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之尹雪艷與薛寶釵的形象同構性

李穎慧

【摘 要】白先勇在小說集《臺北人》中開篇《永遠的尹雪艷》中塑造的尹雪艷形象極其經典。尹雪艷又和《紅樓夢》中的薛寶釵在人物形象上有著同構性。二人都有著本質清冷的形象特征；都有著面熱心冷的為人處事方式；都被作者賦予了一定的“非人”力量，從而能置身于環境之外，冷眼旁觀。

【關鍵詞】尹雪艷；薛寶釵；同構性

尹雪艷和薛寶釵的人物形象具有同構性，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具有相同或相似的系統結構，這便稱為“廣義同構性”。如果兩個結構是“同構”的，那么，這兩種事物之間就會具有相似的屬性和操作，對一種事物上成立的命題往往在其同構的事物中也能夠成立。

一、本質清冷的形象特征

尹雪艷和薛寶釵在本質上都是清冷淡漠的。《永遠的尹雪艷》中尹雪艷的“雪”字，即暗示了人物的清冷美麗。無論多么“艷”，終究是如雪般冰涼。“在臺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尹雪艷從來不愛擦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著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尹雪艷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凈扮的了不得”，素白、銀白均給人清冷之感。在描寫尹雪艷的時候作者還采用了“風”這一意象。“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氣逼人，踏著風一般的步子”等之類的描寫在文章中多次出現，不僅寫出了她的從容輕盈，更是比喻她如風一樣清冷。

再觀《紅樓夢》中的薛寶釵，金陵十二釵判詞之“金簪雪里埋。”（第5回）以金簪喻寶釵，雪諧音薛，金簪本是華麗富貴的代表，卻是埋在雪中，象征寶釵清冷，暗喻其冰雪冷美人的性格。《紅樓夢》中作者不僅用姓來暗喻寶釵之冷，同時還以她日常衣、食、住等來暗喻。第49回里眾人“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獨薛寶釵“穿著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青色鶴氅備顯素凈清冷，正符合她的性情。薛寶釵常吃一種藥丸名為“冷香丸”，戚序本有一條脂批云，“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薛寶釵的性格就如冷香丸一般，“涼森森甜絲絲”的。湘云曾說，“自是霜娥偏愛冷”，“霜娥”一語雙關，即指冰冷如霜的寶釵，“偏愛冷”既指天氣寒冷，也暗指寶釵吃冷香丸。寶玉亦有詩云“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雪滿盆”寫出了寶釵的性情清冷，“冰作影”寫出了她如冰般冷潔瑩凈。薛姨媽一家起先暫住的院所是“梨香院”，梨花色純白，素凈淡雅，自古便有用梨花來比喻雪的說法，因此潔白的梨花不僅與“薛”相符合，更是表現了寶釵的素與冷。“陰森透骨、愈冷愈蒼翠”的蘅蕪院中，薛寶釵的閨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紅樓夢》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0回555頁）使人不禁內心升起一絲寒意。

二、待人接物的面熱心冷

尹雪艷和薛寶釵同樣的貌美，也同樣有著極高的社交能力，也都同樣內心冷漠、重利輕義。在尹雪艷的豪華公館里，“尹雪艷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貼。”吳經理到臺北后無權無勢無錢，尹雪艷肯定十分清楚他的狀況，但是“冬天時候，尹雪艷總把客廳里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鐵觀音，笑吟吟的說道：‘哪里的話，干爹才是老當益壯呢！吳經理心中熨帖了，恢復了不少自信”。尹雪艷奉承的話讓不順心的吳經理有了不少心理安慰，使得吳經理成了尹公館的常客。然而她如此恭維吳經理，根本原因在于吳經理可以幫助她來拉攏招徠更多的舊權新貴。結尾“吳經理喊著笑著把麻將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艷站到吳經理身邊，輕輕的按著吳經理的肩膀，笑吟吟的說道：‘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贏了余經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尹雪艷以甜言蜜語為掩護，不斷從吳經理身上榨取利益。至于對待那些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如宋家阿姐，尹雪艷則直接毫不客氣地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樣紅”。

薛寶釵亦是如此。旁人眼里的薛寶釵溫柔敦厚、善良可親，實際圓滑世故、冷漠絕情。第三十二回里薛寶釵對待金釧含冤投井自殺持冷漠態度，還在明知事情經過的情況下將責任全推給金釧，反而去安慰施害者王夫人。這樣做無非是由于金釧不過是個受人擺布的奴才，王夫人卻有權勢，是她可以依附的對象。

三、冷眼旁觀的“非人”

《永遠的尹雪艷》開篇便是一句“尹雪艷總也不老”，十幾年前的舊人都老了，“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在小說里，作者賦予其不老的特質，以“上帝視角“冷眼旁觀人世滄桑變化。她被比喻成冰雪精靈，不僅是形容她身姿輕盈，更是突出了她不可捉摸的神秘感。“麻將桌”是小說中多次提到的場地，“在麻將桌上，一個個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尹雪艷用自己獨特的待客之道來招呼她的客人們，讓人們享受其中……并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叱咤風云的、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當牌局進展激烈的當兒，尹雪艷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輕盈盈的來回巡視著，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的人們祈禱和祭祀。”尹雪艷在這里是世俗化的上帝，她的話是神諭，而麻將桌如同上帝下的一盤棋，每個人都是棋子，扮演著上帝賦予他們的角色，演繹著不同的人生。

尹雪艷既如掌控人命運的上帝，又如誘惑人欲望的魔鬼。歐陽子在《王謝堂前的燕子》一書中認為“白色，是死亡之色”，“暗示尹雪艷是死神，是致人命的妖魔”。吳經理六十大壽時來做客的徐壯圖是個很體面的人物，為此尹雪艷著實打扮了一番，“穿著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著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的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卻吊著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這打扮別有深意，“發上那朵血紅的郁金香顫巍巍的抖動著”。用完席后，她“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著兩顆鮮紅的櫻桃”，血紅、鮮紅暗示了之后徐壯圖的血腥結局，也暗示了尹雪艷魔鬼般的誘惑。

“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王貴生、洪處長、徐壯圖等，他們的貧富生死對尹雪艷的生活絲毫沒有影響。王貴生犯罪被槍斃那天，尹雪艷只是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致哀。洪處長拋妻棄子答應尹雪艷十條條件娶了她，到臺北丟官破產，尹雪艷便帶著自己的家當離開了他。至于徐壯圖被工人捅死，她去靈堂參拜便是給了徐家極大的臉面。“當晚，尹雪艷的公館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后約好的。”情人的死亡并沒有給尹雪艷的生活帶來很多的影響，仿佛毫不關己。她的觀念里沒有真情實感，有的只是表面人情。

在《紅樓夢》中，薛寶釵也是個近乎“非人”的存在。前文中提到她的住所陰森寂靜，全然不像人居住的地方。她的世界里白色是主調。再有，中國古代尤其是像薛寶釵這類的未出閣的富家小姐，本應極其講究勿犯忌諱，她卻在聽到王夫人說沒有新衣服給死去的金釧穿時，自告奮勇地提出用自己的兩套衣服給金釧下葬。其種種行為，實非常人所為。和尹雪艷見證臺北的人事變遷一樣，薛寶釵見證了賈家的盛衰巨變。她們都既是經歷者，又都脫離于身處的環境之外，旁觀著俗世的眾人。

【參考文獻】

[1]曹雪芹.紅樓夢[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

[2]白先勇.臺北人[M].作家出版社，2000.

[3]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M].花城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