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細節之美

劉慶邦

我2014年應邀到陜西青年作家班授課，講過一節課，那一次講的內容題目是《短篇小說的種子》。那么這次呢，就換一個題目著重講講小說的細節，題目叫《細節之美》。我多次應邀講課，一般是講的這幾個題目比較多。除了剛才說的《短篇小說的種子》《細節之美》，還有《短篇小說中的鄉土中國敘事》《短篇小說的語言》以及《小說的創作“實與虛”》等等小說創作的五個問題。

今年主要講細節，因為無論你是寫什么文體，什么題材，大家也都是在寫細節。我先念一段語錄，這個語錄是老子的語錄。我們都知道老子是我們國家哲學家的鼻祖。最近美國的《紐約時報》評出了全世界排在前十的偉大作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老子。老子，他的本名叫做李耳，他是我的老鄉，是河南省鹿邑縣的。老子在《道德經》里是這么說的：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特別強調了“細”的重要，做事情要從易開始，要從細開始。這個語錄是我今天要講的主旨，一個提綱挈領的東西。

那么首先，我個人認為寫作是一個發現美，表現美的一個過程。我們的閱讀也是一樣的，也是欣賞美，感受美這么一個過程。寫作和閱讀是哪兒美，我們往哪兒走，整個是一個審美的過程。就像我們外出旅游一樣，打聽到哪里有名山名水，有很美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然后到哪里去。寫作和閱讀是一樣的道理，哪兒美我們往哪兒走，這是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待寫作。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的題目就是《哪美往哪寫》。那么小說的美呢，它是有很多種因素組成的，應該有情感之美，思想之美，有自然之美，有節奏之美，韻味之美、語言之美，還有勞動之美、悲痛之美、憂郁之美等等，有很多美的因素。諸多美的因素，組成一塊兒才能成為美文，如果有一樣不美，就會使這個作品有瑕疵，達不到完美的程度。那么在這種眾多的美之中，還有一種美，我把它叫細節之美。不能因為這個細微細小，我們就不重視它。有很多種說法，都是在強調這個細微的重要。你比如說，一滴水可以映著太陽啊，或者說，因為一個蟻穴可以毀掉一座長堤，針尖大的窟窿可以透過斗大的風呀，諸如這樣的話很多。都是說“微”和“重”的關系，就是說“細”和“大”的一個關系。就是說細節雖然微小，但是它的作用是非常大的，我們不能因為它小，就忽略它。恰恰相反，我們要重視細節，可以說細節，在每一個作品當中既是經線，也是緯線，就是經和緯交織，才能織出非常美好的圖案來。

那么我們如何給細節進行定位呢？我首先認為，細節是相對于情節而言的。我們說到細節的時候，就會想到情節，說到情節的時候，也會說到細節。情節和細節，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情節離不開細節，細節離不開情節，它們相輔相成。如果說，情節它是一個框架的話，那么細節就是把這個框架充實起來的材料。比如說情節是個糧食口袋，那么細節呢，就是裝在口袋里的糧食。如果這個口袋里面沒有糧食，那么這個口袋就是一個空的，沒有什么東西，那么情節是支撐不起來的，就這么一個框架。那么這個細節它離開了情節，離開了框架，這個細節會無所依，無所附，一盤散沙，沒有東西把它撐起來。如果拿酒來說的話，細節如果是酒的話，那么情節就是這個酒瓶子，把酒裝到一個容器里，就形成了酒和酒瓶子。這就是說情節和細節，它們是共同的，是相對的互為支撐，但這不是互為表里。情節總是很少，不是說情節總是很簡單。拿人的一生來做比喻，每個人的一生情節都是有限的，都數得過來的，應該說人的生是一個情節，人的死呢，又是一個情節。在生和死之間，還會有一些情節，這個情節里面有戀愛、結婚、生子、讀書等等。這些情節都是固定的，差不多每個人的情節都能數得過來。有些人的情節，要稍稍多一點，有的人的情節，會少一點兒，有的人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少也少不到哪里去。人的一生情節是有限的，那么一個人一生的細節就多了，數不勝數，具有無限性，像我們每個人每天從這個吃、喝、拉、撒起，從油、鹽、醬、醋、茶都是這樣。

今天，我們大家集中在一個地方，來學習，來討論。在這里，每個人的桌子上放著桌簽，每個人的桌子上放著不同的水杯。這都構成了我們今天的一些細節。這個細節，它是在不斷地變化，誰都不知道它有多少。拿人的一生來說，就是情節和細節的一個表現，細節是無限的。如果拿一個人的身體來做比喻，什么叫情節？什么叫細節？一個人的身體，他的四肢，頭顱，我們通常說的五體，如果五體是人生命的情節的話，那么，人身體的細節是什么？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我認為是細胞，就是我們的細節。那么人身體上的肢體，我們把腳趾頭和手指頭都算上，也是數得過來的，細胞就數不過來，誰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細胞有多少個，雖然細胞在你身上長著，但是你分不清，數以億計，數以萬億計，看不見，這個細胞不斷在分裂，不斷地在生長，它總是處在一種動態變化中。同時，人在消耗的過程中，又會生出許多新的細胞，也就是說在不斷地消耗中，又不斷地分裂，不斷地在分裂，不斷地在生長，數不清，說不清。我通過比喻的辦法，來講述這個情節和細節的關系。我們平常說因果關系，情結是因，是果，那么細節呢，是從因到果的一個過程。就是說情節是從此岸到彼岸，那么細節就是，從此岸到彼岸的流水。情節和細節就這么一個問題。那么除了這個細節是相對情節而言，還有一點就是細節相對概念而言。我們平時的寫作離不開概念，離不開概括，但是一百個概念，頂不上一個細節，寫作，不善于尋細節，僅僅用概念是不對的。表現事物真正的力量是細節，用細節來說明問題，這個例子我可以舉出很多，比如，我在礦工局時候，有一個礦工主任，參加九大代表，這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他開了會以后回來的時候，傳達大會盛況，講到毛主席身體非常非常健康，大家都知道，這都是報紙上說的。然后有一句說是人民大會堂太高級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級的地方。大家都聽得很著急，怎么個高級法呀？他又說一句，非常高級。聽的人就問怎么就高級了？他第三句還是，高級的沒法說。還是很高級，高級顯然就是一個評價，但是沒有說到細節，幾個人都很著急呀，什么高級啊，怎么個高級法呀？若能說到一個細節，比如人民大會堂有巨大的石柱啊，紅地毯啊，大會堂的這個燈光啊。但是他說的，大家也沒有印象。大家只能聽他說高級，他沒說任何一個細節，這就是說，他不注重細節，不會抓細節，不會利用細節，不知道的細節的重要力量。所以說細節相對概念而言，你必須用細節來說話，我們寫文章也是這個樣子，我們平常看那些散文議論很多，我母親多么偉大呀，多么勤勞，多么善良呀，這都是我們能耳熟能詳的話。但是你僅僅這樣說，停留在這種概念上，你說一百個概念，都不如你說一個生動的細節，一下就有說服力了，甚至這個概念不用你說出來。那么人家一看，就能從這個細節得出這么一個判斷，就會得出這么一個概念：你母親很善良，很勤勞，這些都不用明說。

所以說細節是相對于概念而言的。第一個就是說，細節是相對于概念而言的，就說你寫小說，光寫情節是不行的，你寫文章光寫概念也是不行的，必須知道這個細節的重要。

如果給細節下一個定義的話，這個細節就是事物的細微組成部分。萬事萬物細微的組成部分，就叫作細節。也可以這樣說，世界的萬事萬物，都是以細節的形式存在的。到了一個地方，如果你沒看到細節，就等于你什么都沒有看見。比如你去國外名勝旅游，你去看什么呢？你就看細節美，如果你沒有看到細節，你回來說不出細節，等于什么都沒有看見，僅僅只是在那里照了一張相，因為腦子里沒有裝細節。那么同樣的道理，我們閱讀作品，其實也是讀細節。如果你沒有讀到細節，不會注意細節，這個時候你讀了和沒讀一樣，你只是了解書的一些框架，粗枝大葉的這樣一個情景。真正好的讀者，他是有耐心的，有著細節的欣賞，真正的好東西都是在細節里。這個好的文學作品和不太好的文學作品，或者叫嚴肅的文學作品和通俗的文學作品，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在于，這個通俗的文學作品比較注重情節，設置一個又一個的情節，設置一個又一個的懸念，或設置一個又一個的套路，來拉住讀者，來套路讀者。情節是個扣子，來圈住你，好多都是靠情節取勝。嚴肅的文學作品不是靠情節取勝，是靠細節取勝。靠準確優美的語言組成細節去耐人尋味。我認為好的小說不是抓人的，不是抓住你不放，是你放不下的。我的小說不是抓人的，好的小說是放人的，是讓你走神兒的，是讓你靈魂放飛的，讓你獲得共鳴以后靈魂出竅的。靈魂出竅的感覺是我們欣賞文學作品最高的感受最高的意境，那么這個過程怎么實現的，通過好多細節。所以說細節在文學作品中有多么重要。把細節看清楚，需要看一看生活的細節，也就是日常中的細節。我們的生活離不開細節。也可以說，我們整個人類的發展，整個社會的進步，歸根結底實際上是細節的發展，是細節的進步。判斷一個國家，是一個發達國家或者是一個發展中國家，或者是一個怎樣的國家，都從哪里判斷呢？從細節上判斷。如果一個國家注重細節，那么這個國家就是一個發達國家，如果這個國家不注重細節，粗枝大葉，那么這個國家就說不上是一個發達國家。2003年我去過一次日本，作為中國文化界知名人士代表團的一員應日本外務省的邀請去日本訪問，在日本呆了八九十來天的樣子，看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廟，看了好幾個城市，一些主要的城市都去了。看了幾天以后，最后外務省召集我們開座談會，請我們喝酒，吃飯，一個副外相參加，他就問每一位成員，問到我：劉先生，到日本這么多天，你對日本有什么印象？有什么看法？希望交流交流，說一說。我說：我來日本這么幾天，突出的感覺，覺得日本人注重細節。他需要翻譯，因為不能直接交流，翻譯之后，他說不，不，我們過去比較重視細節，現在不太重視細節了。我一聽，就覺得不太對勁，我想肯定是中間翻譯有問題。我就直接說：可能翻譯有誤差，你把我說的細節領會錯了，不妨給你舉一些例子吧。我說：我們到日本，坐大巴車旅游，每一個車座后面都放一個放茶杯的套，有的是尼龍套，有的是鋼絲網。因為我們中國人喜歡喝茶，自帶茶杯，你把茶杯往后邊一放，車子開得再快，它總是穩穩當當，不會灑出來，更不會掉出來。可是我們在中國出去旅游，車后面就沒有這個東西，有時候我們想帶個茶杯，沒地方放，有時候就放在腳底下，用腳夾著。你睡著了，這個茶杯可能就滾了。你看日本人在這個小事上想得特別周到。現在好一點兒，我們的大巴車座位有了一個布口袋，也不是讓你放茶杯的事，讓你放書或者報紙，是個扁的。

我又給他舉個例子，在日本住旅館，有一個鞋拔子，日本人的鞋拔子做得很長，你提鞋的時候，不用彎腰，站著一伸手，鞋就能提了。我們賓館很少提供鞋拔子，就是有提供，也是很短的，你要提鞋的時候，必須蹲在地上，然后才能插進去，才能提鞋。我還給他舉個例子，在日本坐新干線，它在站臺地面上標上第幾車廂，你在那等，車的門口會準準地對著你的站位，你在這排隊就行了。在我們這，站臺上都沒有劃線，車一來了，人們提著大包、小包地追，要去找車廂，站臺上很亂的。

我舉了這些例子，他們翻譯過去，那個外相說：是的，是的，我們確實很重視細節。我后來問了一下“細節”翻譯成日語的話就是“細部”，就是注重細枝末節，糾纏于細枝末節。他理解成日本重視細枝末節，好像我指責日本老糾纏細枝末節的事情，不講究大的東西。我說：不是的，和我說的這個細節不是一回事兒，不是糾纏于細枝末節。聽我講了這些細節之后，他有非常認可的感覺，這也說明，細節的重要性，也就是事實的重要性。有時候一個概念可能他翻譯的時候容易出現偏差，但是你要說細節，這就沒有什么問題，你一說細節，別人都可以得出正確的判斷。我又想到日本有很多所謂的“道”，我在日本看過茶道、香道，所謂茶道、香道。比如泡茶，我們泡茶很簡單，放上茶，倒上開水，然后就喝了。他們不是，他們把泡茶的過程拉得非常非常的長，做得非常非常的細致。香道也是這樣，怎樣點香，動作都有規定性，香，怎么先蓋起來，讓它揮發，完全把日常生活儀式化了，完全通過細節把過程拉得很長很長的，把日常生活升華了，藝術化了。你處處可以注意到這個細節問題，在日本到哪里都是一塵不染，桌子上，窗臺上一摸，絕對不會沾一手灰，因為沒有這樣的狀況，哪里都是干干凈凈的。這與他們是島國有關系，沒有很大的灰塵，但是他們注重細節。特別是，他們把細節，重視到了一種儀式化的程度，一種審美的程度。

我覺得我們國家，通過這么些年的發展，也大大地重視細節了。從細節上就看出我們在不斷地發展、不斷地進步。這樣的例子隨便可以舉出很多很多。比如說，過去我們開會在一些場合是沒有桌簽的，大家不知道往哪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現在一開會，放一個桌簽，很清楚，參會人員就奔自己的桌簽那兒去。通過這些事情說明我們現在也越來越重視細節。細節的重視標志著一個國家在不斷地發展、進步，不斷地發達起來。有一些欠發達的國家，他們可能到現在還沒有達到注重細節的這么一個程度。我去過南非肯尼亞，大家都知道肯尼亞的大草原，動物世界啊，成群的羚羊，大象與斑馬，獅子，豹子，什么野生動物都有。肯尼亞這個民族，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還沒有做到這種細節，從他們的穿衣來說，我們遠遠地看著一個穿著紅衣服的人，背后是草原，但是走近一看他們，他們披著一個單子，披著一個紅單子，對著我們中國人笑，他沒有裁成衣服，也沒有袖子，也沒有扣子的，就這么一披就完了。還有他們走過來問我們要糖吃，我們就看見蒼蠅在他們頭上飛來飛去，甚至這個女孩子也剃著光頭。當她走近了，我們一聞，身上氣味非常大，渾身都是那種氣味兒，能掀人一跟頭的那種，出不來氣的那種。為什么是這種狀況呢？不洗澡，不洗衣服，人們沒有洗澡的習慣或者條件，身上的氣味非常大。通過穿戴、行為也可以看出來這一點。肯尼亞這個國家現在不夠發達，或者說是欠發達，或者說比較窮，文明程度不夠，跟我們中國還差很遠，現在我們中國通過中非論壇，相信肯尼亞會逐漸改變，它的狀況是目前的。就是通過這個細節，我們可以看出國家的一個狀況。其實，我們通過日常中的細節也可以判斷出一個人，他的個性，他的作風甚至可以判斷出這個人的人性。也就是說細節是一個人的標記，或者說是一個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的區別。比如說我們看到有一群綿羊，我們一看都是灰不溜秋的，我們認不出哪個是羊爸爸，哪個是羊兒子。那個放羊的羊倌，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是羊爸爸，這個是羊兒子。那么人家是因為熟悉，人家記住了每只羊的細節，所以人家就能夠察覺出來。還有就是我們看黑人和白人都差不多，我們都看不出來他們的年齡，因為我們看不到細節，我們對于人家是人種隔離，但大家一看我就能看出來多大歲數了。通過細節判斷我們還可以判斷一個人的工作情況。比方拿標記來說，我們要判斷一個人重視不重視細節，他的工作是不是很講條理，我們到他辦公室一看，就能看清楚。如果這個人辦公桌上井井有條，我們很快就做出判斷：這個人是重視細節的人，是一個講條理的人。如果我們看到另一個人的辦公桌上弄得雜亂無章，報紙跟稿子堆在一塊，稿子上落著煙灰，稿面上落著頭發，桌子上的灰塵都不擦，我們很快就會得出判斷：這個人是一個不太講細節的人。前不久，我見了賈平凹，我和平凹也是朋友，一塊兒寫書法，他看一個人寫字，他通過看字能夠做出一個判斷，他說這個人有心臟病。我說他這是怎么看出別人有心臟病？他說你看他寫的字縮在一塊兒，字緊緊縮在一起，這個人心臟就不好，他很快就通過這個細節得出這么一個判斷。后來就聊天就問他，那個人說他自己確實是有心臟病的事實。通過這么一個細節判斷出了這個人有嚴重的心臟病，通過這一系列的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我們可以看到細節是人與人之間的區別。

前面我講了什么是細節，工作中的細節，生活中的細節，細節的重要。我們知道細節是什么，我們也知道細節在生活中的重要。現在我們就講細節從哪里來，我們如何在小說中使用細節等一系列問題。我們文學中的細節，作品中的細節呢，我會提到一些例子，談一些作家他們是怎么樣來注重細節的。

我看到最有名的就是沈從文先生的短篇《邊城》。有一年，小說月報讓我推薦了一個中國名家的作品，推薦的時候要寫推薦語，我推薦了沈從文先生。我多次講過，我對沈從文先生特別推崇，甚至說，如果我的文學要是受誰的直接教育和間接教育的話，我從沈從文先生那里的借鑒是最多的，因為我真是喜歡看他的作品，我買了他的作品文集，成天都在看，都在翻，我甚至把沈從文先生和魯迅先生的作品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是文學大師，都是我們中國小說界的大師。兩個人的作品各有千秋，都是讓我們推崇到現在的。魯迅先生的作品，更注重理性，更注重思想性，而沈從文先生的更注重感性，更注重情感和表達。魯迅先生讓我們覺得很深刻，沈從文先生讓我們覺得讀起來很美。魯迅先生的小說，我們讀著有些硬，那么沈從文小說讓我們讀起來，有些柔軟。甚至有時候我覺得魯迅先生的文字顯得有些瘦，沈從文先生的文章就顯得比較豐。兩個人都是大師，都值得我們學習，但是相比較而言，從沈從文先生的氣質等等各方面原因來說，我尤其喜歡沈先生的小說。不是說，不喜歡魯迅小說，而是說魯迅思想太深刻了，我們都寫不了。我們很難學習這個東西，我們真是寫不了。在沈先生生前，我一直想去拜訪他，一直想去找他聊聊，但是由于他身子不太好。還有我的性格比較怯懦，不愿意去打擾沈先生。后來終于有了機會，1988年5月10號，我和沈從文先生見了，就是在這一年，諾貝爾獎定下來要頒給沈從文。這不是一個虛妄的話，這是從瑞典文學院里傳出來的一個消息，但因為這是授予在世的作家，他是在那一年秋后去世的，我覺得非常的遺憾。我們本土作家莫言得獎，是在20多年后，要不然的話，我們的沈從文先生，也就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覺得沈從文先生要是來得及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確實是讓人感動。

回到剛才講的這個短篇，如果沒讀過的話，我建議大家讀一下，你就會看到這個文章里面有一系列豐富的細節。這個小說的情節并不復雜，非常簡單，他是寫鄉村的生活，說這個湘西的農村婦女會出去做點生意，賺點錢，她會做什么生意呢？就是到那里船上去接客。當時大家對女人接客，并不說是非常看不起她們，不是說非常的低下，并不是很歧視，就是當作一種生意來做，在船上來接客人。那么，他的妻子出去了一段時間，她的丈夫秋收也完成了，思念自己的妻子，去找自己的妻子，找一個船又一個船，有一個代號叫老七的就是他的妻子，她在接客的過程中排行老七。他自己的妻子找著了，好久不見了就開始親熱。這中間就出現細節了，他這么一看，看見了老婆大吃一驚，面貌不一樣了，眉毛細細的，臉上搽很多胭脂，完全和在老家不一樣了，再說句話來，還是一樣的，還是認她的丈夫。可是就在船上，就在他眼皮底下，這個一波又一波的客人來找他的老婆，也就是說他的老婆，接客又接了四撥人。

每撥人不一樣，他們的區別在哪？他就是通過細節來描寫區別，他說第一波來的呢，是有錢人，手上戴著很大的金戒指，脖子上露著銀鏈子。通過這個細節說明這是一個有錢人，喝了一壺的燒酒，一上來那就急于跟老七親熱，這是第一個例子。第二波來的是兩個當兵的，當兵的又不一樣，也是喝了點兒燒酒，還沒上船呢，就開始罵人，拿棍子往船頭上扔，打的船頭砰砰亂響，就非常像兵痞。然后上船以后呢，就在老七那里一個前邊一個后邊，用沈從文的話說做糟糕的事情，通過這些細節來說。第三個人呢是一個水保，水保就是管這個船只的，是老七的干爹，干爹來了，丈夫拿了栗子給他吃，水保他是什么樣的呢？他就是臉像橘子皮，大大的臉龐，穿著豬皮做成的靴子，這里有一番刻畫，跟前面的人也都不一樣，這是水保。第四個客人呢，是一個警官，一個警察，警官還沒來呢，小警察在船頭上硬占著耍威風，在船上，視察一般，口氣很大，派頭也很大。他當場和老七親熱，但是他走了以后，又讓別的警察說話，說這個老七，今天晚上不要叫接客人，一會兒警官還要回來，還要過細的考察老七，這個對話，人怎么明白呢？老七不要接待別人了。這些細節的語言就把這個警官的那種虛偽的嘴臉刻畫得淋漓盡致。先后來了四撥五個人，每一個人做派都不一樣。先是有錢人，后是有槍的，再接著是有權的人，這都是精心安排的。不是說每個人都是有錢人。那么老七的丈夫在眼皮子底下看著船晃動，因為老七在后艙，丈夫就在前艙，他自己的妻子一次又一次地被糟蹋蹂躪。這個丈夫回來實在不堪打擊，實在受不了了，情緒就非常低落，剛才來的時候還興致勃勃的，給老婆報告家里收成不錯，現在等人終于做完了這個，他不一樣了。妻子說你怎么回事？那丈夫也不說話，說好，把接待客人掙的錢都給你。老七把錢給了他，他就不接，然后把票子就撒了一地，最后呢，丈夫兩只粗大的手掌捂著自己的臉孔，嗚嗚地哭了起來。那么哭過之后，丈夫和妻子第二天一早，一塊兒轉回鄉下家里去了。

這是小說最后一個細節，也是結尾部分，就是說丈夫哭過以后，這個哭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也可以說沈從文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就提前已經把這個細節安排到了，要這個細節安排在后面。最后呢，有一個總結就走向升華，就是我們的底層勞動人民，這樣的沒有尊嚴，但是通過轉回鄉下這么一個動作，使丈夫和妻子，重新找回了人的尊嚴。我們的小說之所以對人生有一些希望就在于這一部分，我們顯然要把人的尊嚴找回，一個人普通的尊嚴，每個人都是有尊嚴，我們要尊重人的尊嚴的。所以這個小說非常好，讓人百讀不厭。

下面我想說的例子，是關于我的小說。剛才老師也介紹到了我的獲獎作品《鞋》，我的作品寫鐘情之美，寫一種我們老家訂婚之后的儀式，就是女孩子要給未婚夫做一雙鞋，做鞋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對女孩說，是非常大的考驗，一個就是考驗你的針線活，更要考驗你做鞋的一個虔誠程度。所以說這個姑娘對做鞋非常重視，這個就體現在一針一線，千針萬線，一絲不茍。小說有很多的細節，來描寫這個過程，比如說這個鞋底子，要拉出很多花樣，我們知道這個做鞋子要做出很多花型，有對等的，有梅花形的，有棗花型的，具體哪個的花樣，我怎么會知道呢？因為我母親，我大姐她們都會，她們有一點空就做這些針線活，我知道這些細節。這個姑娘，她做一個棗花型，因為這是四月春深，棗花開的正盛。我細細地用工筆把這個棗花描繪了一番，這個棗花呢，是顯綠不顯白，白也是綠，綠也是白的一種棗花。它看著是不爭不強的，又很獨立，枝頭誕生了這個棗花，蜜蜂是嗡嗡地圍著轉，有這個蜜蜂，你就知道棗花是何等的淳樸，醇香，美好。這是大大的贊美了棗花的，很細的贊美，然后姑娘就看看棗花，也就把一個棗花搬到鞋底上，那么接著呢，又一朵一朵的納在鞋底子上。表面上看是納鞋底子，其實寫人的，是擬人化的一種寫法。是把這個姑娘比喻成棗花，是這么個意思。這樣寫出的這個小說，放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副主編秦萬里寫了一個點評，題目就叫《細節的魅力》，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細節的魅力。他說最終讓人稱道的是小說的細節，納在鞋底上的細密針腳，以精細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少女的柔情，樸實的姑娘沒有多少文化，也不懂得卿卿我我的游戲，而通過普通的做鞋，看到她的全部幻想和戀情，看她身上所散發出的動情的生命氣息，就像她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作品能夠達到這種效果，靠的就是細節的魅力。

我們再想想，自己生活中的細節，細節是從哪里來的？再講一講，我們在寫作當中，怎么來使用細節。

我自己總結細節是從這四個方面來的，我要一個一個來講：第一細節是從回憶中來。我認為一個人有三種基本力量，第一是體力，第二是智力，第三是意志力。這三種基本力量相輔相成，哪一種力量都不可缺少，你哪一種力量不強大，就成就不了什么事業。在這三種基本力量中，智力里我又把它分成三種力量，第一是記憶力，第二是理解力，第三是想象力。

我說細節首先是從記憶中來的。因為我自己認為寫小說是一種回憶的狀態，要調動我們的記憶。我們有了一定的經歷，一定的閱歷，有了很多的記憶，然后我們才會有可回憶的。應該說，記憶力對一個作家來說非常非常重要，如果我們沒有記憶力，沒有什么可回憶的，小說就不能進行。我們作家很大的責任，或者說很大的一個功能，就是通過作品為我們的民族保留記憶。一個人如果喪失了記憶力，這個人就是一個無用的人，或者說就是一個傻瓜。我們的民族如果也喪失了記憶力的話，那是非常可怕的。

幾十年來，我們的民族已經有了很多慘痛的記憶，大饑荒是非常慘痛的記憶之一，文革又是非常慘痛的記憶。比如說三年大饑荒，現在普通的說法還是自然災害，但是我愿意把它說成是三年大饑荒。因為我親身經歷了這件事情。1960年我九歲，記事已經非常清楚。那年沒有什么自然災害，應該說那幾年風調雨順，莊稼長得很不錯的，就是沒有收回來而已。我記得紅薯都長得這么大個，因為大躍進，頭天晚上，上面布置下來任務，說明天要檢查，明天這塊地要種上麥子。第二天上午公社就要來檢查了，收紅薯的時間只能在夜里進行。怎么進行呢？婦女把紅薯秧子薅薅，扔到炕邊，然后套上犁子，套上牛，犁一遍，根本顧不上出紅薯。一般我們出紅薯是用釘耙出，出得很細致的。可是在那種大躍進的情況下，用犁子一犁，大的紅薯骨轤轤的，婦女在后面象征性地撿幾塊出來，收得很少很少。然后就開始耩麥子，第二天地上就插上紅旗了，說我們一夜就種上小麥了，然后檢查團來了。檢查團倒是滿意了，可到冬天就沒吃的了。餓得最慘痛的時候，想起來說：紅薯沒收，都在地里埋著呢，就去看看有沒有。已經種上麥子了，紅薯早就爛在地里了。

那年我九歲，剛上小學二年級。我要翻過一個干坑去上學，那年我餓得都不知道我是什么形象了，反正肯定是頭很大，脖子很細，肚子很大，非常畸形的狀態。我們現在老在電視上看到非洲的那些孩子，都是細脖子，肋巴骨露著，我想我可能就那種形象。坑都爬不上去了，爬到半截又滾下來了。可以說就差點餓死，這么一種狀態。

我調動我的記憶，寫了一個長篇《平原上的歌謠》，是2004年的時候，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的。通過我的長篇，把好多好多的事都調動起來了。如果我們不寫這個小說，很多記憶也許都埋葬了，都沒用，但我們一旦寫起小說，好像找到了一個抓手，記憶源源而來，細節也源源而來，都調動起來了，都成了活的東西。

所以我主張作家要多走多看，豐富自己的經歷和閱歷，這樣我們的記憶力才能有庫存，才有可挖掘的東西。我不主張還沒有什么經歷呢，甚至說還沒有什么可回憶的東西呢，就開始寫作。你沒有可回憶的東西，寫作至少是不豐富的、不厚重的。

第二，細節是從觀察中來。其實我們以前的觀察，好多是無意識的觀察，或者說是不自覺的觀察，一旦我們想寫作就變成了有意識的觀察，自覺的觀察。觀察要求我們始終要保持一顆好奇心，或者說要保持一顆童心。你對什么事情都要有興趣，別人不感興趣的，你要感興趣，別人不愿意看的，你要把你的好奇心、童心調動起來看一看。我有好多的素材、好多的故事都是看來的。有的時候并不用問，不用采訪，是用心來觀察。我常說我們看東西不是用眼睛來看，是用心來看，要有心目，要有內視的能力，不但看自己，還要用心目來看世界，來看周圍的東西。

好多周圍的東西都是通過我們觀察出來的。比如有一年，我到一個煤礦住了一個星期，回來寫了四五個短篇，還寫了一個中篇，就看了那么幾天，看了以后，它主要是激發我的想象力，激活我的生活庫存，然后把很多過去的生活都調動起來，然后來進行寫作。

第三，我認為細節是聽來的。有時候你偶爾聽一耳朵，聽到一個細節，這個細節激發了你，就可以變成一個小說。我聽來的小說可以舉出很多很多。這個聽要求你首先要是一個有心的人，你的心是有準備的心，你的耳朵是有準備的耳朵。這樣，你聽了以后，腦袋才會記住，才會把它變成小說。如果你的心不是有準備的心，你聽了，只能是這個耳朵聽，那個耳朵冒，聽了跟不聽是一樣的。所以聽之前一定要有小說意識、細節意識，聽來的話才是有用的，有效的。如果不是這樣，你聽得再多，也可能是無效的。

我舉一個例子，有一次去內蒙古的平莊煤礦，到一個地方喝了酒，然后往賓館趕，在車上我睡得迷迷糊糊，聽他們在前面說話。有一個工會的副主席，他說前一段礦上死了一個人，他負責去處理的時候，在死者的工作服里翻出一個離婚申請來。我一聽，本來睡得迷迷糊糊的，腦袋一下就清醒了。喲，死了，還從口袋里弄出一個離婚申請書？這肯定是小說的材料啊！就這么一耳朵，就這么一個細節，然后我展開我的想象，調動我的記憶，把它寫成了一萬多字的短篇，這個短篇的名字就叫《離婚申請》。

好多作家認為聽講座沒用，文學創作是不可以傳授的。我不大同意這個看法，我認為文學創作還是有規律可循，有技巧性的東西在里頭。所以說有些文學講座還是有用的，這是我自己的體會。不光我們中國有作家班、文學系，美國也是有作家班的。我跟白先勇交流過，他是臺灣的著名作家，寫過很多好的小說。白先勇在美國就參加過作家班，他說他參加美國的作家班收益很大。美國的作家班主要是從技術層面來講的，也可以說它主要是講技巧的。分析一篇小說，把一篇小說掰開了、揉碎了來講，比如小說怎么開頭，怎么設計情節，怎么樣利用細節，怎么樣選擇細節，怎么樣使用語言，怎么樣營造氛圍，然后怎么樣結尾等等。我覺得我們的一些講座、文學系、作家班，也應該從技術的層面來講。我覺得還是很有用的。

第四，我認為細節是從想象中來的。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想象力是非常重要的，我說想象力是一個作家的基本能力，想象力是小說創作的生產力。從我國的四大名著來看，每一部都離不開想象，都有想象在起作用。但是它們的想象又各有不同，我認為《紅樓夢》是個人的經歷加想象。《三國演義》是歷史資料加想象。《水滸傳》是民間傳說加想象。《西游記》的想象更豐富，它本身就有非常大的想象力，我認為它是幻想加自己的想象。

不光是四大名著，我們每一個作品都有想象的成分在里面。我給一個朋友題的字：信言不美。這是老子說過的話。什么意思呢？他就是說藝術是需要想象的，藝術是需要虛構的。你把現實中的生活搬過來，它是不美的。這個意思梅蘭芳也說過，梅蘭芳說：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這是強調虛構，強調想象力的。什么意思呢？比如說口技，它模仿狗叫是很美的，但是你真正拉來一條狗，讓它在臺上叫，那就不美了。需要有個轉換，需要有個虛構和想象來把它變成藝術品。

好的小說包含想象多，包含想象越是多的東西，越是好的小說。它不是照搬生活，特別是寫短篇的時候，我認為在現實生活中結束的地方正是小說開始的地方。

情節可以想象，我自己認為細節也是可以想象的。好多作家的創作談里，認為情節可以想象，細節很難想象。如果你沒有見過，經歷過，細節是想象不出來的。但我的體會是細節也可以想象。有的時候我們寫東西會有寫不下去的時候，比如一個情節，我覺得寫一千字才能充分，才能表達我的思想，它的味道才能出來，可是寫著寫著覺得又沒什么可寫的，在這種情況下，有的作者往往會采取繞過去的辦法，把這個情節說過去就完了，能自圓其說就行了。我的體會是絕不能繞過去，絕不能偷懶。在覺得沒寫充分的時候，一定要堅持，調動自己的全部想象，全部的感官來參與自己的想象。這時候你的靈感會爆發，靈感的火花會閃現，你的腦子像打開了一扇窗戶。有時候自己為自己叫好，這就是勞動的成果，艱苦勞動后靈感閃現的一種成果。

怎么樣才能把細節寫細呢？重要的一點就是把細節心靈化，賦予細節心靈化的過程。世界上什么最細？先是海明威說：什么最廣闊，他拿天、地、海洋這幾個來相比，最后說人心最廣闊。我現在來說什么最細，我認為不是毫米，不是微米，也不是納米，人心最細，比納米還要細。所以，我們要把細節寫充分，就必須把它心靈化。我比較喜歡王安憶的小說，她把一個細節能寫好幾頁，她這個過程就是一個心靈化的過程，在心靈化的過程當中找到我們自己的內心，找到我們自己的真心，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和自己的心結合起來。

寫小說的過程就是尋找自己的過程，尋找自己心靈的過程。也可以說你抓住了自己的心，就抓住了這個世界。一個人到了這個世界上，當我們有了生命意識的時候，急于抓到什么？所謂生命意識其實就是死亡的意識。好多年輕人沒有生命意識，也就是沒有死亡意識，他覺得他們的生命還很長很長，路還很長很長，沒有考慮過生命的盡頭在哪里。人上了一定的歲數，有了一定的閱歷、經歷以后，他們的生命意識就增強了，死亡意識就增強了。人總是要死的，人生的長度是非常有限的。有了生命意識的時候，我們會心生恐懼，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我們想到，我們將有一天在這個世界不存在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煙消云散了，這時候真挺可怕的。當人心生恐懼的時候，就想抓住什么東西，像人掉進水里要抓住生命稻草一樣。

我們急于抓住的都是些什么呢？多是些物質性的東西，房子、汽車、金錢、美女等等。這些物質性的東西我們抓來抓去到頭來我們什么都抓不到，是一場空。這個思想，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已經通過《好了歌》表述得非常清楚。他說到金錢、妻子、權力、兒女，把世上所有重要的物質性的東西都提到了，最后他的觀點就是：好就是了。

細節除了心靈化，還要有現場感。我們在寫細節的時候，容易回顧、容易交代，這些你不容易寫細，你給它一種現場感，就是現在進行時，容易寫細。我最初寫小說的時候，有編輯跟我說，寫小說其實沒有什么，就是簡單交代情節，大量豐富細節，重點刻畫人物，就這么三句話嘛。

我們在寫小說的時候，不僅是腦子在起作用，其實是我們所有的感官全部參與創作，包括視覺、味覺、觸覺。比如我們寫到下雨的時候，會聞到濕潤的氣氛，耳邊像聽到雨沙沙的聲音，皮膚會感到一種涼意，全部的感官調動起來，才能寫細，才能把你的感覺傳達給讀者，才能感染讀者。

意志力也是很重要的，沒有意志力也很難成就一個東西的。人的智力差不多，如果沒有意志力做保證，一個東西堅持不下來，很難有所成就。我自己的體會是，一個人一生能干好一件事就不錯，比如寫小說，我一生能把小說寫好就不錯了。這個就需要我的意志力做保證。意志力說白了就是志氣，就是人的毅力，人的韌性。好多人的才華是不錯的，也寫過不錯的小說，但由于他的意志力不行，寫著寫著很快就放棄了。沈從文說，一個人走上文學這條路并不難，難的是走一輩子，難的是走到底。

還有一點就是把細節詩意化。這一點跟儀式感是一個意思。我們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我們寫小說最高的境界是達到一種詩意的境界，詩意的境界我認為是最美的境界。把小說詩意化了，我覺得非常非常好。其實我的小說有兩個路子，一種是詩意化的寫作，一種是現實的、酷烈的小說，對現實介入比較深的，像《神木》。《神木》拍成《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這種小說也要寫，但我自己最愛寫的還是那種審美的、詩意化的小說，我覺得這種小說最符合我自己審美的要求，也是我最愿意寫的東西，也更符合我自己的本性。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