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先生的“獨奏”

錢文忠

第一次見面

金先生是在1948年由湯用彤先生推薦給季羨林先生，從武漢大學轉(zhuǎn)入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的。自此以后，季、金兩位先生的名字就和中國的印度學，特別是梵文、巴利文研究分不開了。我是1984年考入北京大學學習梵巴文的，當時季、金兩位先生都已年過古稀，不再親執(zhí)教鞭了。季先生還擔任著北大的行政領(lǐng)導職務(wù)，每天都到外文樓那間狹小的房間辦公。金先生則似乎已經(jīng)淡出江湖，很少出門了。因此，我和同學們見金先生的機會就遠少于見季先生的機會。

我第一次見金先生，是在大學一年級的第二學期，奉一位同學轉(zhuǎn)達的金先生命我前去的口諭，到朗潤湖畔的十三公寓晉謁的。當時，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東語系的一份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洋洋灑灑近萬言的論印度六派哲學的文章。不知怎么，金先生居然看到了。去了以后，在沒有一本書的客廳應(yīng)該也兼書房的房間里甫一落座，還沒容我以后輩學生之禮請安問好，金先生就對著我這個初次見面、還不到20歲的學生，就我的爛文章，滔滔不絕地一個人講了兩個多小時。其間絕對沒有一句客套或鼓勵，全是“這不對”“搞錯了”“不是這樣的”。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教訓中不時夾著英語、法語、德語，自然少不了中氣十足的梵語。直到我告辭出門，金先生還一手把著門，站著講了半個小時。最后的結(jié)束語居然是：“我快不行了，離死不遠了，這恐怕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百科學”教授

這通教訓倒也沒有使我對金先生敬而遠之。因為，我再愚蠢也能感覺到“這不對”“搞錯了”的背后，是對反潮流式來學梵文的一個小孩子的濃濃關(guān)愛。后來，我和金先生見面的機會反而更多了。每次都能聽到一些國際學術(shù)界的最新動態(tài)，有符號學、現(xiàn)象學、參照系、格式塔、邊際效應(yīng)、數(shù)理邏輯、量子力學、天體物理、人工智能、計算機語言……這些我都只能一頭霧水地傻傻聽著，照例都是金先生“獨奏”，他似乎從來不在乎有沒有和聲共鳴。

他幾個小時一人“獨奏”后，送我到門口，照例是一手扶著門框，還要說上半小時，說自己幾乎全部的重要器官都出了毛病。結(jié)束語照例是：“我快不行了，離死不遠了，這恐怕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我當然不會像初次見面那樣多少有些信以為真了，于是連“請保重”這樣的安慰客套話也懶得說，只是呵呵一笑，告辭。

我沒有在金先生那里看到過什么書，除了一次，絕對就那么一次。金先生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比32開本還小得多的外國書來，指著自己的鉛筆批注，朝我一晃，我連是什么書都沒有看清楚，書就被塞進了抽屜。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除了第一次把我叫去教訓時，金先生談的主要是和專業(yè)有關(guān)的話題，還說了一些梵語，后來的談話全部和梵文、巴利文專業(yè)如隔霄漢，風馬牛不相及，天竺之音自然也再無福當面聆聽了。金先生似乎更是一個“百科學”教授。每次談話的結(jié)果，我都是一頭霧水之上再添一頭霧水。金先生在我這個晚輩學生的心中越來越神秘，越來越傳奇了。

梵文吟唱

課堂上是多少有點莊嚴的，但是同學們不時也會忍不住向任課的蔣忠新老師打聽一些有關(guān)金先生的事情。蔣老師是非常嚴謹?shù)模粫h論老師。不過，被一群小孩子逼得實在過不了關(guān)，也說了一件事。他們念書的時候，主要課程由季先生、金先生分任。季先生總是抱著一大堆事先夾好小條的書來，按照計劃講課，下課鈴一響就下課，絕不拖堂；金先生則是拿一支粉筆，口若懸河，對下課鈴聲充耳不聞，例行拖堂。

學生是調(diào)皮的，好奇心自然會延伸到想探探祖師爺?shù)墓Ψ虻降子卸喔叩膯栴}上來。班上有位姓周的北京同學，是被分配到梵文專業(yè)來的，一次課上，他提出一個蔣老師似乎無法拒絕的要求：雖說梵文是死語言，但畢竟是能夠說的呀，蔣老師是否應(yīng)該請季先生、金先生各錄一段梵文吟誦，讓我們學習學習？蔣老師一口應(yīng)承。下節(jié)課，蔣老師帶來一盤帶子。放前先說，季先生、金先生都很忙，不宜打擾。這是一盤金先生從前錄的帶子，大家可以學習。帶子一放，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如水銀瀉地般充滿了整個教室，教室里一片寂靜。我至今記得金先生的吟唱，可是至今無法描繪那種神秘、蒼茫、悠揚、跌宕……帶子放完，教室里仍是寂靜。最早出聲的是周同學，卻只有兩個字：“音樂。”

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聽到金先生的梵文吟唱。聽完吟唱后，同學們都垂頭喪氣。我們平時練習十分困難的梵文發(fā)音時，其他專業(yè)的同學都嘲笑我們，還拜托我們不要制造噪音。我們一直認為梵文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語言。現(xiàn)在我們明白了，為什么梵文是圣語，為什么梵文有神圣的地位。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美啊，“此音只應(yīng)天上有”，要怪也只有怪我們自己實在凡俗。

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對1984級梵文班同學學習梵文的自信心真是一次美麗卻沉重的打擊。大家不再抱怨什么了，梵文不僅不難聽，相反她的美麗是那么撼人心魂，但是誰都明白了，這種美麗又是那么遙不可及。1984級梵文班過半數(shù)同學要求轉(zhuǎn)系，就發(fā)生在這場吟誦之后不久。今天的結(jié)果是，1984級梵文班近乎全軍覆沒了。誰也無法，也沒必要為此負責，但是我相信，金先生是預見到了的。

文化傳奇

不久以后，我就到德國留學去了。一直到金先生去世，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此前，我還一直輾轉(zhuǎn)聽到金先生的消息。知道他一如既往地開講，知道他一如既往地結(jié)束，心里總有一種蔚然的感覺。有一天，聽一位剛見過金先生的朋友說，金先生用上電腦了，“一不留神就寫上萬把字”。不用那位朋友解釋，我就知道這是原汁原味的金氏話語，心里更是高興。

金先生的文章也確實越來越多，在報刊上隔三岔五地發(fā)表。思路還是那么跳躍，文字還是那么清爽，議論還是那么犀利，語調(diào)還是那么詼諧。金先生的名聲也隨之超越了學術(shù)界，他幾乎成為一個公眾人物了。大家喜歡他的散文隨筆，喜歡他的文化評論，其實也就是一句話，被他字里行間的智慧迷倒了。智慧總是和神秘聯(lián)系在一起的，金先生也就漸漸成了一個文化傳奇。

在公眾眼里，一個學者的名聲超越了學術(shù)界，有了不少傳奇如影相隨，那么此人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全是智慧，似乎也就和學術(shù)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至少不必費心去考量他的學術(shù)了。

每每在夜深人靜寂然獨坐的時候，腦海中都會無來由地涌出一些飄飄忽忽卻勾人魂魄的問號，我的心就陡然一緊。看看窗外，夜也更深了。

（舒暢摘自中華書局《中國文化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