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4·11”

肖俊林　王婧

“被告人‘4·11的身份信息現更正為：被告人韓會升，男，1987年5月10日出生，身份證號碼……”2018年12月5日，河北省安新縣法院作出刑事裁定書，認為原判決認定被告人身份信息不詳，但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正確、量刑適當，現被告人身份信息明確，應予更正。

作出裁定書當日，安新縣法院還向保定市冀中地區檢察院復函，將法院根據檢察建議，與公安機關查明被告人身份并作出裁定一事進行函告。至此，到案2064天后，代號“4·11”服刑人員的身份之謎終于揭開。

代號“4·11”到底是誰

“被告人‘4·11，男，其他基本情況不詳。”

“被告人‘4·11拒絕發言。”

“被告人‘4·11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1000元。”

2013年 4月 11日，安新縣安新鎮西里街村村民管某某與工友周某某、管某在安新縣雁翎西路農林局宿舍胡同內，發現一名男子準備偷走其工友陳某某電動三輪車，其三人上前阻攔。男子為逃脫，故意駕駛電動三輪車蹭撞管某某、周某某、管某三人，并撞倒行人郭某某。在男子被三人抓獲后，又掏出隨身攜帶的刀子進行反抗，被管某某等制止。

安新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城關刑警隊接到報案后，立即趕赴現場，并將該男子傳喚至該局進行訊問。因其拒不講話，拒不交代真實姓名、住址，尚未查清真實身份，即將該案犯罪嫌疑人命名為“4·11搶劫犯罪嫌疑人”。

當日依法刑事拘留后，同年4月24日經該縣檢察院批準依法對其執行逮捕。經調查取證獲悉，盜竊的電動三輪車鑒定價值9215元。在訊問“4·11搶劫犯罪嫌疑人”過程中，其能做出相應的反應，但拒不講話。同時發現其隨身攜帶一部手機。經調取該手機號碼話單，發現該手機號有通話記錄，表明“4·11搶劫犯罪嫌疑人”并非是聾啞人。安新縣檢察院以涉嫌搶劫罪對其提起公訴。

親人見到多年未見的韓會升， 激動落淚。（攝影：胡俊）

同年12月，法院對被告人“4·11”作出一審判決。認為被告人“4·11”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攜帶兇器盜竊時被他人發現，為抗拒抓捕當場使用暴力，其行為構成搶劫罪。因其未劫取財物，也沒有造成他人輕傷以上后果，屬搶劫未遂，可以比照既遂犯從輕處罰。判處其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1000元。沒收作案工具頭套一副、刀子一把、眼鏡一副、金屬管套一個。2014年 1月，“4· 11”被送往河北省太行監獄服刑，2018年6月調至河北省冀中監獄服刑。

“4·11”并沒有積極接受改造，2015年至2017年，每年都因瑣事無故毆打其他服刑人員。2017年 7月，“4·11”砸碎監舍的消防玻璃，將兩名服刑人員扎成輕微傷，被以破壞監管秩序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4·11”手臂和小腿均有很長的傷疤，加之其沉默不語，其他犯人對他的議論從未停止過。有傳言其手筋腳筋被挑斷，可能身后背負命案;還有傳言其涉及黑惡勢力犯罪，害怕出獄受到打擊報復，才在獄內重新犯罪加長刑期。

“這些傳言也讓我們對‘4·11產生了很多疑問。更重要的是，距離他刑滿釋放已經不到3個月時間。如果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監獄將面臨他出獄后無法確定接收單位的問題，而且他很有可能重新犯罪。之前‘4·11在太行監獄服刑四年多，我們一直很關注他。確定他的身份，防止再次犯罪，幫助其回歸家庭、回歸社會，是我們最大的心愿。”保定市冀中地區檢察院駐太行監獄檢察室主任孫慶梅說。

啟動對“4·11”身份調查

2018年9月25日，在保定市冀中檢察院院務會上，駐太行監獄檢察室主任孫慶梅、駐冀中監獄檢察室主任朱錫武將“4·11”情況匯報給冀中檢察院檢察長張煒。

“這個人屬于典型的‘三無人員，馬上著手展開調查，爭取核實出本人真實身份，清除監獄監管安全隱患。” 張煒敏銳地意識到。

正值該院開展“三假（假身份、假地址、假社會關系）三無（無探視、無親屬、無匯款）”人員專項清查活動，同時與正在開展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和“監督維護在押人員合法權益專項活動”結合，防止冒名頂替、冤假錯案的發生，深挖涉黑涉惡案件線索和“三假、三無”背后可能存在的職務犯罪和保護傘，確保獄內持續安全穩定。

由于案情特殊，張煒將工作想法向保定市檢察院檢察長傅君佳進行了專門匯報。

“當前正值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深入開展階段，冀中地區檢察院要充分利用派駐監獄、看守所檢察室這些前沿陣地，發揮好刑事執行檢察監督作用，盡快查清‘4·11的真實身份，保障在押人員合法權益。”保定市檢察院檢察長傅君佳要求。“4·11”真實身份調查正式啟動。

“4·11”本人不說話不配合，只能向和他接觸過的人尋找線索。駐冀中監獄檢察室主任朱錫武調取了“4·11”的獄內照片，讓在押人員辨認。有人反映他會說話，好像是邯鄲人。

駐獄檢察室干警馬上趕赴邯鄲。在警方協助下，一個來自峰峰礦區、名叫韓會升（化名）的人出現在調查人員視野中。

當地村干部向干警介紹，2013年以后這個名叫韓會升的人就沒有回過家。“‘4·11案發是在2013年，我當時就覺得，韓會升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檢察干警說。

當檢察干警走進韓會升家，拿出“4·11”的照片給韓會升父母看時，韓會升的母親號啕大哭：“這是我兒子啊，他竟然還活著！5年了，我們沒日沒夜找他啊，快告訴我他在哪兒吧！” 父親激動地連鞋子都提不起來。

慢慢平復情緒后，韓會升母親向檢察干警回憶起2013年的往事。那年的大年初三，韓會升因瑣事與父親發生口角，當天離家出走，此后便杳無音信。

“本來初四他打算坐火車去石家莊看他妹妹，誰知道前一天就沒了人影，這一走就是5年多。我們到處打聽他的下落，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我還留著那兩張火車票，還有他的手機，家里也都是他走時候的樣子。”韓會升母親說，“你們沒來之前，我們都死心了。”

韓會升母親還拿出病歷本，說韓會升右臂兩次骨折，系之前工傷骨折所致，2012年在家門口再次摔倒，右前臂固定著鋼板未取出。檢察干警給韓會升父母錄了視頻，并拿走幾張其家人合影。從他家出來時，天已經黑了。

從邯鄲回來后，檢察干警查看了“4·11”的卷宗及入看守所和入監獄體檢表，發現體檢表上“4·11”上肢情況與韓會升母親描述相吻合。

“各種證據互相印證，我們心里越來越有底了。”檢察干警說。

“如果你是韓會升，你就握一下我的手”

“‘4·11有攻擊性，聽說會武功，三五個人近不了身，還是在審訊室談話吧。”2018年10月，檢察干警準備對“4·11”進行談話。當得知談話地點選在冀中監獄辦公室時，獄警不免有些擔心。

“放心吧，我心里有底。這么多年他拒絕和別人交流，沒人真正走進他內心，我想讓他感受到溫暖。”檢察干警說。獄警押解“4·11”走進了辦公室，他的眼神充滿敵意，拳頭一直緊攥。

“今天不是來審你的，是給你找家的。”檢察干警將帶來的韓會升單人照拿給了“4·11”。看到照片，一直低著頭的“4· 11”猛的抬起頭來，驚訝地看了檢察干警一眼，馬上又低下頭，一動不動仔細端詳照片。干警又拿出幾張韓會升和家人的合照，每一張照片，“4·11”都來回翻看很長時間。

“他嘴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但馬上又沒有了表情。”檢察干警回憶道。“4·11”一邊看照片，檢察干警一邊給他介紹家里這些年的情況，并播放視頻。為了拉近距離，干警全程蹲在他身邊兩個多鐘頭，緊緊握著他的雙手和他交流。“兒啊，回來吧，大伙兒都想你啊。這幾年你爸為了找你身子都累垮了……”當“4·11”流著眼淚看完韓會升父親的視頻后，扭著身子，怎么也不肯再看母親的視頻。干警握著他的手、摟著他的肩，“4·11”才繼續觀看。

“如果你是韓會升，你就握一下我的手。”面對依舊不肯開口的“4·11”，干警只得這樣說。“4·11”左手食指試探性地動了一下。“韓會升，你看著我的眼睛，我不會放棄你的。”談話結束時，干警雙手握住“4·11”手肩說道。三天后，檢察干警再次同“4·11”進行談話，這次他明顯沒有了抵觸。

“韓會升，你在看守所待了幾天？住過哪幾個監室？還剩多少刑期？哪天出獄？出獄后到春節還有幾天？”檢察干警問。“4·11”反應敏捷，用手語比畫著回答問題。“韓會升，我們給你賬號上存了300塊錢，你可以買些日用品改善下生活。”聽到這句話，“4·11”被徹底感化。

當再問到他的身份證時，“4·11”指了指窗戶。“是在案發地嗎？”干警問道。“4·11”搖了搖頭。

“是在家嗎？”繼續問。“4·11”點點頭。“家里什么地方？”“4·11”站起來，拉著干警的手走到屋里一張床旁邊，掀開被褥，雙手比畫睡覺的姿勢，指了指床底下。按照“4·11”的提示，韓會升母親果真從家中床下找到了韓會升的身份證，再次印證了“4·11”就是韓會升。

談話結束后，檢察干警叫住了他：“韓會升，你可以隨時向獄警要求見我。可是你不說話，咱們倆對個暗號吧，你一比畫，獄警就能知道意思。”韓會升愣了一下，隨即回過頭，在自己額頭上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大家紛紛猜測其中的含義，有人猜測是“OK”的意思，有人猜測是眼睛，也有人猜測只是一個符號。對此，韓會升都沒有認可。檢察干警只說了三個字——“是檢徽。”

“看到韓會升肯定地點頭，當時那場景，我心里一熱，鼻子發酸。”干警回憶道。

親情會見家人團圓

“‘4·11身份已經基本確定，下一步我們要讓他打開心結，爭取能重新張口說話，更好地融入社會。”張煒對調查人員說道。

2018年10月22日，冀中地區檢察院決定安排親情會見，讓韓會升重新感受家的溫暖。下午5點，坐汽車到邯鄲市;凌晨2點，坐火車到保定;早上6點，抵達保定;早上8點，抵達冀中檢察院。得知能夠見到韓會升，韓會升家人當天下午就啟程，連夜趕到了保定。

“王某，你的兒子和我的兒子歲數差不多，都是為人母，我特別能理解你這5年來的心情。”張煒拉著她的手，向她說明了冀中檢察院的職責和韓會升近況，“希望家人能打開他緊閉的心結，幫助他早日回歸家庭、回歸社會，擔負起應盡的家庭責任和社會責任。”

見面之后，韓會升和家人抱頭痛哭，韓會升母親將保留了5年半的火車票、手機、身份證一并帶來，韓會升看到后默默流淚。檢察干警找到指甲刀，讓王某為韓會升剪指甲。韓會升拿著母親帶來的麻花，一手遞給了一名干警，之后又擰開一瓶礦泉水，讓另一名干警喝。

當得知調查組為兒子充值了300元錢，韓會升母親執意要還，干警說：“希望韓會升出獄后通過自己的勞動親自把錢還給我們，能開口說一聲‘謝謝，這是我們最大的期許。”

“該案系你局偵查。我院在檢察工作中發現，‘4·11姓名為韓會升，身份證號碼……建議你局調取‘4·11真實身份信息并協助縣法院對該案所作出的判決予以變更。”2018年11月1日、2日，冀中檢察院分別向案發地公安局、法院發送檢察建議書，建議調取“4·11”的真實身份信息，并對原判決予以變更。

向公安局發出的檢察建議是：2013年12月26日，法院做出刑事判決書，判決：“被告人“4·11”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000元”。該案件系你局偵查。我院在檢察工作中發現，“4·11”姓名為韓會升，身份證號碼130406XXXXXXXXXX，戶籍所在地為河北省邯鄲市峰峰礦區某鎮某村某號。綜上所述，根據《刑事訴訟法》第8條的規定，建議你局調取4·11真實身份信息并協助法院對該院所做出的判決予以變更。

向法院發出的檢察建議為：2013年12月26日，你院做出刑事判決書，判決：“被告人“4·11”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000元。2018年6月4日，“4·11”送河北省冀中監獄服刑。我院在檢察工作中發現，“4·11”姓名為韓會升，身份證號碼130406 XXXXXXXXXX，戶籍所在地為河北省邯鄲市峰峰礦區某鎮某村某號。我院已將調取的韓會升戶籍信息等材料移公安局。綜上所述，根據《刑事訴訟法》第8條的規定，建議你院會同公安機關調取“4·11”真實身份信息，并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對你院所做出的判決予以變更。

2018年 11月6日、18日，公安機關分別采集韓會升、王某DNA血樣。11月20日，送交公安機關物證鑒定室進行鑒定。11月23日，保定市公安局物證鑒定所出具法庭科學DNA鑒定書，在排除同卵多胞胎和其他外源性干擾的前提下，不排除“韓會升”和“王某”存在單親遺傳關系。

2018年 11月27日，公安機關復函冀中檢察院，根據調查及DNA檢驗結果確認罪犯“4·11”為韓會升，并將調取材料于當日移送該縣檢察院審查。12月3日，該縣檢察院向縣法院發出檢察建議書，建議變更原刑事判決書被告人身份信息。12月5日，縣法院作出刑事裁定書，對“4·11”身份信息進行更正，并于當日復函冀中檢察院。

2018年11月27日，公安機關經鑒定后復函冀中地區檢察院，確認罪犯“4· 11”為韓會升，并將調取材料于當日移送安新縣檢察院審查。12月3日，安新縣檢察院向縣法院發出檢察建議書。12月5日，安新縣法院作出刑事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