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
50多年前,一對夫妻因為貧困,將出生不久的女嬰送養(yǎng)他人。多年以后,妻子已不在人世,耄耋老翁與失散的骨肉重聚,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光,并將房產遺贈給女兒。可是,同胞哥哥卻提出了異議……
2013年9月15日,浦宗慶老人接到一個郵政特快專遞,寄件單位是江蘇省人民醫(yī)院,他邊拆郵件邊自言自語:“但愿這次沒有認錯人。”當他看見報告單上寫著“……父系可能性為99.999%”的字樣時,頃刻間淚流滿面,顫顫巍巍晃到懸掛著老伴遺像的臥室,仰著頭說:“老伴,終于找回了小女兒,你可以安心地在那邊等我了!”
時年83歲的浦宗慶,家住江蘇省鎮(zhèn)江市,老伴張淑芬已于2008年去世。臨終前,張淑芬囑咐浦宗慶和兒孫們:“想辦法把小玲找回來吧。記住,她的后脖上有一塊胎記。”那年,大兒子浦國文已經(jīng)57歲,孫子浦林剛剛結婚,外孫女趙玲正讀大三。張淑芬彌留之際仍然牽腸掛肚的,是他們的小女兒,名叫浦玲,8個月大時就送給別人收養(yǎng)了。
1959年2月,浦玲呱呱墜地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大人孩子都吃不飽。面對多出的一張小嘴,浦宗慶眉頭緊鎖,發(fā)愁地說:“這往后可怎么過啊,要不送給別人養(yǎng)吧?”張淑芬嘆著氣說:“你好歹是個火車司機,工資不低,我們大家一人省一口,也能把她給養(yǎng)活了。”見妻子不同意,浦宗慶便不再言語。
當年8月,5歲的大兒子浦國文突然患病,持續(xù)低燒。當?shù)氐尼t(yī)生束手無策。浦宗慶四處借債,遠赴北京、上海等地,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治療,才保住了兒子的性命,也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務。當時,浦宗慶靠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一家五口,還要贍養(yǎng)在鄉(xiāng)下的老人,很是吃力,便再次動起了送養(yǎng)小女兒浦玲的心思。“不行,要送也送大女兒小靜,我舍不得這個小不點,她更需要照顧呀!” 張淑芬無奈只好做了讓步。
浦宗慶通過別人找來領養(yǎng)人時,3歲的浦靜已懂些事了,哭鬧著怎么也不肯離開。對方也顧慮浦靜年齡大了會不跟他們親,便改變主意要領走浦玲。浦宗慶不顧妻子的拼命抵抗,從她懷里硬生生奪走了才8個多月的小女兒,交給領養(yǎng)人,并立下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字據(jù)。事實上,浦宗慶連對方是哪里人都不知道。
時光匆匆而過,浦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生活好了起來。浦國文、浦靜有了不錯的工作,分別婚嫁生了子女。孫子和外孫女出生后,分別取名浦林和趙玲,以寄托浦宗慶老兩口對小女兒的思念。浦宗慶夫婦在鎮(zhèn)江郊區(qū)自建的私房有400多平方米。獨居在空曠的大房子里,張淑芬越發(fā)想念送養(yǎng)的小女兒,時常念叨:“可憐的玲玲,你在哪兒呀?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有時她還責怪浦宗慶狠心。浦宗慶也很后悔,當年如果咬一咬牙挺過來,他和妻子也不至于現(xiàn)在天天牽掛小女兒。
其實日子好了以后,浦宗慶夫婦也曾四處打聽浦玲的下落,但時過境遷,當年的介紹人無從取得聯(lián)系,送養(yǎng)的小女兒如斷線的風箏,再沒有任何信息。這期間,大女兒浦靜在45歲時病故,張淑芬更是心心念念想著小女兒浦玲。
2008年6月,張淑芬被檢查出肺癌晚期,醫(yī)生斷言她活不過一年。她強忍著病痛,拒絕化療,對全家老小說:“我得的是絕癥,花錢也治不好,不如把看病吃藥的錢省下來,找回玲玲。”浦宗慶勸她說:“這么多年過去了,送養(yǎng)時我們也立了字據(jù),怎能說要就要回來呀!”張淑芬不聽。兒子浦國文嘀咕道:“何必呢,養(yǎng)恩大于生恩,即便找到了又能怎樣?”張淑芬聽到了氣得罵道:“你良心被狗吃了,你的救命錢是妹妹換來的。”最終,大家拗不過張淑芬,只好四處聯(lián)系報紙雜志,刊登尋親啟事。在幾個月時間里,相繼有三個歲數(shù)與浦玲相仿的婦女前來認親,其中兩個與浦家的人沒有一丁點兒相似之處,一個與已病故的浦靜略有些相似。得知有人來認親,病入膏肓的張淑芬頓時精神煥發(fā)。不忍心讓妻子失望,浦宗慶本打算不管是不是真的,也要把和浦靜相似的女子認作玲玲,好安慰妻子。誰知對方真心尋親,堅持做了親子鑒定,結果排除了血緣關系。張淑芬陷入了絕望中,一下子臥床不起。
2008年11月,張淑芬?guī)еz憾離開了人世,她的臨終遺言成了浦宗慶的執(zhí)念。無奈兒子浦國文對尋找小妹不積極,浦宗慶只得囑托孫子浦林和外孫女趙玲協(xié)助尋找。
浦國文當面答應,在背后卻給兒子浦林、外甥女趙玲潑冷水,浦林退出,趙玲不愿按照舅舅和自己父親趙大勇的意思辦,悄悄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帖,還加入各種尋親QQ群,摸排線索。2013年春節(jié)后,趙玲在一個尋親QQ群獲得線索,家住江蘇省鹽城市的朱鳳英女士,與發(fā)在網(wǎng)上的浦靜的照片對比,兩人外貌神似,其他信息也基本相符。朱鳳英的兒子陳葳正在幫母親四處尋找生身父母。
在趙玲和陳葳的安排下,2013年7月,浦宗慶與朱鳳英見了面,憑直覺,浦宗慶認定她就是小女兒浦玲。兒子浦國文卻說:“世上撞臉的事多了,電視上就放過有人長得跟歌星和演員一模一樣的。”于是,浦宗慶與朱鳳英專程去南京市一家醫(yī)院做了親子鑒定。拿到親子鑒定報告后,浦宗慶立即通知兒子去飯店訂幾桌酒席,通知親朋好友當眾認親。
朱鳳英一生坎坷。當年接走她的人,是家住江蘇邗江的朱建設夫婦。他們結婚七八年,雙雙過了30歲的年齡仍沒有子女,就動起了收養(yǎng)孩子的念頭。到了朱家后,浦玲改名為朱鳳英。朱建設夫婦起初對她視若掌上明珠,給她吃好的穿好的。那時候農家養(yǎng)雞下了蛋都是積攢起來賣掉補貼家用,可朱建設夫婦硬是留下雞蛋給朱鳳英吃。別人家的孩子衣服補丁摞補丁,朱鳳英卻一年四季都有新衣穿。就這樣,朱鳳英過了6年多的幸福生活。誰知她剛上小學那年,母親高玉蘭意外地有了身孕。
自從有了弟弟,朱鳳英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寒冬臘月,她要到河邊給弟弟洗尿布。弟弟蹣跚學步時,她放學回來必須待在弟弟身邊,一旦弟弟跌倒或者哭鬧,她就會遭到一頓訓斥。那時候,在朱鳳英心里,她一方面覺得是弟弟搶走了父母對她的寵愛,另一方面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才被責罰。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聽到父母的對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yǎng)的,頓時對親生父母又氣又恨。
朱鳳英22歲時出嫁到江蘇省鹽城市,先后生育了一女一兒。2001年,丈夫從腳手架上摔下,后腦著地當場死亡。當時女兒已經(jīng)結婚,超生的小兒子陳葳才10歲,她帶著兒子過得很是辛苦。
了解到小女兒的遭遇,浦宗慶泣不成聲,哽咽著說:“玲玲,你受苦了……”
2013年國慶長假,浦宗慶在鎮(zhèn)江的飯店擺了酒席,召回家在上海的兩個弟弟和無錫的一個妹妹,當眾宣布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女兒浦玲。他告訴大家:“玲玲的養(yǎng)父母都已經(jīng)過世,我們記著人家的好,就不讓玲玲改姓了,但她也是浦家的人。”
認回小女兒后,浦宗慶很是高興,可兒子浦國文對朱鳳英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背地里多次勸說父親:“您現(xiàn)在找回女兒,心愿算是實現(xiàn)了,但你與她在經(jīng)濟上不要有什么瓜葛。”之后,他要求浦宗慶立個遺囑,寫明400多平方米的房產將來由他和外甥女趙玲繼承。浦宗慶聽了兒子的話,很是生氣,當場呵斥道:“我還沒死呢,你就惦記著家產!你的經(jīng)濟條件那么好,何必在乎家里的房產?真是為富不仁!”這之后,浦宗慶覺得,兒子生活很好,女婿家條件也不錯,浦靜去世后,女婿趙大勇先后與幾個女人糾纏不清,他們其實都不需要自己的房子。而小女兒生活坎坷,自己和老伴愧對于她,還不如把財產給小女兒呢。
這樣想著,過了春節(jié)之后,浦宗慶去鹽城的朱鳳英家里生活。這么多年過去,朱鳳英對親生父母早已沒有了恨,特別是得知母親去世前一直惦記著她,非常感動,對父親更是悉心照顧。在她的帶動下,兒子陳葳對外祖父也是噓寒問暖。風燭殘年,浦宗慶在小女兒家重享天倫之樂,他感覺人生已沒有遺憾。
2016年3月,浦宗慶在鎮(zhèn)江的房子拆遷。浦國文趕到鹽城讓父親出具委托書,由他代辦相關事宜。浦宗慶再三叮囑:“安置的房子一定要登記在我的名下,以后再做安排。”浦國文嘟噥道:“房子也不是你一個人的。”浦宗慶雖心有不快,但因有病在身,行動不便,只好通過公證出具了委托書。
浦宗慶生病以來,朱鳳英精心伺候,浦國文除了讓父親寫委托書來過一趟,聲稱忙生意一直沒再露面。浦宗慶對兒子和女婿非常生氣。2017年1月,浦宗慶自知時日不多,執(zhí)意要給朱鳳英辦理遺囑公證。朱鳳英為難地表示:“我能找到父親,已經(jīng)很知足,不想與大哥他們發(fā)生矛盾。”浦宗慶說:“你過得這么苦,都是我的錯,不給你一點補償,我心里難安啊!”
2017年5月,浦宗慶持原宅基地土地證副本及拆遷協(xié)議在鹽城一家公證處立下遺囑,內容為:本人配偶張淑芬,已去世9年,我未再婚,我們共生育子女三人,兒子浦宗慶、女兒浦靜和朱鳳英(浦玲)。我的房子已經(jīng)拆遷,安置的房產在我百年之后留給女兒朱鳳英(浦玲)繼承,其他人不得相爭……
當年8月,浦宗慶在鹽城朱鳳英家去世。浦國文、趙大勇及孫子浦林、外孫女趙玲以及浦宗慶的弟弟和妹妹趕到鹽城。半個月后,浦國文等人帶回父親的骨灰到鎮(zhèn)江與張淑芬合葬。不久,朱鳳英拿出公證遺囑,當著親戚的面要求繼承財產。浦國文大罵朱鳳英蓄謀已久,聲稱房子還沒有安置,以后再說。
事實上,浦國文已經(jīng)取得了新城花園的一套多層住宅和兩套高層安置房。為了不讓財產旁落,他以起訴外甥女趙玲的方式,變更房產權屬,趙大勇作為趙玲的代理人參與。由于手續(xù)齊全,雙方達成調解協(xié)議,變更產權很順利,并迅速將兩套高層住宅變賣。
多次協(xié)商無果,朱鳳英一紙訴狀將浦國文、趙大勇告到了江蘇省鎮(zhèn)江市潤州區(qū)人民法院。她要求確認自己對拆遷安置的新城花園3套房中張淑芬的產權份額享有三分之一的繼承權,對浦宗慶的產權份額享有全部的繼承權。
接到應訴通知后,浦國文立即與趙大勇商量對策,他們對照了浦林從網(wǎng)上搜索的法律條款,確信朱鳳英不是法定繼承人。趙大勇?lián)睦显栏干傲⑾碌倪z囑,說:“白紙黑字,還能推翻不成?”浦國文胸有成竹地說:“老頭子的遺囑未必是他的真實意思,即使存在贈予關系,也應當在兩個月內提出訴訟,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時效。”浦國文為自己拖延了時間有些得意。
2018年6月15日,法院依法組成合議庭對此案進行第一次開庭。
出乎浦國文的意料,朱鳳英為了證明她主張過遺囑繼承,請父親的兩個弟弟專程從上海趕來,出庭做了證人。他們當庭證實,在浦宗慶的葬禮上,浦國文和朱鳳英曾為繼承的事發(fā)生爭吵。浦宗慶在江蘇無錫市的妹妹也作證說,大哥葬禮結束一個多月后,她還接受過朱鳳英的委托,幫忙在兄妹之間斡旋,協(xié)商繼承房產,并與浦國文電話溝通過。
庭審期間,朱鳳英向法院提出,浦國文、趙大勇將新城花園的高層住宅以低價出售,明顯屬于惡意串通,要求對出售時的市場價值進行評估。經(jīng)她申請,法院委托評估公司對房屋于2017年11月25日的市場價值予以評估,確定出售的新城花園兩套高層房屋,單價為每平方米6800元,市場價值總額為107萬元,多層房屋價值63萬元。朱鳳英和浦國文、趙大勇均對評估的價值沒有異議。
法院組織雙方當事人調解未果,于2018年9月11日第二次開庭。
“我父母雖然生了你,但很早就把你送人了,你不是浦家的人,沒有繼承權!”法庭上,浦國文說他沒有這個妹妹,即便存在血緣關系,也因收養(yǎng)關系的成立,朱鳳英喪失了繼承生父母財產的權利。對此一說,朱鳳英不認可:“我被送給朱家時,沒有在民政局登記,尋找到生父后,也當眾認祖歸宗。”她還提出父親在生前主動立下了遺囑,自己對浦家的財產擁有合法繼承權。
法院審理認為,公民可以立遺囑將個人財產贈給國家、集體或者法定繼承人以外的人。本案中,朱鳳英雖然是浦宗慶、張淑芬的女兒,但在年幼之時已被送養(yǎng),與朱建設形成收養(yǎng)關系,故朱鳳英不是浦宗慶夫婦的法定繼承人,對浦宗慶夫婦共同財產拆遷所得房屋不能按繼承處理。然而朱鳳英雖不是法定繼承人,但浦宗慶生前立下遺囑,明確其個人遺產部分遺留給朱鳳英,且現(xiàn)有證據(jù)表明,朱鳳英在其生父浦宗慶的葬禮后,已及時向浦國文主張了權利,有權接受遺贈,取得浦宗慶個人的遺產份額。
浦國文、趙大勇在得知浦宗慶立下遺囑的情況下,將拆遷后安置的兩套高層房屋出售,明顯帶有惡意,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8條的規(guī)定,二人以上共同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浦國文稱房屋出售款已按比例予以分割,且浦國文并未多得房款。法院認為,分割房款系家庭內部關系,不能以此推翻共同侵權的事實。
法院還指出,拆遷前的房屋為農村宅基地,產權為父母共同共有,兩人的份額均等。張淑芬去世后,她的遺產由浦宗慶、浦國文以及代位繼承人趙玲按份分配,故浦宗慶在安置房屋中的個人份額為66.3%。因浦國文和趙大勇擅自將房屋出售,導致朱鳳英無法取得房屋份額,而根據(jù)房屋評估報告,二人出售房屋的價格明顯低于市場價值,且現(xiàn)無證據(jù)證明浦國文等人對售房款進行過分割,浦國文和趙大勇應共同賠償朱鳳英相應的房屋折價款。
2018年11月1日,江蘇省鎮(zhèn)江市潤州區(qū)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浦國文、趙大勇賠償朱鳳英98萬余元,若未按判決指定的期間履行賠償義務,應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判決生效后,浦國文、趙大勇履行了賠償義務。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