬當老師》。

博覽群書的貓咪咪去給七只淘氣的小雞當老師，小雞們不喜歡；天資聰敏的狗汪汪去給七只淘氣的小雞當老師，小雞們不喜歡；笨笨豬去給七只淘氣的小雞當老師，雖然他很笨，但他知道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最好的教學方法是學中玩，玩中學，他在美術課上，融進音樂、舞蹈和游戲，結果小雞們畫出一幅生動美麗的竹葉圖。你受到這個故事的啟發，要把繪本故事《石頭湯》上成音樂課、美術課、手工課、數學課和語言課。你小時候學過鋼琴、學過芭蕾，你最有天賦的是繪畫和手工，現在這些都派上了用場。

在整個準備教案的過程中，你投入了巨大的熱情，你的才情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我曾經做過小學老師，要和你比素質，我自愧不如，你會彈琴，會畫畫，會舞蹈，會手工，這些我都不會，但我教語文課和作文課，當時的名氣很大，經常上示范課和研究課，我衷心地熱愛老師這個職業，我小時候的理想不是當作家，而是當老師。

然而，因為我太鮮明的個性和太前衛的教育理念，這與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中國學校是格格不入的，我只好離開了學校去一家出版社，做了還是為孩子工作的童書編輯。這是我人生中的一大遺憾，也是我人生中一次重大而又痛苦的選擇。

還有一年，你大學就要畢業了，就在這時候，你平靜地告訴我，你轉系了，改學國際關系。像以往一樣，我再一次平靜地尊重你的選擇，因為，你做這個決定，理由夠充分。只是轉系，你就還得讀兩年大學，你卻說你十分享受這樣的大學生活：一邊讀書，一邊打工。

這就是你要的生活——有滋有味地過著平淡的日子。

這也是一種青春。有的青春殘酷，有的青春壯麗，有的青春轟轟烈烈，有的青春忙忙碌碌。我的青春獻給了一個班的學生，把他們從一年級教到六年級，他們的童年有我的青春做伴。不管是什么樣的青春，只要是屬于自己的青春，都是值得珍惜、值得懷念的。

你迷戀的大學生活終于結束了，要到另一個大學讀研究生，你選擇這所大學，是因為你要讀的專業，這個大學首屈一指。但你住的地方還是原來的地方——你舍不得搬離那個大廳里有一臺鋼琴的公寓。

當你告訴我你選擇的研究生專業——會計專業，確實把我驚著了。你大學讀的兩個專業，教育和國際關系，都屬文科，跟會計專業風馬牛不相及，能跟你扯上丁點關系的是你的數學成績，從小學到高中都很好，但你身上的藝術氣質，慵懶的生活態度，不拘小節的做事風格……總而言之，會計的嚴謹，會計的一絲不茍，會計的原則性，都跟你挨不上。然而，我再一次平靜地尊重了你的選擇。

如果你研究生畢業，一定要留在那里生活和工作，盡管我心里是不情愿的，但我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尊重你的選擇。在你出國的這近十年里，對你的思念，更多的是對你學成歸來、和我一起生活的憧憬。然而，愛你就得懂你，你我都是崇尚自由、在乎內心感受的人，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會尊重你的每一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