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洛佩茲

1859年,在威廉王島上,弗蘭西斯·麥克林托克第一個發現富蘭克林探險的記錄,此前,麥克林托克也參與了麥克盧爾完成西北航道探尋的活動。1851年春,他在梅爾維爾島冬季港灣的一塊石頭下留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他的船只的冬季停泊位置。第二年春天,麥克盧爾發現了這張便條,意識到上面的信息已經過時了,就又添加“調查者”號在默西灣的位置和那里的嚴酷環境的信息。1852年秋,一個同行核實了麥克林托克的便條提供的信息,于是,這艘船的命運首次為人所知,人們準備1853年春前去救援。(1853年8月24日,皇家海軍“菲尼克斯”供給船離開畢切島回倫敦時,“調查者”艦上只有一個船員塞繆爾·克雷斯韋爾,幸運地搭乘該供給船。他于是成為“調查者”號上第一個穿越西北航道的人——該船的其他船員在北極又待了一個冬天。)1915年,在帕特里克王子島北岸,史蒂芬森發現了麥克林托克留下的另一張便條,字跡依然清楚,于是在1921年寄給了他的寡妻。
在這許多戲劇性的事件中,有一些是我終生難忘的。
1900年,皮里在格陵蘭島東北海岸北緯82°37′的地方壘起了一個石堆紀念碑。在此前的二十五年中,丹麥人已對格陵蘭島遙遠的東海岸做了系統勘察。他們的地圖上唯一的空白,是皮里的石堆紀念碑與俾斯麥角(北緯76°45′)之間大約四百英里的區域。1906年8月,丹麥探險隊到達俾斯麥角,完成了格陵蘭島的海岸勘察。1907年5月1日,米留斯·埃里克森、赫格·哈根和名叫約爾根 ·布朗倫德的一個因紐特同伴,在與J.P.科赫及其團隊一起從俾斯麥角向北旅行一段路程后分道揚鑣,前往不同方向勘探??坪涨巴だ锏氖鸭o念碑。埃里克森轉而向西,前往獨立峽灣,皮里宣稱,該峽灣是可以通往格陵蘭島西海岸的一條海峽的東部入口。5月27日,分開的兩個勘察隊意想不到地相遇??坪找寻l現皮里的石堆紀念碑,埃里克森也已行進了一百二十五英里,進入丹麥峽灣,并發現無法繼續向前行進。他告訴科赫,他將沿獨立峽灣北上到學院冰川附近,他想從那里他可以西進到皮里海峽勘探。他想這用不了幾天時間。
埃里克森的勘察隊再也沒有回來??坪蘸推渌娜饲锾烊ふ宜麄?,但沒能找到;科赫返回時沿著海岸放置了緊急供給物品。第二年春天,他們開始仔細檢查補給站。在蘭伯特地海岸上用來貯藏給養的一個小型洞穴里,他們發現了布朗倫德的尸體。在死者的腳旁有一個瓶子,里面裝著哈根的所有地圖和死者的日記,除了最后一頁,其余各頁都用因紐特音節主音寫成。在日記最后一頁,布朗倫德用丹麥語寫道:
11月,試圖越過內陸冰返回,經過七十九個峽灣后筋疲力竭。我在消失殆盡的微弱月光下到達這里,腳已凍僵,光線越來越暗,不能繼續往前。其他人的尸體在冰川附近的峽灣當中(大約2.5里格)。哈根死于11月15日,米留斯大約十天后死去。
原來,他們三人在返回的路上遇上了暖和天氣,因此無法穿越海冰。他們的食物耗盡了,狗全死了。他們遇到的地形與皮里所描述的完全不同。哈根在所帶的地圖上糾正了繪制錯誤,這些地圖因紐特人布朗倫德一直保存到生命最后一息。
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皮里海峽”。他們發現,皮里宣稱的格陵蘭海的冰封北部海域,實際上是兩個面積廣大的半島,即王儲基督徒地(Crown Prince Christian Land)和后來命名的埃里克森地。(皮里無可厚非,其他探險家也犯過此類錯誤,但極少是以這樣一種慘重代價給指出來。)
皮里自己的旅程亦充滿了絕望時刻,其中一個是極地文獻所記錄的最悲慘的時刻之一。1906年,皮里沒有成功到達北極點,只好從海冰上向南回撤,但他發現,歸途被半英里寬的冰間水道阻斷了。他的勘察隊在水道北側扎營,派人向東和向西探尋,日復一日地期盼水道彌合或結冰。他們所帶的給養即將告罄。他們最終殺狗充饑,拆散雪橇點燃取暖。冰間水道已增至兩英里寬,但距營地一段距離的水面上,形成了一層薄冰。 冰還不能承載不穿雪鞋的人通行——蹣跚而行,甚至短暫停留,將意味著冰層斷裂。他們小心翼翼地穿上雪鞋,并排站立,默默出發。每個人都有節奏地移動著。新結冰面還不堅硬,他們所踩的部分下沉,雪鞋前面的冰面漲起,整個冰面上下晃動。其中有兩步,冰面都在后一只雪鞋的前端斷裂,皮里感到生命要結束了。他聽到身后有人大叫,但他不敢停下,也不敢回頭?!吧系劬染人伞保睦锬矶\。到達水道另一側的堅固冰面時,所有人鴉雀無聲。皮里聽到離他最近的兩個人的顫抖嘆息聲。剛才叫喊的那個人像皮里一樣,其雪鞋下的冰斷裂了。但每個人都安全地走了過來。
皮里經歷的那一緊張時刻,與一個叫理查德·柯林森的人成功完成但卻不被稱道的北極旅行,形成了鮮明對比。柯林森1850年1月乘皇家海軍“進取”艦離開了英國,他的同伴麥克盧爾乘的是“調查”艦。繞過合恩角,經過夏威夷,在駛往白令海峽的航途中,麥克盧爾決定,這次去搜尋約翰·富蘭克林爵士,他的艦船應該成為穿越西北航道的第一艘船。他已經四十三歲,獲得提升的前景不太樂觀。于是,他沒稟告上司,就悄悄地指揮艦船先行駛往目的地。
柯林森比麥克盧爾晚幾周(麥克盧爾做了一個大膽決定,從阿留申群島鏈無人勘測過的水域穿過)到達巴羅角,這時已太晚了,巴羅角附近海域已結冰,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又轉而向南,駛往香港度過了冬天。1851年夏,他繞過了巴羅角,而且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沿著麥克盧爾1850年的航線北上到威爾士親王海峽。在大公主群島的一個島上,柯林森發現了一個便條,上面簡述麥克盧爾試圖穿越梅爾維爾子爵海峽,前往帕里的冬季港灣,但由于厚重冰層阻遏未能成行。柯林森也嘗試了,但也未能通過。他又轉而向南航行,繞過尼爾森角,北上航行到班克斯島的西海岸(又一次沒想到,他僅僅比麥克盧爾晚兩周抵達這一海岸)。然而,海冰又成了他最大的障礙,他不得不再次轉而向南。他駛往維多利亞島的西南海岸,在那里停泊過冬。
1852年,柯林森展現令人稱奇的船舶駕駛技術,熟練駕駛三百噸重的“進取”艦通過多爾芬·尤寧海峽,到位于維多利亞島東南海岸的劍橋灣過冬。如果他帶了翻譯(翻譯與麥克盧爾在一起),他就極可能會得知富蘭克林發生悲劇的地方。不出所料,他僅僅從當地因紐特人那里收集到富蘭克林探險隊的一些遺物。1853年春,他又探尋了維多利亞島的東海岸,一直探尋到遠至蓋茨海德島的地方,結果發現1851年瑞伊曾先于他來到這里。(瑞伊1854年在佩利貝因紐特人那里收集的遺物,被帶回英國,這比柯林森帶著他收集到的遺物回到英國早了一年。)柯林森1853年夏季啟程回英國。他再次以高超的技能,駕駛船舶通過維多利亞島南部變幻莫測的淺水區,卻被迫在阿拉斯加的卡姆登灣停泊過冬。1855年5月,他最終通過好望角回到英國。 在這五年中,柯林森率領的六十四人中只有三人死亡。正如一位歷史學家所說,在照顧船員的健康和鼓舞士氣方面,柯林森超過了他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創新之一,是在劍橋灣的海冰上,用雪堆砌成臺球桌娛樂,用以驅散冬日因無所事事而產生的倦怠。臺球桌減震物用海象皮制成,用麻絮填充,桌面是精心修整過的一層淡水冰,臺球用愈瘡樹木材削成。“我想這些船員以前都沒打過臺球”,柯林森寫道,“因而他們就不會抱怨臺球桌不好;但這一活動收到了極好效果?!?/p>
從旅行穿過的區域,航程距離,航行難度,遵守秩序,以及各類船員在歸來時的整體健康狀況等方面來看,柯林森的旅行是非凡的。然而,由于缺乏困難的映襯,他前所未有的成就就顯得有些遜色,這反而助長了麥克盧爾那多少有點兒做作的名聲。或許應當指出,貝爾徹非常清楚“調查者”艦所做的事情,于是在1854年背棄了柯林森,避免出現同樣的命運。
1853年,柯林森向北行駛到維多利亞島的東海岸時,他帶有兩個雪橇。他打算派一個雪橇跨越維多利亞海峽到威廉王島,在那里他本來可能會找到麥克林托克六年后發現的證據——揭示富蘭克林及其船員命運的骨骼、石堆紀念碑及丟棄的貯藏物。但是,五十五英里寬的海冰看上去令人生畏,于是他放棄派遣雪橇的意圖。
1848年4月25日,富蘭克林的副手,皇家海軍“幽冥”艦的克羅澤艦長,在威廉王島西北海岸的石堆紀念碑里放置便箋,上面明確說明,他帶著一百零四名船員越過大約三十英里變幻莫測的海冰后來到這里?!坝内ぁ迸灪汀疤亓_爾”艦被凍結在維多利亞海峽已經兩年了。富蘭克林與其他二十三人已喪命。他打算帶領這些幸存者向南、然后向東走,前往二百五十里外的巴克斯·菲什河河口。顯然,他希望從那里前往一個居民點。
在威廉王島南部海岸的約翰·赫歇爾角附近,克羅澤和約四十個饑餓、疲憊不堪的人,遇上了四戶因紐特人??肆_澤走上前去,做手勢乞求他們打開給養包裹。他們遞給他一些海豹肉,他接過肉,開始吃起來,并示意因紐特人也應該給他的同伴一些些肉,他們照辦了。他們和克羅澤一行人一起度過了一夜。次日早晨,克羅澤請求他們留下來,一遍遍地說著他認為是因紐特語里的“海豹”一詞,但這幾戶人家還是走了。因紐特人清楚,北極的那個地區資源匱乏,不足以供養這四戶人家和一支四十人的隊伍。
克羅澤的懇求場面是北極歷史上最引人矚目的時刻之一;他懇求的細節是多年后從因紐特人那里得知的??肆_澤1845年從英國出發時滿懷成功希望。這當然是一個軍官所期望的。相關技術和英國海軍的傳統方式被證明不能保證實現目標時,他的自滿情緒徹底崩潰了。他不得不向他認為社會發展階段和道德水準比自己低的人乞討,在他看來,無論從哪方面的成就來看,這些人與他自己的民族有天壤之別。
那次與因紐特人在海灘相遇之后,克羅澤一行人在各方面變得更匱乏了。他們繼續趕路,但可悲的是,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面臨什么處境,就迷迷糊糊地在路上倒斃了。后來,麥克林托克在海灘上發現了一條遺棄的小船,船里有一只小山羊皮手套,每個套指上都沾有一些火藥,一本《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一個用草編織的煙盒、一幅折疊起來放在錫盒里的藍色太陽鏡、一雙系著紅絲帶的牛皮襯里的臥室拖鞋、幾個藍白相間的代爾夫特陶瓷茶杯、一枚1831年的六便士幣。
在他們中的最后三十人一起死亡的地方,有跡象表明,他們試圖殺死并食用從南方飛來的第一批雪雁。
這一地點位于阿德萊德半島上的巴羅因萊特附近,后來被稱為餓死灣(Starvation Cove)。1923年,庫納德·拉斯穆森在此地短暫停留,為這些人舉行了葬禮儀式。就是在這里發現了遇難探險隊員的日記,這些日記被水浸泡過,被風吹散,已經無法辨讀。
在拉斯姆森之后,其他人也探尋了能解釋這次重大失敗的線索?;谝蚣~特人的證詞,可以推測,其中一艘艦船在維多利亞海峽沉沒,其余艦船沿阿德萊德半島的格蘭特角沉沒。1967年,加拿大軍方對這一地區進行了全面搜索,以便能發現一些記錄、遺跡和不為人知的墳地。結果一無所獲。然而,在北方依然存在著想給這一不幸事件寫一個準確評述的愿望。
大約在1856年,也就是對富蘭克林的搜尋活動正式結束的兩年后,一個叫基拉爾蘇亞克的薩滿教徒確信,在遙遠北方的某些地方,生活著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因紐特人,于是就帶著大約四十人離開巴芬島向北前進。他們行進到薩默塞特島,越過巴羅海峽至康沃利斯島,然后沿著德文島的海岸向東。一路上一多半的人又返回了。沿途打獵很困難,他們并不完全贊同凱拉蘇克的看法。基拉爾蘇亞克僅憑自己腦海中所裝的地圖,帶著追隨者行進了數年,最終在1863年從埃爾斯米爾島的薩賓角越過海冰,到達格陵蘭島海岸,在這里他們確實遇到了一些人。他們在伊塔附近遇見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叫阿卡塔,他有一只木腿,那是英國捕鯨者送給他的禮物。巴芬島因紐特人從未見過這種東西,因而感到非常驚訝。
在接下來的五六年里,巴芬島因紐特人生活在極地因紐特人當中,通常在肖拉帕盧克一帶居住。這兩個因紐特人群體,在被稱作新北方氣候期或小冰期(1450—1850)的氣候期中分開了。隨著氣候回暖,動物的種類和數量發生了變化,但極地因紐特人在捕獵方面不是很成功,因為他們在小冰期失去了必要的捕獵技能。巴芬島因紐特人重新教他們如下技能:建造和駕駛皮劃艇,這種艇像只籃子一樣輕,一個人僅把前臂插進駕駛座艙處就可攜帶;使用弓箭遠射北美馴鹿;捕遷徙中的嘉魚。
歐洲人在探索北極時,因紐特人也在探索并重新適應他們自己的土地,歐洲人對此毫無意識。歐洲人認為北極是固定不變的——它是一片原始景觀,一幅畫,居民稀少。他們把這里的寂靜和寒冷誤解為生物學上的靜止。他們認為這里的任何事情都沒有變化。他們認為這里是荒涼之地,是荒原。
史蒂芬森等人責怪克羅澤沒能在一個“充滿獵物”的地區幸存,他們的論據是,后來一個美國騎兵部隊的中尉在這一地區成功幸存。這種批評有失公允,但有啟迪作用。如果說克羅澤了解打獵的話,他僅僅知道這是一種“戶外運動”,而不是一種嚴肅的謀生本領。除非是在一個確實充滿馴鹿和麝牛的地方,克羅澤和隨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幸存,顯然在威廉王島—阿德萊德半島一帶不存在這種先決條件。這里唯一能夠供養他們的食物是海豹,但是他們沒有捕獵海豹的技巧——而且根本不可能有足夠的海豹讓這么多人生存。這就是這個地區因紐特人極少的首要原因。史蒂芬森夸大其詞,把北極各地區都說成是遍布動物,顯示了他對這一地區極不了解,這與英國人誤認為該地區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荒原如出一轍;斯蒂芬森也曾公開批評格里利沒能用當地的動物供養他的船員。
極地動物的行動路線并不明確。然而,考古研究發現,北極文化發展的核心地區,像白令海和??怂篂持苓叺貐^,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有穩定的動物種群。但即使在這些地區,動物的出現也是季節性的。北美馴鹿有其祖傳的產崽區,鳥類也有其祖傳的群棲地。獨角鯨一定會去阿德默勒爾蒂灣。但如果你選錯了觀察時間,這些地方好像什么事情都未發生過。
這片土地的一些地方的確是空無一物,而另一些地方卻貌似空無一物。在對動物遷移不感興趣的人眼里,整個地區似乎是空無一物。他們不能領悟一個重要事實——這里生活著極少數的半游牧民族就暗示著動物本身也在游動。要么是動物不會在一個地區久留,要么是動物的數量本來就不多,要么是捕殺這些動物非常不易。否則的話,這兒會有很多居民,而且會住在相對穩定的居住點。這片土地并非空無一物,但這里的動物只能供養一定數量、非常有限的人群。要想明白這一點,你要么需住在那里,要么需聽從住在那里的人的忠告。
克羅澤及其船員的死因在于,他們事實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們賴以旅行的種種防護設備完全碎裂,讓他們直面惡劣的自然環境。在此,他們熟知的權威知識失去效用。他們人數太多,而且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
在北極,因紐特人愿意伴隨像皮里和拉斯姆森那樣與眾不同的人,這類人鼓舞人心的領導才能和駕馭狗的技能,令因紐特人敬佩。因紐特人喜歡與打獵的人和能融入這片土地的人同行。在這些旅行中,對他們來說唯一奇怪的時段是,當他們行進到空無一物的地域,也就是在去北極點的途中,以及跨越格陵蘭冰蓋的途中,他們不得不吃錫罐裝的食物。他們對這些地方并無多大興趣;實際上,他們對這些地方還充滿恐懼。他們一同前往,僅僅是因為他們敬佩與其同行的那些人。
回到海岸,回到他們生活的環境中,因紐特人體驗到了無比強烈的如釋重負之感。許多這樣的場面都洋溢著動人、奇妙的情愫。第二次圖勒探險結束后回到烏馬納克鎮時,拉斯姆森這次饑餓之旅的因紐特同伴之一阿亞扣,第一個走到水邊。“阿亞扣彎下腰”,拉斯姆森寫道,“手捧峽灣里的水,舉到自己的臉前,去感受并吸入海水帶著咸味的清爽氣息。在這些水滴中,他嗅到了海象、獨角鯨和海豹的肉味——所有這些富含脂肪動物的鮮肉將會使我們的日子美好起來。美麗的大海!我認出了你,現在我到家了?!?/p>
1909年4月7日,羅伯特·皮里離開地理北極點附近地區,前往埃爾斯米爾島的哥倫比亞海角以及他的“羅斯?!碧柎?,他的船停泊在更遠的謝里丹角附近。他帶著五個人,五個雪橇,三十八只狗于前一天到達北極點。后來,他被嚴格地詢問;因為沒有能保證他確定緯度的太陽觀測者隨行,皮里受到批評。對此他回應說 ,他不打算與沒有像他那樣贏得了有處在那里的權力的人分享榮耀——在他看來,這樣的人根本不存在。
那天和他一起到達北極點的人,他認為無人會對他的威望構成威脅。在一張照片中,那五個人站在一片海冰前的冰丘上,皮里已在上面插上了美國國旗。鄔奎舉著海軍聯盟的旗幟。鄔塔手中拿著皮里大學生聯誼會的旗幟。埃荊瓦舉著美國革命女兒會的旗幟,西格盧拿著一面紅十字旗。皮里的黑人男仆馬修·亨森舉的一面旗幟,對皮里來說意義很可能最為重大;這是一面自制的北極旗幟,在此之前的九年中,皮里從這面旗幟上裁下來幾小片,放置在他到達的其他四個“最遠的北方之地”。
皮里到達北極點時五十三歲,留著八字胡,藍眼睛,金棕色頭發,身體健壯。從近處看,這張瞇著眼睛、飽經風霜的面孔,顯示了在北極活動二十三年的歲月留下的印記。他畢生渴望取得一個能使他從眾人中脫穎而出的成就,一件了不起的、別人無法超越的業績。他實現了這樣的愿望。但是這個如此陶醉于功名、渴望被羨慕的人,也渴望受到人們的喜愛。他從鮑登學院畢業后,曾給心愛的女人寫過這樣的話:“我希望擁有迷人的個性,當我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無論他們是否有此想法,他們總會情不自禁地喜歡我。”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隨著年齡增長,由于他總是交厄運,在探險旅程中總是遇上壞天氣,他變得比較刻板,比較孤僻。他表現出了那些妄自尊大的人常有的那種慍怒,這些人暗自認為他們也許沒有成功。由于弗雷德里克·庫克聲稱比他早十二個月到達北極點,皮里受到了精神傷害,傷害之深無人知曉,因而在晚年,他變得極其自負和暴躁。
皮里的私人日記已經出版了,其中一小部分顯示,皮里不僅僅是個追逐功名的人和自負的人,他還有另一面——關愛妻子,在婚姻生活早期,無疑是體貼、憐惜妻子的。他知道,由于經常置家庭于不顧,持續地去探尋北極點,由于沒有盡到家庭責任和義務——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會被認為是“毫無意義地犯傻”。他被自我懷疑困擾,而且至少有一次,似乎考慮過自殺,當時,他成名的前景顯得太渺茫了。
同所有偉大人物一樣,皮里遭遇了一些怪人的糾纏和一些不滿的人的煩擾。他開始痛恨對他進行的那些拙劣模仿,這些模仿是從他眾多的公共演講和訪談中衍生出來的。盡管他不屑一顧,認為自己與眾不同,盡管他盡量視而不見,也想盡辦法,但仍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感動之下,人們開始以比較寬容的方式看待他的生活。他內心里的一些東西也許只有他的妻子能理解。1902年以后,由于凍傷,十個腳趾頭的關節都不靈敏了,即使走過參議院走廊,穿過華盛頓特區的街道時,他也是以獨特方式拖滑著腳前行。他爭取成功的決心,他對探險的迷戀深度和強度,毫無疑問,是所有面對他所旅行過的地方的人無法想象的。
皮里和威廉摩爾·史蒂芬森是20世紀最引人矚目的北極探險家,他們在一些方面很相似。兩人都是個人主義者,把一生的聲譽都建立在北極探險的功績上。兩人都干勁十足,有時為了事業和成就會顯得肆無忌憚。兩人都認為,為了北極探險屠殺動物無可厚非。兩人都屢遭小人誹謗。在成名過程中,他們變成了善于言說而不善于傾聽的人,他們忘記或否定成就他們聲望的人的生命犧牲和艱辛工作。實際上,和其他許多探險者一樣,他們的成功不僅是聰敏和精心計劃的結果,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運氣好。
史蒂芬森對北極生物和氣候的理解有偏頗,但是他武斷地堅持自己的錯誤想法。這些想法在其《友善的北極》這本書里體現得最為明顯;在該書中,他宣稱,人,特別是白人,可以到北極的任何地方旅行,這片土地能夠供養得起。這本書的出版使史蒂芬森名聲大噪,他陶醉于自己的觀點,因而永遠也不會意識到,其觀點與這片土地的實際情況不符。為了向那些質疑它的人證明他是正確的,他每到一處都屠殺動物,只放過那些不易運輸的動物。
史蒂芬森還是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他相信種族優越論和經濟注定論。1908年,去北極的途中,他被阿薩巴斯卡河岸的天然氣火焰深深吸引?!斑@是科學的火炬”,史蒂芬森寫道,“照亮了文明和經濟發展向未知的北方推進的道路?!睂λ麃碚f,苔原是北美大草原的延伸,他為“數十億噸的可食用植被”不能喂牛,每年都浪費在北方草原上的事實感到惋惜。他以為,像北美馴鹿之類的野生動物“妨害了這片土地”,必須被清除,因為它們阻礙了大牧場的經營和農業的發展。西奧多·羅斯福只努力挽救被捕食的動物,而斥責食肉動物;同羅斯福一樣,史蒂芬森想讓自然符合他關于人類使命的信念。盡管他廣受歡迎,但他對這片土地的理解是有選擇性的和以服務自我為目的的。

張建國 ?河南澠池人,鄭州大學英美文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英美自然散文和科學散文。2009年至2010年在美國內華達大學(里諾校區)英語系做訪問學者,師從斯洛維克教授、布蘭奇教授、格羅特費爾蒂教授等國際著名生態批評家,研修生態批評與英美自然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