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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風塵(下)

2019-04-25 04:33:30尹學蕓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9年3期

尹學蕓

[前情提要]1940年李景陽的大女兒李勛違反族規與青年齊仲澍私奔,性情乖張的小女兒李荃更是瞞著家里參加了抗日游擊隊。在戰爭年代,李荃成長為優秀的游擊隊員,卻在一次遭遇戰中痛失戰友,心中留下永難愈合的傷口。解放前夕,李勛去沈陽尋找失散多年的齊仲澍無果……傷痛和離散讓姐妹二人傷心失意,在嶄新的時代,她們的命運將走向何方,敬請關注本期內容。

第三部

1

陳懷宇已經是第三次走進陳家大院了。

其實“陳家大院”這個叫法并不準確。陳家已不是陳家,大院也早已不是大院。只是柳樹堡的人們習慣這樣叫。院墻早已推倒了,高高的墻基還在,上面生長著許多雜草,公雞和母雞們經常成群結隊地來這里覓食。大院搬進來十幾戶人家,他們大都姓陳,但與陳家大院并沒有血緣關系。只有陳懷義例外,陳懷義住在了堂兄陳懷宇曾經住過的三間正房里,而把自己的那兩間歪歪扭扭的小房子騰了出來,讓陳懷宇一家三口搬了進去。所以,陳懷宇第三次走進陳家大院實際是去堂弟陳懷義的家里。陳懷義是村里的核心人物,柳樹堡人的吃喝拉撒事宜都歸他管。

陳懷義不屬于那種覺悟很高的人,在給陳懷宇定成分時,陳懷義覺得充其量也就算個富裕中農。因為那個時候陳懷宇家已經沒有多少田產,早就結束了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陳家大院在解放前就搬進來幾戶人家,那是陳懷宇一戶一戶上門請來的。他們是村里最貧窮的人,原本沒有房屋,或房屋被戰火燒掉了。他們誠惶誠恐地住進了陳家大院,原來還惦記著陳懷字的一份恩情。兩年以后解放了,房屋通通分到了他們各自的名下,他們才明白日子原來可以這樣過。

陳懷義是政府做了許多工作才站出來主事的。比比堂兄看看自己,陳懷義才明白什么叫“階級”,才知道自己和堂兄雖是一個姓氏卻隸屬兩個陣營。堂兄家一晚上用的燈油夠自己家點上一年的。這一點也不是夸張。當初堂見要納妾,卻要自己鉆進深山老林里用三斗麥子去換人。鬼見愁那個地方多兇險,下邊就是萬丈深淵。事情雖然過去二十多年了,可現在想起來就覺得硌生。除了都姓陳,自己又有什么地方能與堂兄畫等號?

但陳懷義還是有幾分怕見陳懷宇,那情景像做錯了事怕見父親的孩子。所以陳懷宇第三次走過來時陳懷義又條件反射般溜了出去。溜出去了心里又不是滋味。等到陳懷宇走進堂屋,陳懷義又挺了挺身板,打開了后門。陳懷義倒背著雙手走了進來,頭也不抬地問:“吃了?”陳懷宇答:“吃了。”陳懷宇跟在陳懷義的屁股后頭走進了屋里。陳懷義的媳婦玉珍勉強打了個招呼,陳懷義說:“燒壺茶來!”玉珍趕緊走了出去。

陳懷義裝了一袋煙,點著了火,偷看了陳懷宇一眼,見陳懷宇仍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忍,說:“你坐呀!

陳懷宇把半個屁股放到了炕沿上。陳懷義問:“有事?”

陳懷宇又連忙站起身來。臉上堆滿了茫然的笑,

陳懷義擺了擺手,示意陳懷宇坐下,接著說:“有話就直說。”

陳懷宇說:“我想去走幾天親戚,請你準我幾天假。

陳懷義吃驚了一下,問:“去哪兒?”陳懷宇說:“離此六十里有個地方叫上甸。

陳懷義說:“我怎么不知道你那里有親戚?

陳懷宇說:“是我上學時的一個盟兄弟。”

陳懷義敏感地問:“他是什么成分?”陳懷宇說:“你記不記得打鬼子的時候這里駐過燕山游擊隊?有一個叫鈴鐺的人是女扮男裝,就是我盟兄的女兒。后來鈴鐺當了游擊隊隊長。”

陳懷義在炕沿上使勁敲了敲煙袋鍋,又往煙嘴里吹了一口氣,不滿地說:“誰不知道鈴鐺的大名,你咋把她和你盟兄往一起扯?

陳懷宇著急地說:“這可不是瞎說。不信你就去調查,鈴鐺住在這里時親口對我說的。

陳懷義起身在屋里轉了幾圈磨,他當真感到很為難。如果陳懷宇這一去找點什么麻煩,自己有擔不起的責任。可是陳懷義的惻隱之心也很強烈。看看眼下陳懷字的那個樣子,哪里還有當年那個教書先生的影子。陳懷字不是惡霸,也沒有血債,村里人幾乎沒有人對他另眼相待,可陳懷宇還是戰戰兢兢。從心里講陳懷義不相信這位堂兄會借著走親戚參與什么破壞活動。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陳懷義想了又想,問:“是你一個人去還是一家三口都去?”

陳懷宇答:“兆林我們爺兒倆去。”

陳懷義徹底放了心。百靈不去就好。柳樹堡的人都知道,陳懷宇舍天舍地都不會舍下百靈。

陳懷宇和百靈都是一宿沒睡。兩人躺在窄小的土炕上,手牽著手,若干言語都通過那只手傳遞了過去。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執掌相握的姿勢一直沒有變。握住百靈的那只手陳懷宇心就變得踏實,覺就睡得安穩。百靈的確是那種不多見的好女人,她以平和的心態承受了陳家一次又一次的風雨。百靈甚至不留戀陳家大院,她心甘情愿地搬進了那兩間歪歪扭扭的小房子。

村里第一只公雞司晨的時候百靈已經準備好了早飯。百靈正要喊兆林起床,兆林卻穿戴整齊出來了。黑暗中兆林沖母親笑了一笑:“我一宿也沒怎么睡,您起來做飯我卻不知道。”

百靈親昵地說:“還像小孩子似的心慌呢。”

兆林說:“一想到要見那個鈴鐺姐姐我就喘不上氣來。”

百靈說:“你可要有個大人樣,別忘了你是讓人家幫忙找事做的。”

兆林連忙點了點頭,說:“您放心吧!”

勤務員小馬提著垃圾筐去倒垃圾時無意往南看了一眼,遠遠就看見兩個人騎著兩頭毛驢正東張西望。小馬沒有理會。垃圾筐里有幾張寫滿字的紙,小馬習慣性地撿起來逐一看了看,確信那上面沒有值得保留的內容,這才把那些字紙撕碎,把垃圾筐倒扣在地上。小馬提著空筐返回來時,皺起了眉頭,大聲嚷嚷道:“嘿!誰把驢拴到縣委大院來了,還一邊拴一個,這是什么形象!”陳懷宇搶著說:“一頭是公驢,一頭是母驢,實在沒有辦法拴在一起。

小馬沉著臉說:“也不看清楚,這是拴驢的地方嗎。”

李景陽走了過去,站在離小馬幾步遠的地方,問:“同志,你說我們把驢拴在哪里好呢?”

小馬四下里看了看,當真沒有可以拴的地方。這里是舊衙屬地,外面曾有過拴馬樁,縣委搬進來那天,能破壞的都破壞了。小馬也不知道把驢拴哪兒好,他只能假裝聽不見,匆忙走進了一間屋子。

兩個老漢難住了,牽著韁繩不知所措。兆林本來是在稍遠的地方站著,這時候只得走過去敲門道:“同志,你到底要我們把驢拴到哪里?”

小馬在屋里不應聲。

有個人端著大號洋瓷缸子從一間屋子走了出來,離老遠就問:“老鄉,你們有什么事嗎?”

李景陽說:“我來找女兒,她叫李荃。”小馬忽然從屋子里躥了出來,說:“是組織部李部長么?你們怎么也不早說,我以為又是鄉下人來這里看稀罕呢!

端洋瓷缸子的人說:“你問人家了嗎?”小馬臉一紅,檢討道:“呂書記,是我錯呂中說:“你個小官僚,還在這里傻站著,還不快把驢接過來。”

小馬急忙接過李景陽手中的韁繩,還想去牽陳懷宇手中的毛驢,兆林見狀,連忙把驢拉了過去。仍分別拴在門口的那兩棵柿子樹上。估摸呂中聽不到了,小馬才小聲說:“我叫馬全禮,你叫什么?”

“我叫陳兆林。”

兩人握了握手,呂中回頭說:“小馬還磨蹭什么,還不快去找些開水。”

幾個人來到呂中的屋里,見這位縣委書記的辦公室異常簡樸,有一只三條腿的凳子,呂中留給自己坐,卻用三張木板椅安頓客人。兆林見狀,執意把凳子換了過來。呂中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兆林,見兆林穿一身中山裝,合體大方。呂中的喜歡溢于言表。他問:“兆林在哪里做事呀?”

兆林說:“才剛師范畢業,還沒來得及找事做。”

呂中站了起來,不相信似的重復了句:“才剛師范畢業,還沒來得及找事做?”

兆林不知道呂中什么意思,狐疑地點頭。

呂中走過去,拍了下兆林的肩膀:“字寫得怎么樣?像蜘蛛爬不?”

兆林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

李景陽說:“兆林三歲就開始習字,顏體寫得最好。

呂中忙不迭地說:“愿意在這里干不?縣委缺一個文書。原先那個文書讓我打發了。那字寫得我這個大老粗都看不人眼。”

三個人一同站了起來,彼此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神。他們原本是想來找李荃幫忙的,沒想到還沒見著李荃的面,居然就把事情辦妥了。陳懷宇高興地說:“兆林還不快謝謝呂書記!”

兆林馬上鞠躬。

呂中擺了擺手,說:“謝什么。你需要工作,革命工作正好需要有知識的你。這不是兩全其美嘛。”

李景陽感慨地說:“我沒想到新社會的縣太爺是這么個樣子。”

呂中風趣地說:“那應該是什么樣子?是不是應該捅幾兩銀子?”

縣城不大,十幾分鐘就從城東走到了城西。縣城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街道顯得窄了,是行人多了的緣故。李景陽留意到敬軒齋畫房那個地方改做了雜貨鋪,而回春堂藥店依然生意興隆。李景陽進去看了看,來照應的是個女人。她給別人包藥,還招呼李景陽道:“大爺您來了,您買哪味藥?”李景陽想了想說:“我想打聽一個人。”女人爽快地說:“說吧,您打聽哪一位?”李景陽說:“民國二十七年這里有一位杜老板。”女人說:“我家姓朱,不姓杜。”李景陽說:“我說的是民國二十七年……”女人抿嘴樂了,說:“從打我爺公起就在這里開藥房,您說我們什么時候姓杜來著?”

李景陽趕緊走了出來。陳懷宇父子正站在街心一同看著他。李景陽無奈地搖著頭說:“不懂,不懂。”

城北有一大片空場,還有半人高的一座土臺。土臺子靠著北城墻,一棵巨大的柏樹像云羅傘蓋一樣撐在那里。陳懷宇走到這里馬上興奮起來,他大聲問:“景陽兄還記得這里不?”

李景陽說:“記得,怎么不記得。那年返校時我們路過這里,這里正在唱戲,上演的劇目是《王二姐思夫》。”

陳懷字說:“戲演完了卻找不著邢大海了,原來他是跑到后臺看演員卸妝去了。我們取笑了他一路,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王二姐夫……

兆林噗的一聲笑了。

陳懷宇和李景陽相互看了一眼,卻一同哽住了。

一朵淡黃色的小花在不遠處零零丁丁地開著,是棵苦麻。苦麻似向日葵一樣仰著圓圓的臉,看了讓人有一種肅然的感覺。

陳懷宇說:“有件事我早想告訴景陽兄,可一直缺乏勇氣。

李景陽說:“不想說出來的事就不要

陳懷宇說:“不說出來我心里總不安生。你連女兒都送到抗日隊伍中去了,你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李景陽心里一動。他解釋基不是自己送到抗日隊伍中去的,是她偷偷跟著姚飛飛跑“你有個朋友叫徐朝宗?

“不記得。”

“你仔細想一想,在機械旅二團有沒有一個叫徐朝宗的人?”

李景陽認真地想,還是沒能想起來。陳懷宇說:“你們曾經是好朋友,你和他提到過我,后來他和你一起開的小差。他想讓你去省城發展,你卻回了下甸。”

李景陽說:“這就不對了。馬飛張旗邢大海犧牲以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又一次戰斗打響時我一槍沒放,可一個很小的孩子在我的面前被人捅死了。我暈了過去。醒來時卻連部隊也找不著了。我是一個人回來的,哪里有什么同路的朋友呢?”

陳懷宇也糊涂了。莫非是自己記錯了?可許多年來這件事—直像個磨盤壓在他的心,上。當年徐朝宗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子里,他如何能記錯呢!如果徐朝宗不自稱是李景陽的朋友,陳懷宇絕對不敢收留他。當時陳懷宇的全部心思就是保住自己的學校,任何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都不可能靠近它。

李景陽恍然大悟地說:“我記起來了。你說的那個徐朝宗確有其人,他是當年的聯合縣委書記,在村南的那場遭遇戰中犧牲了。我只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并沒有和他見過面。”

陳懷宇的心忽然變得空落落的。也許是景陽兄不記得這個人了。也許徐朝宗根本就不是李景陽的朋友。但無論如何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徒留下一些傷感而遺憾的回憶。

兆林跳上了土臺,兩手叉腰站在了土臺中央,喊:“爸,伯父,你們也上來呀,這里好寬敞呢!”

陳懷宇立刻說:“走,我們也到臺上去站一站。

李景陽有些躊躇。

陳懷宇拖住了他的胳膊,說:“當初只有邢大海跑去看了女演員。說心里話,我們哪個不是又羨慕又嫉妒呢!一路取笑他也是酸溜溜的,其實都恨不得自己成了王二姐夫!”

李景陽終于笑了,說:“我可沒有那樣想,那是你自己人小鬼大,早早就拐跑了一個章若兒,把我們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陳懷宇又悶住了。李景陽自覺失言,趕忙說:“還是你自己上去吧,咱們總得有個觀眾,都上去了誰來故觀眾呢?

李荃深夜才從一個叫響集的地方趕回來。大門開啟的聲音驚動了許多人。縣委書記呂中最先從屋里迎了出來,問:“事情怎么樣了?

李荃沙啞著嗓子說:“結了。”

李荃的身后還跟著兩個人。呂中說:“同志們先到我屋里休息一下,我讓炊事員把飯菜給你們熱一熱。”

一個女同志說:“李部長從早晨到現在連口水也沒喝。”

李荃說:“小崔,別說沒用的。”

三個人走進呂中的屋子,李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背靠著墻。

小崔把椅子搬了過去。李荃擺了擺手,說:“我這樣坐著舒服。”

小崔對另外一個人說:“李部長是當年打游擊時養成的習慣。”

李荃連著喝了三碗水。

飯菜端了過來,李荃卻沒吃,她急于匯報情況。“我們一早趕到響集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在一個叫李福田的榮軍家里集合了。李福田是三等甲級榮軍,參軍前就是村里的潑辣人物,基本上是這次事件的幕后操縱者。他們沖擊了兩次區政府,在問題不能得到解決的情況下才想到縣里來。那都是些傷殘人,又手無寸鐵,因為對形勢和政策不太了解,又被少數人利用才起來鬧事的。所以我不贊成區里同志的意見,好像只有鎮壓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那些榮軍里有一等和二等功臣,為全國解放做出過重要貢獻。現在形勢好轉了,他們又不能出來工作,生活待遇又沒有跟上,心里當然不平衡,有些怨氣也是可以理解的。榮軍大多是苦出身,本質是好的,對政府提出些要求也不過分,怪只怪我們沒有把工作做到家,沒有把中央的政策及時宣傳、貫徹下去,以致讓大多數榮軍產生了誤會,好像全國一解放,政府就丟下他們不管了。所以問題的關鍵不是如何整治那些榮軍,而是怎樣把我們的工作做得更細更好。我已經代表縣委、區委對榮軍同志做了檢討。我說,以后哪位榮軍生活有困難,可以直接找區委,區委解決不了,直接找縣委。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們一定及時解決。”

呂中說:“好。我一向也不同意動不動就講是暴動,要鎮壓,我們鎮壓的是反革命,不能鎮壓自己的同志。小崔有沒有什么要補充的?”

小崔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本本,打開放在了桌子上,說:“我們到了李福田家里的時候,那些榮軍正要往縣城里開拔,李部長勸他們不要去,說縣里路途遙遠,有些同志的身體吃不消。有什么要求只管講我們會向縣委甚至中央反映。李福田說,榮軍每人每年要三百斤小米和四雙鞋襪,沒有別的要求。李部長首先應了下來。說榮軍如果沒有糧食吃縣委的同志就可以不吃飯。沒有鞋襪穿她可以親自找人去做。李福田問李部長是什么人,說話這么大的口氣。我說,這是鈴鐺隊長。李福田一下子就不吱聲了,還有人開始偷偷往外走。場面安靜下來,李部長開始講話。她說榮軍是我們縣的光榮,我們黨和政府都不會丟下榮軍不管。政府不會看著你們挨餓,相信你們也不會看著老百姓挨餓。如果你的鄰居一天三餐不繼,小孩餓得哭個不停,你會不去照應和接濟他們嗎?話又說回來,過幾年形勢好轉了,老百姓一天三頓吃大米白面,又哪能讓你們一天三頓吃小米呢!我看大多數的同志明白這個道理,少數同志不明白是因為我們的工作沒有做深入。一會兒縣里的同志分別與大家談談心,大家有什么困難和建議盡管說。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會逐級向上反映。后來榮軍分成了幾個組,可那些榮軍都不跟我們談,都坐在院子里等著李部長。其中有一個年齡大的一等功臣都哭了,他說自己沒了生產能力,總擔心有一天會被餓死,聽了李部長的話,他心里總算敞亮了……”

李荃說:“臨行之前我對區里的同志講,榮軍不單是響集有,哪個區都有,可是出問題的只有響集。干部不是不干,如果以后再發生此類事件,直接追究當地領導的責任。幾個榮軍都照顧不好,怎么能領導全區那么多人民群眾呢!我們有些干部就是官僚,出了問題就驚慌失措,好像天塌了一樣。就像四雙鞋襪的問題,還要等榮軍自己提出來?榮軍大多沒有家眷,政府應該想在前頭才對。”

呂中說:“問題這樣解決最好,榮軍出了問題不是小事,弄不好我們沒法向省委交代。

小崔說:“一個榮軍偷偷問我,看著李部長那么年輕,真的是燕山游擊隊隊長鈴鐺?我說要不信你可以親口去問問李部長。老兵說那倒不用,早知道游擊隊隊長這么漂亮,我就不去參加野戰軍了。”

呂中笑了起來。

李荃卻皺起了眉頭。她對這類話題心生反感。

小崔有些不安地看著李荃,又看了看呂中。呂中趕緊說:“今天的匯報就到這里吧,謝謝你們為縣委做的工作。時間已經太晚了,都早點休息吧!

李荃和小崔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呂中喊:“李部長。

李荃站下了。

呂中說:“你的老家來人了。被我安頓在后院的客房里。”

李荃不相信地問:“我父親?”

呂中說:“還有一個叫陳兆林的小伙子和他父親。我已經決定讓陳兆林留下來工作,你的意見呢?”

李荃說:“書記決定了的事,沒有必要問我。

呂中在黑暗中笑了笑,壓低聲音說:“我看是個好小伙,有文化,人又英俊,說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場。

李荃扭頭走了。

李荃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小崔坐在疊得整整齊齊的床鋪上縫襪子。李荃連聲喊著“糟了槽了”跳下了床。小崔說:“呂書記特別吩咐你今天的任務是陪家人。”臉盆里的水是干凈的,桌子上有兩只碗倒扣在一起,李荃摸了摸,還是溫的。回頭再看小崔手里的襪子也面熟。李荃走過去一把扯過來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你不要老侍候我。我們是同志,又不是主仆。

小崔說:“同志之間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這可是毛主席說的。”

李荃說:“那你也不能給我縫襪子。”小崔說:“看著你一天到晚穿有洞的襪子我心里就難受。

李荃說:“以后我一定注意不讓襪子有洞,有了洞我一定自己補,不過我補也補不好看。”

小崔說:“就是嘛!我補襪子的技術在縣委大院可是出了名的。”

李圣想了想,說:“小崔,我們不如這樣,以后縫縫補補的事你做,洗洗涮涮的事我做,咱們達成個協議。行不?”

小崔慌忙擺手說:“不行不行。你的工作那么忙,哪里有時間做這種事。你放心,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事全不用你管,我全包了。”“包你個鬼!”李荃把牙缸砰地放在了窗臺上。

后邊的那個小院原來是縣衙公署內眷住的地方。灰色的矮墻上爬著碧綠的藤蘿。李荃走過去的時候心里并不是很舒展,父親來了,她想到了姐姐。不久前她回過家里了,并與父親進行了一次長談。中心議題就是關于姐姐李勛。她想幫姐姐一把,并為姐姐尋找一個合適的人選。可是沒想到阻力競來自父親。父親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李荃管這件事。他說荃別去打擾你姐姐了,這樣不但幫不了她,反而會害她吃更多的苦。我們所能做的只是遠遠看著她,就如我當年遠遠看著你一樣。這話讓荃激憤。荃正色說:“你不能拿我和姐姐相比。你不能像姐姐一樣不分是非。一個國民黨的幽靈將毀掉你的女兒,你能無動于衷嗎?

李景陽無奈地說:“他首先是你姐姐的丈夫。”

李荃說:“就因為他是姐姐的丈夫我們才更應該幫姐姐一把。為那樣一個人守節不值得。”

李景陽不說話了。他用迷惘的眼神看著女兒,仿佛一瞬間女兒與他相隔十萬八千里。

李荃又說:“我真后悔當初給姐姐去送信。如果沒有那封信也許他們就沒有機會私奔。”

李景陽陡然睜大了眼睛。李荃驚愕地發現父親的臉孔扭動起來樣子非常嚇人。李荃沒有想到過去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在父親的心上仍然是一道不能觸摸的傷口。她惶惑地站在那里,不知該對父親說些什么。

良久,李景陽才平靜下來。他摩挲了一把臉,,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看著你有個好歸宿。你為革命已經盡力了,該為自己做些打算了。”

一句話說到了李荃的痛處,眼淚倏然而下。她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但她從來不敢正視她自己。她不能告訴父親長期盤踞在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叫宋則。他的血就灑在了村南的那片土地上。那支鋼筆曾經像生命一樣被她珍視著,可因為那場遭遇戰的緣故,鋼筆失蹤了。李荃經常假設如沒有那場遭遇戰,革命勝利了,全國解放了,她和宋則會如何。宋則的那句悄聲耳語千百遍地轟鳴在她的腦海里:我愛你……

只是,這些話能告訴父親嗎?

李景陽又說:“有些話爸爸可能不該對你講。可不講出來我心里不踏實。現在你也是出了名的人了,記住千萬不要被虛名所累,要緊的還是踏踏實實地做事做人。齊仲澍縱有天大的不是,卻是一個能讓你姐姐一心一意等的人。人在高處更要把腳底下的事想清楚。許多道理你比我懂,但我的這些話還不算多余,是嗎?”

李荃只得點了點頭。但看著父親蒼老的面孔,她什么都不忍再說。

李圣在那所院子的外邊遇見了一個人。那人正在墻邊站著,顯得心緒不寧。兆林回頭時剛好看見李荃。兆林呆住了,臉上頓時涌上來一層血。他張口結舌地站在那里,不知該怎樣與李荃打招呼。李荃心里別扭了一下,仿佛走進了一場陰謀。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呂中的話:“有文化,人又英俊。說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場……李荃定在那里,越發覺得兆林出現在這里極其可疑。她不給兆林調整自己的時間,先發制人道:“抹了什么油,頭發搞成個鬼樣子。

兆林的汗都下來了,結巴說:“是水……”

2

李荃每天都往鄉下跑,她沒有哪天可以安穩地在機關坐一天。縣委的人都說她得了游擊綜合征,哪天如果不讓自己的兩只腳飛起來,她都不知道應該干什么。

這些話其實是有些刻薄,一般傳不到李荃的耳朵里。可那種刻薄的氛圍在機關里營造出來了,李基不覺得,兆林卻時時都能感覺到。

兆林憂郁的目光時常追逐著李荃的背影,高大而孤獨。李荃總是行色匆匆,飯都是邊走邊吃。李荃凝重的目光打在哪里都能留下烙印,有時兆林會想,她在想些什么呢?

李荃在西華鎮遇到了一個說書人。那天下著小雨,來聽鼓書的人站滿了一個場院。李荃從這里經過時說書人剛好說了這樣一句話:只聽姚飛飛大喝一聲,跟我來!

李荃擠進了人群。

說書人是一個年老的盲人,鼓點敲得像爆響的機關槍。唱的是:小鈴鐺,往前沖,前邊都是國民黨的兵。魚兵蝦將多的是,擋不住我們的大英雄。姚飛飛,大眼睛,雙槍一揮八面威風。游擊隊隊長本事大,常勝將軍是美名……

這時雨驟然大了起來,眾人四散離去。盲人非但沒有偃旗息鼓,鼓點反而越來越激越。……遭遇戰,打得兇,勝過天將與天兵。天兵天將三千萬,撒豆成兵救英雄。敵人死了無其數,哭爹叫娘喊得兇。哭爹叫娘也沒有用,一命嗚呼就斷了殘生……”

場院里只剩下了李荃一個人,鼓點終于停止了。

李荃沒有說話,可盲人似乎感覺到面前有人。他用手摸了摸,什么也沒有摸到。

李荃輕聲說:“你唱得不對,那場戰斗我們沒贏。”

盲人摸到了鼓槌兒,咚的一聲,又唱了一曲《劉寡婦坐堂》。

“劉寡婦我坐在堂中央,哭了一聲爹,叫了一聲娘,還有我那冤家紹森三郎。那一日,我去上甸把親探,原只想,坐上你的汽車風風光光。我只是,又饞又懶的小娘子,紹森三郎你知端詳。緣何說我告了密,我命赴黃泉也冤枉。賤婦死了何足惜,那么多人的性命我難抵償。千遭恨來萬遭怨,為什么,天大的事情讓我扛……

李荃用雙手捂住了胸口,她覺得那里都要裂開了。

呂中隔三岔五就讓兆林到李荃的屋里坐一坐,有時還提醒兆林帶上糖果或點心。呂中像一只好心腸的母雞,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差事對兆林來說是多么勉為其難。

誰也不懂呂中的心思,呂中對李荃的那種感情有些像對待女兒。李荃許多對敵斗爭的故事就像民謠一樣在鄉間流傳。呂中認定李荃是一個不會照顧自己的人,打心眼兒里想為李荃做點什么。

李荃的婚姻問題一直是呂中的一塊心病。幾個月前,地區的一位負責人老秦找到呂中,要他從中做媒。呂中樂得就像要嫁自己的女兒一樣,興高采烈地對李荃說了這件事,卻被李荃冷冷地頂了回來。在李荃心中,大哥宋則在她的心里長成了一棵樹。那間幽暗的地”下室催化了她的情感也埋葬了她的情感。往烈士陵園遷墓時她發瘋似的要找到宋則的遺骨。這些事呂中不知道。呂中在答復老秦時只說李荃這里定了人選。呂中的想法很簡單,老秦年齡大了,腿上又負過傷,又在地委做主要領導,這些都可能是李荃回絕的原因。呂中私下找了幾個他認為能和李荃相匹配的人,他們都與家里的老婆離了婚,可奇怪的是他們都不愿意與李荃建立家庭。呂中一下子蒙了,他弄不懂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呂中確實也想到了自己,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自己根本配不上李荃。

兆林對這一切當然是懵懂的,呂中的每一句話他都當作政治任務去完成。坐在李荃的面前兆林就緊張。兆林不說話臉先紅,而李荃緊繃著的一張臉任何情況下都不見松動。李荃的性情變了。兆林想,李荃打了那么多的仗吃了那么多的苦,見到了那么多的流血犧牲,不變才怪呢!

呂中的心思縣委院里無人不知,只是李荃不知道,兆林更不知道。兆林只當這是縣委書記交給自己的工作,所以總是把串門兒當作任務來完成。兆林經常在李荃的屋里碰見小崔,小崔喜鵲一樣的聲音能化解許多尷尬。兆林心生感激,卻又覺出了為難。他想他是來陪李圣的,如果陪的對象發生了轉變,不就是沒完成任務嗎?

這是比天都大的事。

夏天的一個晚上,小崔敲開了兆林的門,兆林拿著一塊濕毛巾正在擦臉,小崔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了兆林的懷里。兆林大張著手臂站在那里,把該說的話和該做的事通通忘記了。小崔的兩只手摟住了兆林的脖子,灼熱的一張臉拼命往兆林的臉上貼。房門砰地被人撞開了,呂中門神一樣地站在了門口。小崔奪路而逃,兆林卻站在那里一動不敢動,人整個兒都給嚇傻了。

呂中一腳關上了房門,壓低聲音說:“行啊陳兆林,長本事了。讓小崔摟著怪好的,是吧?

兆林的兩只手臂依然大張著,被呂中一把打掉了。“說,你和小崔到底是怎么回事?”兆林哆哆嗦嗦地說:“我也不知道。

呂中說:“你也不知道?小崔怎么不去摟別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兆林無話可說了,他用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呂中,猜想著等待自己的結局是什么。

呂中踢了兆林一腳,讓他站直。呂中說:“縣委留下你是因為你肚子里有些墨水,如果用那些墨水玩花花腸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兆林叫了聲“呂書記”,眼淚都出來了。呂中忽然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剛才的事責任不在你,可你也別過不去美人關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第一次見你我就決定要好好培養你,將來讓你和李荃結成美滿姻緣。你們兩家有世交,你不會嫌棄李荃年齡大,對不對?

兆林木呆呆地看著呂中。

呂中又踹了他一腳,說:“你別覺得李荃配不,上你!”

小崔哭哭啼啼收拾東西,李荃在一旁站著。她不明白小崔為什么要被調走。小崔什么也不肯說。小崔去的是全縣最偏遠的地方。李荃問呂中為什么突然把小崔調走,呂中黑著臉說:“她犯了嚴重錯誤。”

李荃沒有再說什么。她想,呂中這樣做也許有他的道理。李荃的心里很空,小崔在的時候是有些煩人,小崔不在了才覺得不可或缺。人是多么奇怪啊!李莖由小崔想到了宋則。被宋則擁在懷里的時候并不覺得怎樣珍貴,可永別后的思念卻是這樣綿長。長長的思念像絨線一樣在她的心里纏成了一個團,隨時都能觸摸得到。

有時她也想,與宋則之間到底算是什么關系呢?其實她對宋則的情況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原籍在河北的安次,冀東暴動后才輾轉來到聯合縣委。烈士陵園墓碑上的介紹就是這樣簡略。當時組織上曾經派人到安次專門尋找宋則的家人,但因為宋則用的是化名,居然沒有查出個結果。宋則就像無名氏一樣長眠在那片青山綠水之間。不知他的老母是不是每天都倚窗盼望,不知宋則的魂魄是不是已然回了故鄉。

宋則永遠地消失了。李荃的目光經常穿越時間和空間的歲月風塵,看見那年春天的宋則。宋則的那只手是溫濕的,在人群中是那么與眾不同。兩只眼睛因青春而明亮,在突圍之前曾經沉沉地落在李荃的臉上。李荃看到了,卻假裝沒有看到。他們就這樣分了手,那個血腥之夜成了埋葬宋則的墳墓。后來李荃找過交通員老吳,打聽什么情況下宋則請他代轉的那支鋼筆。老吳已經把這件事忘了。他只是驚異地問那支鋼筆沒轉到你的手里嗎?李荃只得把問話又重復了一遍,老吳才說:“我只記得有鋼筆這回事,至于宋則是怎樣給我的,我一點都不記得了。當時白色恐怖那樣厲害,天天緊張得像踩著地雷。許多應該記住的事都忘了,更不要說這樣的小事了。”

秋天來了,是一個少有的豐收年景。兆林在黨校學習結束以后,坐著農民拉谷草的大車回了縣城。碩大的谷穗沉甸甸地垂掛著,金黃色的谷草像太陽一樣有一種溫暖的氣味。黨校建在了離縣城四十里的大洼深處,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莊稼,一望無際。兆林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壯觀的莊稼地,像舞臺的布景一樣。他們在課余時間經常幫助老鄉去收拾地里的莊稼。兆林是干得最投入最興奮的一個。勞作把他的兩手磨去了一層皮,兆林卻在廣袤的莊稼地里感悟到了一種生命意義上的超越與升華。那天他用鐮刀割谷草時險些削掉半根手指,被翻開的皮肉和如注的流血嚇白了一張臉。老鄉趕忙從衣襟上撕下了一塊布,包扎了他的傷口。兆林在谷草上坐了下來,那堆血跡在明亮的陽光中鮮艷奪目。兆林在這個時候想起了李荃。忽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思緒令他無法把握。在這之前李荃從來沒有真正走進過他的內心。疼痛和鮮血第一次讓兆林意識了自己是個男人,第一次憐愛地想起了關于李荃的許多故事。李荃是一個堅強的、不尋常的人。但李荃首先是個女人。而且是疼痛過的,流過鮮血的女人。兆林一下子理解了呂中對李荃的百般呵護。哦,生活原來是這樣的,兆林想,他與李荃的那種緣分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已經結下了。那時陳家大院住著的那位女兄長多讓兆林自豪和羨慕呵!兆林想,虧得女兄長當時是個扛槍的人,如果是隨父親來走親訪友,說不定真能鬧起一場戀愛呢。許多才子佳人的戲不都是這么寫的嗎?

兆林在午后才走進縣委大院。他背著背包抱著臉盆,臉盆里放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萬物走向成熟的季節兆林回來了。兆林也成熟了,目光顯得沉甸甸的。兆林在院子里遇見了小馬,小馬正在晾衣服。看見兆林小馬遠遠地跑了過來,精濕的一雙手緊緊握住了兆林。小馬說:“我都快認不出你了。你黑了,也瘦了,卻更健康了!”

兆林摸了摸自己的臉,嘿嘿笑了。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了屋子,剛把東西放下,小馬就神秘地說:“你不去看看李部長?”兆林的臉騰地紅了。

小馬趕忙擺了擺手,說:“算我沒說。兆林在李荃的門外徘徊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氣敲響了李荃的房門。“李部長在嗎?”李荃應了一聲。

兆林輕輕推開了房門,見李荃盤腿坐在床上,一本打開的書還在膝蓋上放著。李荃見是兆林,高興地下得床來問:“學習結束了?”

兆林溫暖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兆林一扭頭,突然驚呆了,李荃對面的床上坐著小崔!

兆林戰戰兢兢地與小崔打了招呼,小崔卻看都沒看他一眼。

李荃不解地問:“你們這是怎么了?”小崔呼出一口長氣,說:“有一回我去黨校辦事,他裝著不認識我。”

李荃笑著說:“兆林不是這樣的人呀!兆林紅著臉不知所措。

小崔說:“我的事還請李部長多幫些忙,我那里離你太遠了。我想回來真的不是出于私心,是想和你多學些本領,干好革命工作……

李荃思忖了一下,說:“當初呂書記為什么調你?

小崔看了兆林一眼,說:“他說我和你的關系一直搞不好。”

兆林驚訝極了,他沒想到小崔竟然當他的面撒謊。

這話卻惹惱了李荃。她在地上轉了個圈兒,氣憤地說:“這個老呂怎么這樣武斷!他怎么不做調查研究!

兆林急出了一腦門兒的汗,剛要說什么,李荃一擺手,讓他閉嘴。

小崔得意地看了兆林一眼,繼續說:“我揣摸是呂書記一直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的頭發,說有擺弄頭發的時間干點啥不好。有一次還對我發了脾氣,說養倆貓尾巴沒有用。”

李荃說:“他怎么能這樣講話,我要在生活會,上給他提意見。”

小崔說:“還是別得罪縣委書記吧。”李荃說:“他首先是個共產黨員。”

小崔低下頭說:“如果他知道這些話是我講給你聽的,不把我流放到更遠的地方才怪呢!

李荃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在認識上必須端正態度,革命工作哪能用流放這樣的詞?再說呂書記不是那種狹隘的人,他不會在工作中摻雜個人恩怨。”

小崔吐了吐舌頭。

李荃又說:“小崔你要記住,不論在哪個崗位上都是為革命工作,為人民工作。挑肥揀瘦的人不會是一個好干部。”

小崔說:“我記下了。”她邊翻包裹邊說:“我給你做了一副毛皮手套,省得你到冬天再把手凍壞了。”

果真是一副很精致的毛皮手套。里邊是雪白的兔毛,外邊罩一層醬色的駝絨布,又柔軟又暖和。李荃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問:“多少錢?”小崔說:“是我自己做的,你說值多少錢?”

李荃高興地把一只手伸了進去,感慨地說:“我的凍瘡啊,你可不會再犯了!”

李荃在生活會上轟了呂中一炮,把呂中氣得火都上房了。生活會開成了對抗會,只有李荃和呂中兩人在那里嚷。李荃開始還平聲靜氣,雖然言辭犀利一些。隨著呂中的嗓門升高,李莖也跟著呂中的調門升了,上去。李荃指責呂中在小崔的問題上犯了官僚主義錯誤,她說小崔是個好干部,雖然有缺點,但可以批評教育。把她流放到偏遠的山鄉不利于解決她的思想問題。很不幸李荃用了“流放”這個詞,讓呂中暴跳如雷。在這之前會議室里已經沒有人了,在兩個人的爭吵升溫以前他們全撤了。當然兆林沒有撤,他就在門外站著。他心里很難受,為李荃,也為呂中。他知道他們的爭吵沒有意義,一切都是因為小崔的幾句話,可小崔沒有實事求是。

只是,實事求是的話,兆林也說不出。稍晚一些,兆林去了呂中的屋里。呂中緊鎖著眉頭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支“大炮”正在向空中噴云吐霧,屋子里成了一片云海。兆林趕忙打開了窗子,把煙霧散了出去。兆林說:“呂書記,我向您道歉。

呂中只是嗯了一聲。

兆林又說:“李荃錯怪了您。

呂中橫了兆林一眼,說:“還沒一鍋里吃飯就向著李荃?”

兆林說:“如果您不反對,我把事情向李荃說清楚。”

呂中說:“說什么說?怎么說?說你和小崔在一起抱著讓我撞上了?別添亂了。”兆林看著呂中。

呂中嘆了口氣,說:“小崔多大本事,她居然敢造縣委書記的謠。李荃那么聰明的人讓她糊弄了,你說我這當書記的冤不冤枉。你回去告訴李荃,就說小崔勾引你,看她是什么態度。”

兆林一動不動。

呂中急了,說:“你倒是去呀!”

兆林利用三四天的時間把辦公室的工作理出了頭緒。他整天埋頭工作,既沒有去找李荃,也沒有再找呂中。開始兩天,兆林看見呂中就提心吊膽,怕他問起那件事。后來兆林自己把事情想通了。假如呂中真的問起,兆林會看著他的眼睛說,沒必要告訴李荃。小崔怎么做是她的自由。這件事慢慢過去了,兆林驚喜地看到呂中和李荃之間的關系緩和了。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呂中還是經常問起兆林和李荃的關系有沒有進展。

第一場冬雪降臨的時候,地委書記老秦突然來到了燕山腳下這座偏僻的縣城。他是來檢查糧食統購統銷工作的,順便辦一點私事。呂中一眼就看出了老秦心底的“私事”是什么。呂中匯報工作時先后兩次被老秦打斷,第一次問:“李荃同志沒在?”呂中說李荃沒管這塊工作;第二次老秦又說:“去年你就說她定了人選,你誆我。”呂中的匯報進行不下去了,坐在那里瞅老秦。老秦帶一點揶揄地說:“你瞅著我干什么?縣委書記連個媒都保不了,我看你當得也是夠吃力的。”

呂中不敢再說什么,急急忙忙就往外走。找到李荃把事情的經過簡要地說了一遍,又開玩笑道:“你跟了老秦我們全縣都沾光。

李荃說:“他不就是想談談嗎?我去談好了。”

呂中說:“我給你兩條指示,一別傷著自已;二別得罪領導。”

李荃不耐煩地說:“沒有你想得那么糟。

見了面李荃才知道自己低估了老秦。老秦想和李荃單獨談談,地點選在了李荃的單人宿舍。李荃極不情愿地開了房門,老秦馬上歪在了李荃的床上,臉拱到了雪白的被單上。老秦連說兩聲“關門關門”,李荃都沒有動。老秦自己把房門關上了。老秦坐回床上,臉頰出現了一抹桃紅。他張開了兩只手臂,輕聲說:“你來!”

李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老秦說:“你第一次到地委開會我就喜歡你。如果你那時肯嫁給我,我們都該有兒子了。都是呂中給耽擱了,他從中不說好

李荃氣憤得渾身發抖。她說:“我要結婚了。”

老秦說:“不是還沒結嗎?

李荃艱難地說:“快了。”

老秦根本不信,挑逗說:“誰?你說說,跟誰?”

兆林忽然從外面跌了進來,一把攬住了李荃的肩。李荃順從地靠了過去,兩人一齊朝外走。

老秦說:“你以為演出雙簧就能騙得了我?李荃,別不識抬舉!”

3

一場大雪連續下了一天一宿。第二天早晨,整個縣城都被白色淹沒了。污濁不堪的街道不見了,青灰色的瓦壟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絲風也沒有,白雪鋪就的城市安詳而靜謐。

縣委大院里卻是熱火朝天,各種奇怪的家伙都派上了用場。大家挑的挑,鏟的鏟,把雪通通運到了東南角上的菜地里。那里已經堆起了一座大山。所有人的面頰都被凍得通紅,連地委書記老秦都不例外。他不時大聲地喊著號子,使得場面不像在鏟雪,而是像在拾木頭。強勁的北風把老秦干澀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但老秦毫不氣餒,仍然拼勁十足。

老秦昨天從地委出來就沒打算要回去,當然他也沒想到大雪會把他困在這里。老秦這次是雄心勃勃而來,起因其實很簡單。縣委副書記張伯勇來地委開會時有意無意地談起了呂中和李荃。張伯勇的本意是想匯報一些群眾對這兩個人的看法,可是沒容他把話題展開,老秦的心弦就被撥動了。遙遙想起了兩年前的一些情景。李荃第一次來地委開會時,老秦剛同鄉下的老婆離了婚,對未來的婚姻有著美好的憧憬和想象。李荃不像別的女同志看見地委書記遠遠就咧開嘴巴。李荃像個石頭人。她不笑的樣子越發顯得端莊和古典。李荃的地位不高,但名聲很大。名聲很大的李荃在聯合縣委一點用處也沒有,但在地委或省委就不同了。只是沒想到李荃有了人選,這讓老秦好長時間覺得懊喪。以后老秦就急急忙忙地鬧了一場又一場戀愛。老秦在鬧戀愛中得到了無法言說的好處。但不知為什么老秦從沒想過和任何一個與他鬧戀愛的女子結婚。

當老秦那顆因沮喪而麻木的心又一次為李荃跳動時,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李荃即將成為地委第一夫人的榮光,覺得自己追求李荃的動機無可指摘。老秦的一片至誠天光可鑒。思念突然像空中飄舞的雪花一樣熱烈而浪漫。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老秦就一路奔馳而來。他一廂情愿地以為李荃也許正在等著他。

結局居然是這樣的。

老秦隨便找人聊了聊,毫不費力地就了解了兆林和李荃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秦見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演“雙簧”,李荃那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傷透了老秦的心。

呂中不時用眼睛的余光去看老秦。老秦累得一塌糊涂的樣子讓呂中心里充滿了不忍。老秦的疲乏和沮喪顯而易見。吃早飯時,老秦只吃了半碗米粥。呂中看出了老秦沒胃口。可看出了管什么用呢?李荃的脾氣呂中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認準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呂中夾在兩個人中間很為難。他不得不抱怨老秦,天底下什么樣的女人沒有,怎么就死心塌地地吊在一棵歪脖樹上呢?

呂中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老秦走了過來。老秦把手里的木锨拄在胸前,說:“真應該把今天過得有意義,難得趕上這么一場大雪。”

呂中說:“是呀,真是有意義的一天。”

老秦說:“李荃呢?

呂中心里一顫,小聲說:“剛才還看見她了……”

老秦大聲說:“又不是讓她來鏟雪,你緊張什么?”

李荃在會議室的門外就看見了老秦。老秦點燃了一支煙,對著天空吸了兩口。今天老秦主持會議。會議室里的氣氛很熱烈。老秦說了一大堆表揚的話,然后把話鋒一轉,說:“我有一個特別好的消息要報告給大家。第一,省里組織了一個巡回報告團,特別邀請我們的戰斗英雄李荃同志參加。我特別強調的是,我們整個地區只有李荃同志一個人參加,所以,她代表的是我們地區的兩百萬人民。”掌聲嘩地響了起來。老秦擺了擺手,又說:“還有第二個好消息,聽說李荃同志就要結婚了,這更是一樁大喜事嘛。所以我提議,把李荃和陳兆林同志的婚禮安排在今天舉行。讓我這個地委書記當一當證婚人,也來吃杯喜酒,大家說好不好?”

現場開了鍋。

李荃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憤怒像鍋里翻開的水一樣隨時都可能外溢。可李荃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她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兩只握緊的拳頭像要進裂一樣疼痛而腫脹。人們紛紛說著各種各樣祝福和喜慶的話。可李荃什么也聽不到。她一動不動坐在那里,任耳邊的聲音像風一樣刮來刮去。人們終于四散開了,屋里安靜了下來,但李荃感覺到了屋里還有人,還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李荃把目光調整了過去。可她看不清那人,她只能等待著對方開口。

“李荃同志,恭喜你。

是老秦陰冷的聲音。

李荃慢慢微笑了,說:“謝謝。”

老秦走了過來,站在離李荃很近的地方。老秦說:“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李荃驕傲地仰起了臉:“我為什么要改變呢?

老秦氣急敗壞說:“我知道你不會心甘情愿嫁給這樣一個白丁!”

李荃居然笑出聲來,說:“你說得不對。你大概不知道,他是我父親送來的,我們兩家是世交。他雖然年紀小,卻是正經的師范畢業生。我大字不識幾個,所以特別喜歡有文化的人。”

老秦的臉忽然烏涂不堪,無數種復雜的表情在那張干皺的瘦臉上交替出現。李荃忽然覺得面頰一陣灼痛,眼前出現了灰蒙蒙的視覺。視覺逐漸清晰起來,老秦人影似的在那里晃。李荃站了起來,一眼看見兆林就在外邊站著,不放心地往里邊張望,李荃招呼道:“兆林快來,你還沒有謝過秦書記呢!

兆林惶惑地走了過來。

李荃啪地推開了一扇窗子,清冷的空氣立刻撲面而來。“多好的雪后放晴天氣,我們到外邊去玩玩雪!”

李荃拉過兆林的一只手,兩人手牽著手跑了出去。

新房就安排在李荃的單人宿舍里。兆林把被子抱過去,一生中重要的事情就完成了。床上床下窗里窗外貼了許多喜字,手巧的同志還剪了窗花,居然把新房鬧出了一個樣子。呂中樂得合不攏嘴,兩只大手不時搓來搓去。他讓炊事員做了一大鍋粉蒸肉,還派兩個人去酒店買酒。一切準備就緒,卻找不著李荃和兆林。

老秦煩躁地看了看手表,說:“這婚還結不結?”

呂中趕緊說:“結,結。只是不知道他倆跑哪兒去了。”

老秦道:“這樣大的雪還能把人跑丟了?”

李荃和兆林手拉著手一直往城南跑,實在跑不動的時候兩人雙雙摔倒在雪地上。兆林的一只手還在李荃的手里握著。李荃感激這只手。昨晚就是這只手救李荃于危難。兆林倉皇之間伸過來的那只手給了李荃多少安慰呀!昨晚她問過兆林,是誰讓你闖進房門的?她想也許是呂中。可兆林卻播了搖頭,說昨晚那個時候大家都坐在一起學文件,沒有人注意李荃和老秦的事。是兆林自己不放心,借著上廁所的機會拐到了李荃的房門前。兆林哪里敢破門而入呢?后來有那樣的舉動純粹是讓老秦給氣的。老秦哪里像一個地委書記,跟街上的無賴差不多。事情到這里本來該告一段落了,可老秦的用心真是險惡。誰也不會想到老秦會當眾宣布要為李荃和兆林主持婚禮,老秦不相信李荃會嫁給兆林,但卻要為他們主持婚禮!兆林把李荃從雪地上拽了起來。李荃的半邊臉上沾了許多雪,兆林想用手去拂,手卻被李荃攥住了。李荃激動地說:“兆林,我今天說的話永遠有效。我這一生不會嫁給任何人,你、老秦,任何人都包括在內,我誰也不嫁。你聽懂了嗎?”

李荃粉白色的面孔突然罩了一團霧氣,激憤使李荃的眼睛變得雪亮。那兩道清冷而尖銳的目光投射到了高遠的天空上,像兩把閃著輝光的劍影。

“我們走吧。”兆林說,“那邊在等著我們呢。

李荃大聲說:“陳兆林,你沒回答我!”兆林舉起右手,故意用輕松的語調說:“我今天說的話也永遠有效。你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老秦走了以后我會當眾宣布婚禮無效。”

李荃一下子笑了。李荃笑起來的樣子像是能溶化漫天冰雪。她用溫柔的語調說:“你像個傻瓜一樣不開竅。那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了,我們為什么要向別人宣布呢?誰也不會知道我們假結婚的事,我們瞞他們一輩子。你說呢?”

兆林驚訝地說:“你是這樣想的?”李荃疑惑地問:“這有什么不對么?”兆林趕忙掩飾:“沒什么不對。我是吃驚你有這樣的想法,太驚世駭俗了。”

呂中沒有想到倉促舉辦的婚禮競也這么熱鬧。新娘的表現尤其令人滿意,平時李荃是個不茍言笑的人,誰都畏她幾分,可在婚禮上李荃隨和得像是換了個人。有人讓兆林點支煙,兆林剛拿起火柴,李荃卻說:“我來。”李荃劃火柴的樣子很笨拙,讓很多人感到受寵若驚。李荃又給每人都剝了一塊糖,包括呂中和老秦。呂中樂得合不攏嘴,仿佛嫁的是自己的女兒一般。老秦開始是笑著的,典禮是他主持的,并親手給二位新人戴上了大紅花。可后來老秦臉上的笑就被風一絲一絲地抽盡了。婚禮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可又該是怎樣呢?裹在喜慶和熱鬧的人群里仿佛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他后來都不敢看李荃的臉,李荃還是平時的一套衣服,可因為胸前有了朵紅花,臉上就變得紅彤彤的,一種幸福的感覺在眉宇間洋溢。那種幸福難道不是老秦親手促成的么?老秦那顆原本有些邪惡的心突然就變得寂寞了,他意識到自己也許是頭驢子,做的是天底下最蠢的事。

三杯酒下肚,老秦就醉得一塌糊涂。老秦孩子似的鳴鳴地哭,連聲說:“我真是不幸啊!”那副怪樣子讓人忍俊不禁。沒人在乎老秦的滿搜心事,連呂中都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眼前有酒有肉有新人,誰還把老秦當回事呢?醉了的老秦更不堪入目,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扶回了后院的客房,就又回到了酒桌上。每個人都喝了許多酒,新郎新娘也不例外。李荃在這個場合才發現自已原來是海量。她把所有的人都給敬到了桌子底下,最后李荃舉著酒杯竟無人可碰。

兆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我敬你一杯。”

李荃做了一個手勢,說:“小聲點,同志們都睡著了。”

一條寬布簾搭在了屋子中間的晾衣繩上,房間就隔成了兩個世界。熄燈前的一段時間李荃有躺下看書的習慣,她總是看得很專心,像是旁若無人。被單另一端的兆林卻總是心緒不寧,他不時偷偷地去看李荃,李荃朝里側臥,兆林只能看見側臉。兆林說:“開著燈我從來睡不著覺。”李荃說:“慢慢習慣就好了。”兆林也想看會兒書,可那些字無論如何落不進眼睛里。兆林很氣惱,把書扔到了桌子上。沒扔好,書掉在了地上。

生活在一起,兆林才知道李荃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李荃像一個半大孩子一樣又粗心又沒耐性。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兆林不會相信李荃這么靈秀的人穿的內衣上系了許多小疙瘩。衣褲壞了李荃不縫不補,只用線綰上一個小疙瘩了事。這樣做的結果是讓衣褲沒有了原來的形狀,穿在身上如何能舒服呢?兆林是偶然發現這個秘密的。李荃換下的衣褲來不及清洗就塞到了床墊下,把床墊頂出了一個大包。兆林打掃房間時給翻了出來,發了半天愣。李荃看見被子底下壓著平平展展的衣褲時發了一通火。兆林什么也沒說。李荃有些心虛,再換衣褲時就放進抽屜鎖起來。兆林平靜地說:“你何苦這樣做呢?我一個人的也是洗,兩個人的也是洗。況且兩個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又省水又省肥皂。”

李荃堅持說:“你不必為我做事。”

兆林用輕松的語調說:“這輩子能給鈴鐺姐姐提鞋我都會感到很榮幸,何況還能親手洗衣服呢?”

去省委報到之前,李荃去烈士陵園看望那些犧牲的戰友。呂中特意批了兆林一天假,安排兆林同李荃一道前往。兩人各騎一輛單車上路了。李荃戴的是小崔縫的那副皮毛手套,李荃的手有凍傷,那副毛皮手套幫了大忙。烈士陵園坐落在深山里,被蒼松翠柏環抱。一種肅穆的氣氛像郁結的云塊一樣伸手可觸。李荃徑自走向了姚飛飛,什么也沒說就撲到了姚飛飛的墓上。

姚飛飛,河北玉田人,生于1915年5月。

1935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10月,參加了由李子光帶領的中共黨員在別山大集舉行的游行示威,號召抗捐稅、不交租、不納糧、取消高利貸、建立蘇維埃政權。1936年創建“一文錢”文具店,從事黨的秘密活動。1938年秋天,冀東暴動失敗后轉入深山,組建了燕山抗日游擊隊。

兆林的眼睛濕潤了。他依稀記得姚飛飛那圓圓的臉和大大的眼。那時兆林的膽子很小,對槍不敢摸也不敢碰,有一天,姚飛”飛出其不意地把槍管放進了兆林的手心里,兆林便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逃開了。如今姚飛飛的身軀已經化作了一杯泥土,孤單地在這里聽著風聲林響。兆林時常感到李荃心中的傷痛一生都難以愈合。李荃是幸存者,可分明又是不幸的。

也許兆林和李荃一生一世就這樣過下了。坐在這樣一種肅穆的氛圍里兆林想,他永遠都不會放棄疼愛和照顧李荃的權利。李荃是個值得疼愛和照顧的女人。只要能夠一輩子隔著布簾看著她,就該知足了。

李荃撫摸了許多塊墓碑。李荃一日也不曾忘記這些曾和自己并肩戰斗過的戰友。她忘不了這些人,這些熟識或不熟識的人曾經那么熱烈地擁抱和握手,誰也不知道幾個小時之后要面對那么慘烈的局面。終于看見了宋則。宋則安眠在陵園的西北角。身后就是一片松林。這里顯得冷清和寂寞。宋則憂郁的雙眼透過墳墓遙遙注視著李荃。李荃匍匐在墳墓上,把一張臉貼了上去。太陽還是過去那枚太陽,照耀著生者,也照耀著死者。

兆林走了過來,無聲地看著李荃。

李荃說:“你知不知道這里埋葬的是誰?”

兆林想了想,說:“是你不想結婚的理由嗎?

李荃參加的最后一個常委會上討論選調干部人選,李荃堅定不移地推薦了小崔。因為李荃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去省城,小崔竟成了唯一一個全票通過的人。李空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仿佛是常委們照顧了自己的親友一般。散會以后已經很晚了。李荃回到了屋里,見兆林已經裝好了一個行李包。李荃奇怪地說:“我又不是去送禮,你怎么讓我帶這么多東西?”兆林告訴李荃里面裝了內衣內褲洗漱用具等等。李荃說:“過去我出門只帶兩只腳。”兆林說:“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粗心的女同志。對了,我還給你買了一包糖果、兩盒餅干放了進去。因為報告團肯定是集體行動,不可能隨時吃到東西。你的胃不好,千萬別餓著自己。”

李荃不以為然:“你怎么婆婆媽媽。”兆林說:“如果你能婆婆媽媽些就好了。”

李荃去拽那張單人床。兆林說,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們今天就不能離得近些么?李荃的臉紅得透亮,說你的要求好沒道理。

4

有一件大事在上甸^下甸同時發生了。兩村的交界處籌建了一座學校,上甸和下甸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學。學校有個男老師叫永順,有個女老師叫水香。水香是上甸人,永順是下甸人。于是一些故事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水香不愧是新女性,一點也不在乎來自家族的壓力和村里的閑言碎語,把一場戀愛搞得熱火朝天。有一天,永順在去學校的路上失蹤了。水香知道自己勢單力薄,難與族規家法抗衡,就給黨中央寫信。給毛主席,給周總理,給她知道名字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水香斷定永順是被囚禁了,生死未卜。但時間一長,必定兇多吉少。水香發出的信很快有了回音。一個月以后,中央來了一個“永順問題調查小組”。調查小組的人挨門串戶地找人做工作,講《婚姻法》,宣傳黨的政策,終于感動了,上甸人,交出了永順。永順被關在了一個菜窖里,因為陰暗潮濕和營養不良,出來時雙腿已經站不起來了。

勛終于要大大方方地走娘家了。雖然沒人告訴勛應該怎么做,但勛在心里把那些束縛自己的條款通通廢掉了。勛滿心喜歡地從婦女識字班回來,大聲教女兒忍冬自己剛學會的兩句話:單絲不成線,獨木難成林。勛本來用不著上識字班,她當識字班的老師還差不多。但勛喜歡像學生一樣去上課,喜歡像別的婦女那樣一筆一畫描紅。勛的字當然寫得最好看。老師不止一次地表揚勛,并拿勛的練習簿做樣板。婦女們只是笑。她們習慣了勛做事比她們強,勛做什么都比她們強。

忍冬已經六歲了,是一個美麗聰穎的小姑娘。忍冬連蹦帶跳地遠遠走在勛的前邊,大聲重復著剛學會的兩句話:單絲不成線,獨木難成林。勛進屋點了燈,然后給忍冬洗手洗腳。

勛說:“忍冬乖乖早些睡,明兒一早跟媽媽走親戚。”

忍冬說:“咱們有親戚嗎?”

勛說:“當然有。我們有小姨在縣里做大事,還有姥爺就住在上甸,姥爺可想忍冬

忍冬說:“咱們家真奇怪,都是沒有見過的人。”

這話把勛逗笑了。勛問:“忍冬還沒見過誰?”

忍冬說:“爸爸呀!就見你一天一天地給他做鞋,卻總也不見他回來。

勛呆住了,她用一只手摸著忍冬的臉,問:“忍冬,你說爸爸還能回來嗎?”

忍冬說:“能。爸爸一定能回來,把你做的鞋全穿完。”

忍冬搶著去鋪被子。先給爸爸鋪好,然后是媽媽的,最后才是自己的一床小被子。忍冬的小臉累得通紅,長長的頭發通通粘在了兩頰上。忍冬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去了,兩條小腿蜷縮在胸前,長長的睫毛底下是一溜陰影。勛忽然覺得心里慌慌的,面對手里的活計,怎么也沒了做下去的欲望。勛正在煩悶,外面突然傳來拍門聲。勛慌得渾身打戰,抖動著嘴唇問:“是誰?”

來人發出一陣笑,說:“大姐,你開門。門剛一打開,那人便摟住了勛。“大姐,我是英娘。你還記得我么?”

勛錯愕,想不起英娘是誰。

“你去沈陽的時候我們在山海關分的手,你給了我一塊銀圓,我一直也沒舍得花。現在還在柜子里藏著呢。”

勛又驚又喜,拉英娘進屋。端起油燈往英娘的臉上照,仍然不放心地問:“你怎么跑來了?”

英娘說:“大姐,我嫁給晚生啦!”

勛愣住了。晚生是一個太過熟悉的名字,什么時候想起心里都是一種異樣的感覺,可這些年一直也沒怎么見晚生。

“我和晚生結婚那天就要來看大姐,可晚生說啥也不讓我來。我說我和大姐的交情誰也沒法比。一起睡草垛,一起要飯。大姐你去沈陽也沒找著人,早知道是這樣我跟你做伴就好了。”

“你也不問問我在大豆莊的事。”英娘恨不得把所有的話都竹筒倒豆子。“我回來以后被婆婆一頓好打。但我也打了那個老太婆。新社會了,誰怕誰呀!后來她兒子一直不回來,老太婆就慌了,怕我改嫁,總給我做好吃的,還像只老母鵝似的在我耳邊咕嘎個不停。我也總算過了幾年好日子。要不是工作組來找我,我真想守下去了,我可不想再碰見個老妖婆。可工作組的人總說,我又年輕,又沒個孩子,往前再走一步才是正理。正巧有人介紹晚生,我就嫁過來了。大姐你去沈陽又沒找著人,咋不往前走一步?”

勛嘆了口氣。

英娘又說:“聽說那個人在臺灣,臺灣是蔣介石待的地方,沒好人。”

勛轉了話題。“晚生對你好嗎?”

英娘想了想,說:“也好,也不好。勛說:“這話聽著可真費勁。”英娘說:“我就是摸不著他的心。”

英娘在炕沿上晃著一條腿,滿不在乎的樣子。勛不知道英娘在想些什么,只是覺得英娘還是當年的英娘,連身量都沒變。英娘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聽些忍冬的情況,這又是勛不愿提及的話題。英娘沒話說的時候就呆呆地坐著。勛幾次想勸她回家都張不開嘴。看情形英娘真的不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把她往晚生面前一放,說不上哪兒不好,可就是覺得不般配。勛知道晚生的心氣兒,英娘顯然不是晚生追求的那種人。

一大早,李景陽就看見一只灰色的喜鵲在門樓上跳來跳去。李景陽覺得稀奇,站在院子里看了好半天。微風拂動著他灰白色的頭發,他高高地仰著臉,神情就像個孩子。灰喜鵲嘰嘰喳喳地叫,李景陽想它也許是餓了,顛兒顛兒地跑回屋去抓了一把米,撒得很高的樣子給喜鵲看。太陽已經升到了東房頂,薄薄的一縷光暈投射在那里,像一幅畫似的。

當太陽鋪滿整個院落的時候,李景陽端了一只鐵絲篩子坐在前門檻子上。篩子里裝著少許黑豆,李景陽戴著老花鏡在太陽底下挑揀黑豆里面的沙礫,就見院子里站著一個仙子般的女孩。李景陽饒有興致地問:“你是誰?”

女孩說:“姥爺。”

李景陽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

忍冬又嘹亮地叫了一聲:“姥爺。”躲在外邊的勛走了進來,跪在了父親腳下的臺階上。父女倆彼此久久凝視,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這還是女兒記憶中的父親嗎?父親那一頭油亮的黑發,那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那一副永遠不會彎曲的身板都到哪里去了呢?李景陽把女兒拉了起來,牽著她的手往屋子里走,邊走邊說:“你來得正好,我的眼睛不行了,豆里有沙都看不見。前些日子我還能在太陽底下看見針鼻兒呢,這眼睛說不行就不行了。”

勛問:“荃,她好嗎?”

“好,好。”李景陽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心滿意足地說,“她也結婚了,嫁的是柳樹堡陳懷宇家的孩子。說來也真是緣分,鬧日本那年,我專門去陳家議過親,那時陳家正有難處,兆林又小,我去了卻沒好意思說出口。哪想到多少年以后荃和兆林還能碰到一起。你說,這不是緣分是什么?”

勛羨慕地說:“荃比我強。荃小時候就比我強。

李景陽告訴女兒,她去沈陽的那些日子,李景陽幾乎每天都到村口去轉,希望能看見勛和仲澍雙雙回來的身影。后來李景陽病了,是老寬替他到村口轉。后來老寬告訴他,勛沒找到姑爺,卻撿來一個孩子。

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把父女倆嚇了一跳。勛急步朝發出響聲的房間跑去。是在父親的臥房,忍冬跪在一張高桌子上,懷里抱著把雞毛撣子,兩只眼睛瞪圓了看著勛。一只青花瓷瓶在青磚地上被摔得粉碎。

勛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忍冬。對犯了錯誤的忍冬勛從來都是束手無策。勛不會打,也不會罵。勛的萬千言語都注進了那一雙憂郁而無奈的眼睛里。可惜忍冬不懂。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以后忍冬就張大嘴巴哭了起來。忍冬總是這樣,先發制人和強同奪理的本領幾乎與生俱來。勛蹲下身去,把瓷器一片一片地揀在手里。李景陽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遠遠地就伸手去抱桌子上的忍冬,忍冬立刻不哭了,乖巧地喊了一聲:“姥爺。”

勛給父親洗了很多東西,院子里拉起的三根繩子上通通晾滿了。這期間那一老一少始終坐在一起拍手唱著歌謠。父親臉上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明媚。勛逐漸開朗起來,徑自哼起了一支小曲,卻是“麥子黃黃,娶新嫁娘”。發現父親諦聽,勛一下住了口。

忍冬站起身來,敞開嗓子唱了起來。中午,勛燜了一鍋小米干飯,干飯上蒸的是勛在家里就燉爛的一只母雞。李景陽愛惜地說:“還是只下蛋的雞吧?”

勛撥弄著旺火說:“殺的時候倒是見它肚子里有蛋,可是已經許久不下了。”

李景陽點頭道:“是只油襠雞。”

忍冬卻說:“昨天還撿到它下的蛋呢!”勛笑道:“是嗎?忍冬說說看,雞蛋是白母雞下的還是黑母雞下的?”

忍冬說:“當然是黑母雞下的。”勛說:“可我殺的是只白母雞呀!”

忍冬想了想,說:“不對,白母雞要等今天才能下蛋,你如果不殺它,它能把蛋下在鍋里了。”

勛的臉紅了,一個小小的謊言居然叫忍冬給戳破了,她有些難為情。勛偷偷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哈哈笑了:“殺掉下蛋的母雞是很可惜,可女兒回家總得有見面禮呀。

英娘幾乎每個晚上都到勛家來串門。英娘串門時從不帶活計,只帶著張嘴。英娘重復地敘說著家里的是是非非,讓勛的耳朵起了繭子。轉眼英娘就嫁過來一年多了。和她同時結婚的一個小媳婦生了大胖小子。英娘著急了,每天三句話不離孩子。不管是晚上串門還是白天下地干活,生孩子的事總是嘴邊的一個話題。英娘專門去向生孩子最多的婦女討教,就有臉皮厚的婦女和晚生胡亂開些玩笑,說晚生大概有毛病。晚生的臉掛不住了,當著許多人的面打了英娘。晚生平時是很儒雅的一個人,可一旦發起兇來,卻比老虎還嚇人。

晚生不喜歡英娘,打從第一次見面,晚生就不喜歡她。可晚生還是和英娘結了婚。晚生是一個年過三十的人了,不和英娘結婚還能和哪個呢?既然喜歡的人得不到那么和誰結婚就成了無所謂的事。所以晚生結婚時也沒操辦,村里的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若干年里晚生已經不想那個想念的人了。就像一個大大的瘡疤長在心口窩兒上,若不撩起衣服,自己都難得看見。只是沒想到英娘和勛竟然有著那一點牽連。當勛的名字反復出現在英娘的嘴里時,晚生心上的那塊瘡疤就像遭了陰雨一樣又痛又癢。

英娘沒有去。上工。躺在暖融融的河灘上,五月的陽光照耀著她,清亮的河水在她的腳下流淌得無聲無息。英娘順躺在麥壟里,聞著麥花的清香,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也就是做了一個夢的工夫,日影就像蝴蝶一樣飛走了,天空暗了下來。河邊有松軟的沙土,英娘把兩只鞋脫了提在手里,光著腳走在沙土上,又自在又舒服。

勛和忍冬娘兒倆正吃晚飯時,英娘一挑門簾進來了。忍冬的一口餅子沒咽下肚去就咯咯地笑了。英娘的頭發又臟又亂,像個柴草筐,臉上都是汗道道兒。勛驚訝地問:“你咋弄成這個樣子?”英娘累得連話也懶得說。可看見炕上的飯桌,眼睛就直了。玉米粥英娘吃了一碗又一碗,玉米餅英娘吃了一個又一個。忍冬看出了危險,伸手與英娘搶最后一個,被勛一把攔住了。勛說不夠吃一會兒可以再做,家里有糧食,還怕餓著你不成?

飯后,英娘從頭到尾講了被晚生打的事,當然添油加醋了不少。她還把頭上的包亮給勛看,把勛嚇得一愣一愣的。晚生也會打人,勛可從來沒有想到,晚生也會打人!兇神惡煞似的晚生,與勛認識的晚生怎么可能是一個人呢?還有,英娘整整一天沒有回家了,她在外邊東游西逛了整整一個白天,這在勛的心里又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英娘靠在被垛上與忍冬玩著一種織繩的游戲,勛忍不住說:“英娘,不是大姐攆你走,你和晚生鬧生分,待在這里不是個事兒。”

英娘說:“我不走,我今天要跟忍冬鉆一個被窩。”

勛說:“英娘別鬧了,大姐跟你說正經的呢。是我送你回家,還是讓晚生來接你?英娘說:“我就住在你這里。”

勛果斷地說:“不行。你也是有家有業的人了,怎么能隨便住在外邊呢?大姐這樣做是為了你好,做了人家的媳婦,總也得有個做媳婦的樣子。”

英娘說:“我咋沒有做媳婦的樣子了?早上起來是我扒灰燒火,人家吃飯我去打狗喂豬,一家上下的眼睛都賊似的盯著我,仿佛我是光吃飯不干活兒。

勛賠著笑說:“你去打聽打聽,哪家的媳婦不是這個樣子?好了好了,英娘別賭氣了。你一天不回家,晚生不定怎樣著急呢!”

英娘說:“他才不急呢。我知道他從心里看不上我。要不你就去告訴晚生一聲,就說我讓野漢子背走了。”

忍冬問:“小姨,啥叫野漢子?”

英娘剛要張嘴說什么,勛厲聲說:“忍冬!小孩子家不許多嘴!”

勛在滿天星空底下朝晚生家走去。許多塵封的往事涌上心頭。那些記憶中的一切當真曾經發生過嗎?勛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勛有些狐疑。遠遠看見黑乎乎的井架立在那里,勛才心驚肉跳起來。冬日黃昏的一個場景突兀地出現在漆黑的幕布上。面孔清瘦憔悴的晚生袖著雙手站在淡青的天光中,眼神縹緲絕望。勛第一次設想如果沒有仲澍她和晚生會怎么樣。但勛對仲澍超乎尋常的感情把一切都淹沒了,仲澍是座山,晚生只是山上的一棵樹。勛無法把一棵樹與一座山相混淆。

那個井架讓勛明了一件事情。有恩于自己的晚生從自己這里得到的卻是天大的不幸。

英娘和忍冬織著線繩兒眼睛就開始打架。英娘把線繩兒往忍冬臉上一扔,說:“不織了,困死了,我要睡覺了。”英娘起身去抱被子。忍冬說:“這兒沒有你的被子。”英娘說:“這幾個被子我蓋哪個都行。”忍冬重復說:“這里沒有你的被子。”英娘指著被垛奇怪地問:“這不正好多出一床嗎?”

忍冬指著第一床被子說:“我的。”

指著第二床說:“媽媽的。”

指著第三床說:“爸爸的。”

英娘一下子來了興致,細細打量著那床桃紅色的緞子被,問:“你爸爸的?”

忍冬點了點頭。

英娘利索地把三床被子鋪好。那床桃紅色的緞被令她愛不釋手。其實被面兒已經很舊了,那種鮮亮的桃紅變成了一種烏蒙蒙的顏色。可摸在手里那種柔滑的感覺是英娘從未體驗過的。英娘不脫衣服就要往被子里鉆,被忍冬攔住了。忍冬說:“這是爸爸的被子,不許小姨蓋。”英娘問:“你爸爸在哪兒?”忍冬搖了搖頭。英娘說:“我知道,你爸爸在臺灣呢!”忍冬說:“你騙人。”英娘說:“我怎么會騙人呢?大家都知道。”

英娘突然發現打開的被子里躺著一張舊照片。照片雖然是碎片拼成的,可照片上的那張臉卻是那么清晰完整,仿佛有一種力量在照片中孕育著,英娘的兩只手情不自禁有些抖。忍冬顯然也沒有見過這張照片,問:“這是誰?”英娘激動地說:“傻丫頭,這是你爸爸呀!”忍冬趴過去看,對照片,上的人感到陌生。英娘激動地說:“這就是你爸爸,你爸爸多英俊呀!”忍冬說:“我爸爸的東西都在柜子里鎖著呢。”英娘說:“我們打開看看!”忍冬跳下炕,赤著腳跑過去,一把就把柜上掛著的那把鎖拽開了。英娘把照片胡亂一丟也跳了過去。打開了柜蓋,柜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英娘往里一摸,驚訝地叫出了聲:“哇,這么多鞋!”

英娘迅速把柜蓋拿下來放到一旁,拿出兩只鞋子放到忍冬手里,說:“往炕上擺,咱們數數到底有多少。”忍冬也來了興致,像只大耗子一趟一趟往炕上搬運。外面的大門嘩啦一聲響,英娘嚇了一跳,趕緊命令忍冬:“快往回收!”胡亂抓了兩只鞋就往柜里扔。英娘回身的時候勛已經進來了,勛一瞬間手腳冰涼,她用冰冷的眼神看著英娘,看得英娘發起毛來。英娘尷尬地笑了笑,說:“是忍冬開的鎖。”忍冬早就鉆進了被窩,把腦袋捂得嚴嚴實實。勛讓自己靠在了門板上,眼睛緊緊地閉上了。她不想再看見那一堆鞋子,就像她不想看見那些已然流逝的歲月。如今柜子輕易就被打開了,就像自己的心被人開了一個豁口。英娘躡手躡腳地從勛的面前走了出去。勛疲倦地問:“你去哪兒?”英娘小聲說:“我回家。”勛舒了一口氣,說:“英娘,晚生從你娘家剛回來,已經鬧得闔家不寧了。

5

孫大方一早就派人把民兵連長吳二振找了來。吳二振還睡在被窩里,一路都長長地打著哈欠。孫大方問:“幾點撤的?”吳二振答:“四點。”孫大方又問:“發現啥可疑的跡象沒有?”吳二振只答了一個字:“尿。”孫大方就聽懂了,悶頭想了一會兒,說:“傳到上頭去了,我們想不辦也不行了。”

吳二振簡略地匯報了夜里執勤的情況。仍是千篇一律。他們埋伏的地點應是在關帝廟附近,可有兩個民兵總打盹,吳二振就提議跳進院子里,在墻角可以貓一覺,有人開門和關門很容易就能知道。這是月亮上來前的事,月亮上來后墻下的暗影就變得單薄了。經驗告訴吳二振這里已不再適宜潛伏。于是吳二振搶先一步拉開了門閂,幾個民兵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幾天前,吳二振的老婆十分詭秘地說村里出了特大新聞。那天老婆特意把孩子打發到了院子里去玩,這才跟吳二振說,齊仲澍回來了!吳二振一把就把老婆推開了,說扯淡,天上飛的事我不知道,要說下甸,每個人嘴里有幾顆牙我都一清二楚。女人不服氣,不管吳二振聽沒聽,就把她所知道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這么多年都以為齊仲澍有去無還了對不?大家都受騙了!有人親眼看見齊仲澍每個晚上都住在家里,連被子是啥樣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人家白天在臺灣吃喝玩樂,夜里就來下甸跟老婆睡覺。”吳二振譏笑地說:“你知道臺灣離下甸有多遠?隔著大海呢。”

女人急了,說:“美蔣特務有多大本事你哪知道,齊仲澍坐的飛機都是隱形的,連望遠鏡都看不到。你都不知道人家的飛機飛得有多快,從臺灣飛到下甸連一個鐘頭都用不

女人做飯去了。吳二振在屋里卷了一支煙,把女人說的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覺得玄。但還是抓了一把煙葉放到了衣兜里,找孫大方匯報去了。

孫大方沒有聽完眉毛就立了起來,仿佛吳二振匯報的不是傳言而是確鑿無誤的事實。孫大方用粗大的拳頭使勁捶自己的膝蓋,蒼黑的一張面孔上興奮異常。他當即向吳二振下達了兩點指示:一、活捉齊仲澍;二、繳獲那架隱形飛機。孫大方嚴肅地說不管會付出多大的代價,吳二振只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務。“那種隱形飛機我們國家很缺呀!”孫大方語重心長地說。

晚生在一個下午接連聽三個人講了齊仲澍的事。晚生并沒有在意。齊仲澍離家多年,在許多人的心里已經不是人而是鬼了。雖然勛的牽掛和惦念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可這種一廂情愿就能把鬼變成人嗎?顯然不能。所以晚生聽到那些傳聞時只是笑了笑,可心底那種凄楚的感覺卻像害了胃酸一樣分泌著一種奇怪的液體。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晚生已經學會了把握自己,不會像許多年前那樣迷失了本性。晚生甚至輕快地吹起了口哨。暮靄像炊煙一樣模糊了視線,當一個人腳步匆匆地迎面走來時,晚生喊了一聲:“滿倉。”

看得出滿倉很忙,但到底熬不住想說些什么的欲望。滿倉把晚生拉到僻靜處,看了看左右沒人,把這些日子夜里值勤的事告訴了晚生。

晚生驚問:“你們埋伏是為了活捉齊仲澍?”

滿倉說:“他可把我們折騰苦了。”

晚生苦笑著說:“這是誰的餿主意。聽起來都像沒影兒的事,怎么偏就有人信呢!”滿倉說:“今晚就見真章了!”

滿倉把晚上的行動方案一五一十地對晚生說了,說了又覺得不放心,再三叮囑晚生別告訴別人。孫大方三令五申連父母妻兒都不能說,現在滿倉卻把事情告訴了晚生。違反紀律的人是沒有權利當民兵的,滿倉當然很不安。

晚生在幾分鐘里就把事情想明白了。關于齊仲澍的那些傳言乍聽覺得耳生,往細里一想就明白了。英娘當然沒有說過隱形飛機,但英娘說過臺灣,說過齊仲澍蓋的那床桃紅緞被,說齊仲澍每天就睡在被子里,把晚生嚇了一跳。后來英娘才解釋說那是張照片。晚生曾經囑咐英娘,這些話只能在家里說,千萬別到外面說去,會惹大事。晚生當時還在想,就英娘那張嘴,天生的有一尺說一丈,讓她對什么事守口如瓶,不如要了她的命。晚生忽然變得怒氣沖沖,大步往家趕,看見英娘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在井臺,上站著,晚生不禁有些發呆,心底的一點柔情悄悄萌動了。晚生朝英娘招了招手,說跟我出去一趟,咱們串個門兒。

勛早早地打發忍冬躺下了。忍冬睡著的樣子恬靜可人。人家都說忍冬長得像勛。有時勛會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思忖撿來的孩子竟是像自己的。這個想法讓勛很受鼓舞。勛經常去想將來的事。忍冬長大了,是一個美麗文靜的少女,勛會放手讓忍冬自已選擇對象。勛要把自已的想法通通埋在心里,一絲一毫都不去影響忍冬。

院子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晚生一挑門簾進來了,小聲卻節奏很快地說:“一會兒有,人想讓你去村北的河套地,你千萬別去,去了就說不清楚了。”又大聲喊:“英娘,英娘!”

英娘磨磨蹭蹭地走了進來,眉眼也不抬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自從上次從這里走,她還一次沒來過。她不知道晚生是到勛這里來串門,在門外英娘還不想進來呢。

晚生攙扶了英娘一把,就讓英娘一下子改變了主意。

勛驚喜地喊了一聲:“英娘!”英娘羞答答地應了一聲,故意把雙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

勛又是一番驚喜,走近了去打量英娘:“你懷孕了?”

英娘幸福地點了點頭。

勛高興地說:“幾天不見,英娘漂亮了。”晚生沒頭沒腦地說:“懷孕的女人最好看。”

勛和英娘都開心地笑了。

鄰居二嬸忽然走了進來,一臉張皇的神情。她過去就抱住了勛的一只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外間拖。勛惱了,說:“二嬸這是干什么呀!”

二嬸倉促地說:“我有要緊的事對你說,你快跟我到外邊走一趟。”

勛看了眼晚生,堅決地用一只手扳住了門框。勛說:“二嬸,我哪里也不去,你就別費心了。”

二嬸鸚鵡學舌似的說:“河套里降落了一架飛機……”

英娘驚喜地說:“飛機?”

勛說:“飛機和我有啥關系!”

二嬸不說話,只是用蠻力拉勛。勛扳住門框的一只手毫不松動。英娘趕緊說:“二嬸,我跟你去看。”

二嬸無奈地看了看英娘,被英娘拖走了。

勛說:“英娘會不會有危險?”

晚生播了搖頭,說他們奈何不了英娘。英娘一路問這問那,二嬸卻支支吾吾地前言不搭后語。英娘覺得有趣,拖著二嬸的一只胳膊越走越快。不一會兒的工夫,二嬸就(喘吁吁了。二嬸說:“我走不動了,你自己去吧。”說了這話,二嬸撇下英娘回去了。英娘獨自先跑上了河堤。河灘黑黝黝的,被一團一團的霧(籠罩著。英娘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了很高的地方,面對著的是洶涌澎湃的大海。英娘是見過海的人,在山海關,英娘專程跑到海邊去洗臉,雖然洗過的臉皺巴巴地像長了一層癬,但英娘分明多了見識。英娘什么都不怕,不怕孤單,不怕黑夜,甚至不怕妖魔鬼怪。

可飛機在哪里呢?齊仲澍在哪里呢?英娘毫不猶豫地走下了河堤。

孫大方與吳二振同時發現了獵物。

參加行動的民兵都是孫大方親自指派的。孫大方有言在先,只要那個女人在后河套一出現,就證明她與齊仲澍有瓜葛。就可以抓她人搜她家,就能從她嘴里撬出齊仲澍的消息來,就能截獲那架隱形飛機……

英娘在河灘上走著走著,忽然發現自己轉向了。四周都是黑森森的墻,英娘無論怎樣努力也辨不出方位。英娘有些緊張,但并不害怕。她想,這片河灘三面是水,還能找不到回家的路?英娘這時才覺出飛機的事也許是二嬸說來哄人的。一大片河灘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哪里有落過飛機的跡象呢。英娘摸索著想往回走,卻被什么東西絆倒了。圓圓的一個土包擋住了去路,英娘這才意識到這是墳。英娘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想跑,可搖搖欲墜的肚:子怎么也不給勁兒。忽然,周圍亮起了許多火把,火把騰挪、跳動,把天空變成了一團炭火。英娘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嘶叫,毛發都爹了起來。她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橫沖直撞。可英娘還是找不到路,四下里除了墳還是墳。四周的火把越來越近,英娘忽然感到腳下的土地沉了一下,噗的一聲,英娘整個人陷進了一個墓穴里。

6

李荃在省城參加戰斗英雄報告團期間認識了眼科大夫黃鶯。當時有一位報告團成員正害眼病,黃鶯就被臨時抽調過來和報告團一起行動。黃鶯是留法醫學博士,個子矮矮的,皮膚帶了一點奶油似的黃。李荃猜她頂多不過三十四五歲,一問才知道都年過五十了,而且是未婚。黃鶯也同樣不相信李荃曾在深山老林里打過游擊。“山上連澡都不能洗,你能過那種日子?”

李荃從省城回來才知道父親的眼睛不行了。父親手里多了拐杖,試探著才能往前走。李荃把父親的情況寫信介紹給了黃鶯,問她能不能幫些忙。黃鶯很快把電話打到了聯合縣委,讓李荃把父親送到省人民醫院。

李景陽在省城的醫院接受了眼角膜移植手術,留下來陪床的是兆林和小崔。小崔費了許多唇舌才說服李荃讓自己來故陪護。小崔說自己心細,手腳又輕,這一點她和兆林誰也比不了。李景陽是這家醫院第一位接受眼角膜移植的患者。所以手術前和手術后都有大批的人來訪。李景陽重見光明的時候是一個舉國歡慶的日子。彩綢和鮮花裝扮了整個廣場。手術小組的全體成員特意到廣場和李景陽合影留念,他們的身前身后都是川流不息的人流。背景是一幅標語:熱烈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周年!每一個字都有兩米見方,豎立在廣場中心的兩根旗桿上。李景陽被眼前豐富的色彩弄花了眼睛。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笑。成群的鴿子把藍天都給染白了。

小崔寸步不離李景陽的左右,讓兆林覺得自己多余。在醫院里即使凡事都有護士專門料理。小崔也一刻不閑著,她總能找到活兒干。手術那天小崔整宿都沒有合眼,她握著李景陽的一只手,從晚上一直坐到天明。

從廣場和醫護人員分手,李景陽和兆林、小崔徑直去了火車站。李景陽精神百倍,大步走在了兩個年輕人前邊。李景陽在行人中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也在看著他。李景陽又驚又喜,張開雙臂迎了過去。“表弟!”“表弟”的臉上卻閃過一絲陰影,他慌亂地四下看了看,扭身就鉆進了一個小胡同。李景陽有些猶疑,莫非自己認錯人了?怎么可能呢?自己的眼睛這樣亮,記性這樣好,怎么會認不準一個人?想到這里,李景陽也朝小胡同里追了進去,接著喊:“表弟!表弟!安慶!安慶!”前面的人卻跑得更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在胡同的盡頭消失了。李景陽只得停住了腳步,轉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小崔滿臉通紅地跑了來,一把抱住了李景陽的胳膊,著急地說:“您怎么跑得這樣快,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去抓特務呢!

李景陽不由得看了小崔一眼。

兆林也跑了過來。問:“誰是特務?是不是剛才戴著藍帽子的那個?”

李景陽問:“兆林你看清楚了?”

兆林說:“圓臉,有點胖。那人看起來好像有點驚慌,

小崔瞪大眼睛說:“驚慌?他真的是特務?”

李景陽什么也沒說,獨自前朝走去。兆林和小崔一左一右緊緊跟著。走出了好遠,李景陽才嘆息了一聲,回頭望了望這座城市。

兆林和小崔彼此望了一眼,都不知道李景陽為什么嘆息。

火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向前駛去了。兆林打開了一個包,從里面找出一塊小毯子,給李景陽蓋在了身上。“爸,您歇一歇吧。”李景陽搖了搖頭。

李景陽注視著車窗外,許多熟悉的景物在眼前一一掠過。來的時候他坐的也是火車,可那時他眼前的世界卻是灰蒙蒙一片。那個眼角膜多么奇妙啊,那個叫黃鶯的女人是多么神奇啊。

只有失明又復明的人才知道眼睛是多么寶貴。

只是李景陽的心里有些憋悶,搞不懂剛才發生的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遠處的天空上飄飛著一只風箏。李景陽看清了風箏的屁股后頭拖著的一根銀亮的線!

這眼睛,能有什么好說的!

李景陽受了鼓舞,臉上出現了一副古怪的神情。李景陽驕傲地對自己說:你沒有看錯人!那人就是表弟安慶!可是表弟認出了自己嗎?認出了!四目相對時他們彼此的目光是熟悉的!生人和熟人的眼睛不一樣,熟人的眼睛稍稍一碰就能產生膠合!李景陽突然想到了目光相碰時所產生的那一絲顫抖,什么東西被震落了。那是安慶的眼睛!安慶的臉上出現了一片陰影,隨之又被驚慌所替代。安慶四下里一張望,扭身就鉆進了小胡同。安慶害怕了,他害怕的是什么?

走進縣委大院是午飯前的一段時光。兆林和小崔嗅了嗅鼻子就聞到了一股緊張的氣味兒。小馬看見他們只來得及點個頭就匆匆地跑走了。兆林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對李景陽說:“爸,這是房門鑰匙,您先到屋里休息。”李景陽說:“我不去。”又說:“我要見李荃。”

會議室的門突然打開了,呂中率先走了出來。看見李景陽,呂中拐過來好歹握了個手,就匆匆走了。李荃從會議室出來就奔到了墻角,發出了一陣干嘔。兆林緊張地問:“你怎么了?”李荃卻沒有工夫回答他,而是用命令的口氣對父親說:“您先回家吧,我有時間再去看您。下面出了點事,我和呂書記去看看。”李景陽說:“我有要緊的事情對你說!”李荃上了院子里停著的一輛吉普車,探出頭來說:“回頭再說!

孫大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對縣里的幾位領導做了匯報,邊說邊用眼睛瞟李荃。孫大方的面孔已經變成了青灰色,額上滾著豆粒大的汗珠。那晚他帶著一行人舉著火把搜查了整個河灘,一無所獲。

走到陷落的地方,一個民兵發現了一只女人穿的布鞋。

眾人七手八腳把人刨了出來,人已經不行了。吳二振和另一個人四只手橫托著往大堤上跑,女人一直在流血,女人使那條路變成了一條血路。

“人呢?

“裝棺了。”

“是娘兒倆?”

孫大方點了點頭。

呂中啪地一拍桌子:“你們倆誰的主意?”

孫大方趕緊說:“是吳二振。他說村里來了隱形飛機,他說國民黨齊仲澍住在家里。”

吳二振馬上哭了,他抽噎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呂中狠狠地說:“就你們這熊樣還想抓國民黨?還想截飛機?你們都是豬腦子?連你們都能截飛機還要解放軍干什么?把個女人蒙騙出去就能抓住國民黨?齊仲澍沒回來,若真回來還能讓你們活到現在?早讓人家丟河里喂王八了!”

李荃問“謠言到底是從哪里傳來的?”孫大方說:“死者英娘生前跟李勛要好,據說她們曾經一起去過沈陽。英娘每天都到李勛家串門。有些話應該是她講出來的。”李荃間:“齊仲澍真的來過下甸?”

孫大方偷著看了李荃一眼,沒吱聲。李荃輕輕地喝了一聲:“說!”

孫大方說:“有人看見……”

李荃說:“誰看見?

孫大方說:“吳二振老婆!”

吳二振撲通一聲跪下來,說:“我老婆也是聽說,她沒說她看見!”

幾個人走到了屋外,呂中小聲對李荃說:“事情已經明了,很慶幸你姐姐躲過了這一劫。”

李荃說:“可那母子倆呢?聽說好不容易才懷上孩子。”

呂中說:“不談那些了。還是談談我們面臨的問題吧。事情處理起來有些棘手。我覺得此事不宜聲張。你說呢?”

李荃頗感意外地看著呂中。

呂中說:“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的意思是,錯誤是我們的干部犯下的,我們再怎么做,損失也無法挽回了。從另一個角度講。孫大方他們也是好心辦了壞事。提高警惕沒有錯,他們的動機是好的。現在全國的形勢就是這樣。我們處理不當,會影響群眾的積極性。”

李荃激動了,提高聲音說:“我們的干部愚昧無知到了這種程度,還不該受責罰?你是不是覺得一個英娘事件不夠,還要有第一個第三個……”

“夠了!”呂中不耐煩地打斷了李荃,“你別那樣固執好不好?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事情牽扯你姐姐,如果出事的是你姐,你就知道我怎么整這幾個龜孫子了。這次是個意外,我們正好可以敲山震虎,看以后誰還敢欺負她。至于那個英娘,也只有算了。本來沒她什么事,誰讓她愣往里攪和呢?”

把李荃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站在那里索性不走了。“呂書記。我們可不可以別把個人感情摻雜進去。出事的是不是我姐會不一樣嗎?難道她們不都是我們的階級姐妹嗎?我們槍林彈雨拼了那么多年是為了什么?難道只是為了幾個家人?”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比你會講。李荃,我把心窩子里的話掏給你,因為什么你知道。換了別人我會講這些?”

“可那母子兩條性命,就這樣白白送掉了?”

“你說怎么辦?”

“我們捂蓋子的做法不可取!事情既然出了,就應該讓全縣廣大干部群眾都知道,就要引以為戒!”

“你是書記還是我是書記?”呂中急眼了,“這種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你咋就不明白里面的道理呢?孫大方他們是可恨,可他們也是為了革命工作,今天處理了他們,日后國民黨真到了眼皮子底下都沒人幫你!”

呂中轉身走了。

晚生家的院子里充滿了哀傷的氛。一口小小的白茬兒棺木停在了院子中心。前面有一只瓦盆。里面的灰燼還是通紅的顏色,呂中大步走到了棺木前。直直地鞠了三個躬。有人告訴晚生媽:“這是縣里的呂書記。晚生媽慌忙走了過來,兩只手在圍裙上蹭來蹭去。呂中說:“老嫂子,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都很難過,縣里的主要領導都來了,我們要親口向您說一聲對不起。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給家里造成了這樣大的不幸。責任在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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