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女兒的詩

王彥山

1

晨起，為女兒準備早餐

從冰箱里把鮑魚拿出來

在水龍頭下沖洗時，幾只

已經僵硬，有幾只

還保持著活著時的柔軟

六歲的王子今在睡覺

幼兒園已經放假了，這只被托管的小蟬

還要在夏天的枝頭，逗留一些時日

她的母親，在趕往燕趙大地的列車上

醒來并發來信息，叮囑一定要給蟬寶寶穿長褲

鮑魚蒸好了，我關掉煤氣灶，順手接了瓢水

給陽臺上兩株盆栽澆了點水

2

六歲的王子今還在孵蛋

應試教育的大鐘已經敲響

你背起書包，躍過黎明的斑馬線

走在通往校園的路上，銀行、公安廳、兒童醫院

注視著六歲的小魔仙，在魔法世界里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簡單，在路口

你揮著手跟我再見，讓我早點去上班

我尾隨著你，覆蓋了你整個后背的書包

蹀躞著走進校園，隔著鐵門看著你

穿過整個操場，直到消失在拐彎處

哦，一年級（1）班的小學生

在背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而你的魔法考試還沒有過關

社會主義國家的學校放假了

一架黑色鋼琴橫亙在你回家的路上

從中央C向左右延展的黑白琴鍵

等著你的小手一一彈響，當你獨自一人

在琴房坐下，面對小蝌蚪般蜿蜒的音符，提腕

拇指落在白色琴鍵上，窗外的樟樹葉

在一陣乍起的秋風中，過電般簌簌抖動起來

一如你在教室黑板前跳起的魔法舞

此時，你的孤獨盈滿了琴房

長寬都不過兩米

3

應酬歸來，你已和衣而睡

沒有寫完的作業攤開，在日光燈下

一陣風入室，光影晃動

你的字跡潦草，鼻息輕柔

我喊著你的名字，你努力地睜開眼睛

麻雀一樣的黑色的小眼睛，閃爍著

似乎成年人才有的倦怠的神色

看了我一眼，又倒頭睡去

窗外飄起了雨，友人為你網購的十幾只小螞蟻

已從山東煙臺出發，不日將抵達南昌

而它們的小主人已在雨聲中鼾聲漸起

4

哦，你終于睡著，我起身

彷徨復彷徨，陽臺上獨坐

就在臨睡前，你還主動讀唐詩

在我手機里看紫砂壺，又向我屈起

你的胳膊，讓我看看是不是長了肌肉

這還不夠，你又讓我壓住你的小腿

做了幾十個仰臥起坐，才肯睡去

我一直懷疑：你體內是不是潛伏了一座發電站？

而你的毛病，如春雨后的韭菜，一天天見長

眨巴眼睛，走路磨鞋子，在公共場合尖叫

像一個秉筆直書的太史令面對少不更事的兒皇帝

寫，還是不寫？父，都無從下筆

卻要逐一郢斫，每割掉一茬

下一茬又潛滋暗長，這總讓我記起小時候

在二舅家做客的情形：晨曦微光

二舅總會在露水未晞的時辰起床

在院子里磨鐮刀，而二舅蹲在地里

刈割韭菜的聲音，和韭菜被割斷時馥郁的香氣

正沿著兩千多華里的路程，鋪排而來

5

你去北方以后

天氣預報的臺風并沒有登陸

我們客居的這座城市，蟬聲愈噪

我的慢性咽炎準時發作

也許這個夏天很快就要過去

我按時上班，每天把臉湊近

單位的打卡機，或把食指

按在國企的老臉上，遠方開始修遠開始繽紛呵

你種下的小豆芽，我每天給它們換水

散落一地的硬幣，你還沒有一一撿起

歸攏到你的小錢袋，有一次我深夜回來

坐在你的琴凳上，把你教我的那兩個音符

反反復復彈了很多遍

6

那時你尚小

我每個冬天在燈下讀書

泡腳，生活是一杯白開水

你是唯一的鹽

如今，七歲多的你在夜雨中

抽條，我耿耿不寐，為你

明天的早餐發愁，生活依舊如荼

我們卻甘之如飴

7

星期日的贛江

比星期六的流速更快

江畔的一間舞蹈房里

四條小魚在練習游泳

她們奮力擺動著小小的鰭

一江春水，是她們在呼吸

年輕的舞蹈老師在江邊

做著擴胸運動，引領著

四尾小魚向江水更深處漫溯

她們就要掙脫流水的意志

成為流水本身，向上游進發

而其中一條，在停歇的夜晚

睡在我的懷里

8

昨夜，起床小解

一陣雨點兒急行軍般

從小區馳過，女兒

夢游般突然坐起

喃喃了幾句，復又睡去

小腳擱在我的肚子上

很輕，卻比夜色還沉重

想起你兩歲多的那個夏日午后

媽媽去上班了，你像一個小猴子

四肢下垂，趴在我的胸前

昏昏睡去，奶腥氣漫漶

天一點點暗了下來，夕光無力

垂在窗簾上，我小心翼翼的

不敢睡去，你每呼吸一下

天色如墨，就加深一點

直到此刻，天完全暗了下來

而你睡著，如五年前的那個夏天

9

昨夜你彈完鋼琴，又玩了一會兒輪滑

才上床睡覺，夜里醒來

感覺你的鼾聲很重

像小豬呼嚕嚕

又像風箱翕張著鰓

在夜間游走

想起昨天下午三點半

你們的班主任，年輕的船長

在QQ群里告知航程

一群小小宇航員如期返回地球

你又去上鋼琴課，很晚

才跟我回家，現在

窗外的鳥鳴如日升天

一對父女整裝待發

如赴敵之兵

10

清晨六點一刻，鳥鳴愈熾

聽起來竟有些驚心的況味了

小女橫臥床頭

等會兒她就會被另一個王子今

喚醒，爬到我身邊

給我一個結結實實的問候

然后拿起一本書念念叨叨

她不刷牙，也不洗臉

像我多年的積習

直到她被另一種饑餓

提醒，我才起床

為她準備早餐，這是我們

父女八年形成的默契

她不語，我亦不道破

其中的秘密

11

把你送到山西以后

老號矮子湯店的粉

還在一碗一碗地拌

香菇肉餅湯還在一盅一盅地煨

客居江西十七年以來

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酷暑

考驗著我，在通往紅谷中大道的路上

我每天早上擠公交車，黃昏時步行回家

拍下沿途的風景，晚上練琴

但不再獻給誰，某個周六一早

我彈著琴，一抬頭，你的舞蹈裙就在陽臺上掛著

仿佛你并沒有遠行，仿佛我還牽著你的手

走在通往琴行的路上，這個曠日持久的苦夏仿佛

在午后的一場豪雨后，并沒有真正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