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姝紅
摘要:對殖民地都市情愛敘事的研究是近年學界探討殖民地都市現代性的重要視點。本文通過解讀劉吶鷗《流》、爵青《哈爾濱》和穆時英《南北極》三個文本,解析魔都戀情故事的傳統小說敘事原型,以及在摩登都市的現代性裂變,試圖與已有的殖民都市魔性論述進行對話,進而闡明殖民都市魔性的實質。
關鍵詞:殖民地都市 摩登女性 魔性 情愛敘事
摩登女性和都市的欲望/戀情,是都市敘事的重要題材,也是審視殖民都市“魔性”的重要切人口。學界對殖民都市的“魔性”已有深入的論述。劉建輝在《魔都上海:日本知識人的“近代”體驗》中首先提出“上海魔性”,指出由于租界的誕生和擴展,殖民的近代異質空間和舊上海的傳統空間開始雜糅和交錯,形成了獨立于民族國家之外的自由場域。這塊充斥著新女性、現代娛樂裝置和眾聲喧嘩的各種思潮的地域,因其無國籍、無民族認同的性質,對人形成了巨大的魅惑和威脅。上海的魔性由此產生。謝惠貞解析了劉吶鷗對橫光利一的譯介、改寫和對上海摩登男女戀愛的聚焦,認為劉吶鷗通過“女性是性欲的權化”的體認來敘述上海的“魔性”與“魔力”,從而諷刺了都市上海的表面化和缺乏精神性。柳書琴提出了“魔都尤物”的概念,指出上海新感覺派和其哈爾濱、臺北的轉喻者以“半虛構的尤物”——摩登女性象征魔都,通過共時性和空間性的敘事和聲、光、速度和官能刺激的修辭來摹寫殖民都市,試圖將左翼文學的歷時性、階級分析性敘事,將殖民都會“人格化、身體化、女性化”。而象征本土的男性通過尤物的身體和魔都體驗,獲得現代性(或反現代性)的啟蒙。“魔都尤物”凝結著殖民性的性關系,而男性被尤物“吞噬”的情愛故事,是具有左翼思想的對殖民主義和跨國資本的批判。然而筆者認為,魔都的磁力和身處其中的眩暈感及“尤物”與被吞噬男子關系的敘述,并非新感覺派的創造,而是古典煙粉靈怪故事原型在現代道具和背景下的還魂。而整場現代性性關系的建構,都是由革命者“曉瑛”的出場實現的。
綜觀三篇文本,我們可以看到相近的情節。不論是所謂“對摩登意象的營造和都市現代生產生活的分析有很好平衡”的《流》,還是與其有“全篇性對位性結構”的“滿洲國轉喻”《哈爾濱》,抑或是“對上海魔性有突破性表現”、被左翼文壇譽為“普羅小說的白眉”的《南北極》,都包含著相近的情節:俊美有才但出身貧寒的年輕男性進入闊綽的產業家家庭——目睹姨太太和大少爺的偷情,目睹姨太太與情人偷情——姨太太向此年輕男子表白其欲望,使男子驚惶窘迫——初識人事的小小姐求愛——年輕男子與一位摩登女性發生關系——目睹貧富差距和社會不公——離開富人家,并走向工人運動或暴力反抗。
在文本中,都市與都市的人際關系通過年輕男子的視角被聚焦,以奇觀的方式呈現,往往難以理解并令人厭惡:“電車汽車不用人拉也不用人推,自家兒會跑,廂貨車,可又不冒煙;人啦車啦有那么多,跑不完;汽車像螞蟻似的一長串兒,也沒個早晚兒在地上爬;屋子像小山,簡直要碰壞了天似的。阿,上海真是天堂!這兒的東西我都沒見過,就是這兒的人也有點兩樣。全又矮又小,哈著背兒,眼珠兒骨碌骨碌地成天在算計別人,腿像蜘蛛腿。”(《南北極》)文本中的都市,不僅在聲、光、速度的修辭上營造暈眩感,其日常倫理的寬容與嚴苛也使主人公迷惘:“暗想著復雜的都市的市民,一個酒店里的客人,便有這樣特異的歷史和現況,一個坐在計算機旁窺探利息數目的資產家,卻領著那么一個多事的妻子放在家里,恰好這個資產家的妻子和坐在酒店的客人又在十年前結有關系,甚至一個當家庭教師的青年剛來到這里一個多月,也被卷入這混亂的漩渦里。”(《哈爾濱》)“旅館老板只認識錢,他講什么面子情兒,我沒了錢,他還認識我?只白住了一天,就給攆出來了。”(《南北極》)同時,摩登女性像一張無所不在的網,不論是情欲恣肆的女演員、“半獸主義”的姨太太,還是半大人氣的、“天天用朱古律作名詞調笑著男人”的小小姐,同樣都在魅惑、捉捕并吞噬著初出茅廬的年輕男性,使其惶惑、無法自制以致屈從:“她回過頭來說道:‘別假裝正經。耍個嘴兒呀!她攢著嘴唇迎上來。好個狐貍精,那嬌模樣兒就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媽的吞了我!”(《南北極》)“這時她那小朱唇尖縮著,向他湊上來,等著他的接吻。”(《流》)“暗藍的夜色映在她的臉上,那強烈的要求的眼珠子,把穆麥的一切全抹殺了。像個無掙扎的病人一樣,被拉到床沿上的軟質寢具上,不太熱的液體便從眼里分泌出來。”(《哈爾濱》)
這里的青年男子,被女性玩弄,被欲望驅使,被動并且自傷自憐。一些論者認為這種男女關系的換位描寫透露出男性對于都市尤物不受控制的焦慮。無法理喻的都市和難以掌控的尤物被認為是摩登都市的新質。然而,這種現代都市的震驚和眩暈感的描摹,是否只能發生在現代都市?而妖艷魅惑的、以身體宰制男性的女性形象,是近代都市的新創,還是古典小說中尤物形象的再生?進一步說,集色與欲于一身的現代都市尤物,真的實現了戀愛關系中男女權力位置的翻轉嗎?
古典時代,財富的占有程度被血統與地位所規定,物質享受被賦予森嚴的等級意義。超越自己位階的庭院建造、歌舞享受乃至物件的擁有都被看作是僭越。而豐足的物質、紙醉金迷的享樂和巧奪天工的美感,都作為特權被貴族宅邸高高的圍墻封藏起來,隔絕于百姓相對匱乏而質樸的日常生活。因而,古典小說中的眩暈感的獲得,必須在非常狀況下,平頭百姓進入貴族的園林等非日常空間時方能獲得:“才人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競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柜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紅樓夢》)
“次日,忽有小鬟籠燈入,日:‘娘子伺郎久矣。從之出。星斗光中,但見樓閣無數。經幾曲畫廓,始至一處,堂上垂珠簾,燒巨燭如晝。人,則美人華妝南向坐,年約二十許;錦袍眩目;頭上明珠,翹顫四垂;地下皆設短燭,裙底皆照:誠天人也。郭迷亂失次,不覺屈膝。”(《聊齋志異·天宮》)
然而,進入豪門宅院卻是極為罕見的個別經驗。在前現代,更多的平民連看一眼豪奢新奇之物的機會都沒有。但到了現代,城市作為市場經濟的核心空間,交易與消費是其主要職能。這樣,開放“奢華”的壟斷權,驅逐附著其上的政治身份,并使其成為上至官宦商賈,下至販夫走卒都有權注視、贊嘆甚至通過購買(而非進貢和賞賜)即可擁有的具有公共性的商品,是現代都市的必然特點。也正是如此,來自非“摩登”地區的作家才得以目睹、欣賞、嫉妒和詛咒這原本只存在于侯門宦海的豐盈物質世界。更多的人在更多的作品中書寫類似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體驗,繼而聚合為摩登都市的眩暈魔性。可以說,現代都市只是將奢侈和奇巧的空間打開和展示在不以封建特權地位為界限的各階層面前,其引起的驚駭只是古典文學中“震驚”書寫的多倍復制和廣延。
對摩登都市的震驚有其古代版本,那么摩登尤物是否有古代小說的原型呢?
美麗的女性被權貴階級擁有自古以來是常態。貧寒的男性渴望衣著華貴、姣美動人的女性身體,但除了花鬼狐妖幻化成的美人和蒙塵落難的閨秀,娟好高貴的女性通過婚嫁,當然只在平級或向更高階級流動。因此通過婚嫁方式合法地獨占這些女子的身體,只能存在貧賤男性的幻想中。于是在古典小說中,男性若依舊想擁有所謂高于自己階級“本分”的美麗女性,就需花重金到高級妓院。而縱使娼妓是賤職,名妓對于出身貧賤的金主也可以不屑一顧:“九媽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閣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并不聞說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賣油郎獨占花魁》)而在二者相處之時,男子也要“知情識趣”,言行以卑賤自視,才能博得名妓的欣賞:“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唯恐服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唯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賣油郎獨占花魁》)
同時,長相俊美的微賤男子也往往成為豪門貴婦和小姐的玩物。在煙粉靈怪小說中,偷期往往被描寫成被男子騙人仙境與仙人相遇的故事:“郭研詰仙人姓氏,及其清貫、尊行。婢曰:‘勿問!即非天上,亦異人間。若必知其確耗,恐覓死無地矣。郭遂不敢復問。次夕,女果以燭來,相就寢食,以此為常。一夜,女人日:‘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今將糞除天宮,不能復相容矣。請以卮酒為別。郭泣下,請得脂澤為愛。女不許,贈以黃金一斤、珠百顆。”(《天宮》)
可見,不論哪種情況,面對這些錦衣華服、風情萬種的女性,貧賤之士所獲得的性愛都帶有施舍性和侮辱性,不僅不可能宰制兩性關系,而且連平等的尊重都難以獲得。而當這種類似的人物設置挪用到現代的文本中,如三篇當中程式化地出場的大家姨太太、小小姐和作為演員的高級妓女,她們與非富非貴的男性呈現同樣宰制/被宰制的關系。至于小說多處強調男性的被逼無奈,更是類似狐鬼故事中書生看到美艷狐仙時按捺狂喜半推半就的自矜和矯情。這不是摩登都市的新造,而是穿著現代衣冠的男女重演古代的故事。
但文本中的摩登女性與古典小說中水性楊花的女性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們不以放浪為恥,反而引以為豪的摩登。性解放的思潮使女性相信,她們具有與男子相當的不忠于一夫一妻制的權利。如《哈爾濱》中靈麗的剖白:“和那么一個老紳士結婚,人們只以為是普通的結婚,可是我一點也沒有那么想。何況人不是應該在同一時間被一個人占有的呢!他對于女人也會像管理財產一樣,來體貼一個不是為生兒育女取來的妻子呢。”
性愛不再附屬于婚姻或愛情,連愛情本身也與永恒的所指脫離,成為輕質的、有時效性的、游戲的能指:
“我說,可不可以留他在這兒,我們走了?”
“你沒有權利說這話呵。我和他是先約。我應許你的時間早已過了呢。”(《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
因而男性焦慮地發現,古典時代穩定、多情和患得患失的女性變得善變、豁達而不可捉摸。她們近在眼前,卻難以完全占有。因此即使是相同社會階層的男女處于戀愛關系中,男性也往往面臨挑戰,不能必然地得到女性的忠誠和愛情。
“我記得我們未婚前環繞著她那一班青年。我不曉得用了多少精神才得由這一班人們的手里好容易奪到了她。就是婚后她又何嘗地屬于我的所有。它是只不聽話的小熊,常常要從我的懷中溜出去。她是跟瀝青路上的聲音一塊兒產生的,所以她最受集群和城市之光的誘惑。”(《赤道下》)
然而這樣的女性,是否完全沖破了其傳統功能,實現了其現代性的蛻變呢?答案是否定的。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曾有對女性功能“蕩婦/母親”的二分法。但不論是“蕩婦”的情欲功能還是“母親”的生育功能,都脫不了《圣經·創世紀》中神對夏娃的詛咒:“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
摩登尤物暫時性地擺脫了生育功能,也因不忠于單一男性減輕了“慕戀”。然而放蕩和不忠,都是對情欲的沉迷,如果沒有接踵而至的男性滿足其欲望,其灑脫依然無從談起。摩登尤物對男性,終究是有所需、有所待的,終究不是自足、完整的獨立體。
但曉瑛的出場完成了摩登女性獨立性和完整性的建構。她破壞了傳統社會對女性的所有定義。她的外表不受男性色欲之眼注視的影響:“她可以說是一個近代男性化了的女子。肌膚是淺黑的,發育了的四肢像是母獸一樣粗大而有彈力。當然斷了發,但是不曾見她擦過司丹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時從那額角的散亂著的短發下射著人們。”(《流》)
她有給小小姐做家教的職業作為經濟保障。對于追求者熾烈的告白,她的回答不僅是居高臨下的施舍,而且全無情感:
“曉瑛,我這心你真的不懂嗎?我為你弄得理性都昏亂了。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這半年來對你的崇拜,真是不能鼓起你心里半點波紋嗎?你相信我吧,我要你做妻子哪。你好好地給我一個回應,好嗎?”
“你再繼續愛著吧,我很喜歡看你愛著哪,正像一只可愛的狂獸。”
甚至自薦枕席時的動作和言語也更像是一時興起和漫不經心的玩鬧:
“假如覺得一個人不高興,我可以陪你睡。”
“鏡秋摸不著腦筋,當她一跳就想攢入床里去的瞬間,他把她捉在腕里,興奮著,問:別嚇人,你是不是認真要嫁我了?”
“有什么嫁不嫁的。冷哪,就叫我睡了吧。”
從這樣的對話中,我們讀不出曉瑛對鏡秋“愛”或“不愛”。性關系像游戲一樣輕松、飄忽、無關痛癢。這種性愛,甚至不同于尤物有時效性的愛隋,正常戀愛關系所導致的激情、依戀或排斥、厭惡是完全缺席的。“愛”或“不愛”這樣情感性的感受,連瞬間的意義都不曾產生。似乎與她發生關系的是鏡秋還是其他人,甚至有沒有這樣一個男子,對她都無關緊要。這個推測被接下來的文本所證實:“忽然看見曉瑛在一群正在場內示威的女工們的前頭,手里拿著面小紅旗,高聲叫喚著。哈,就在這兒干著這種事情嗎,他想,忙湊近去,似乎要說,好久不見了,我多么焦急地要看你呢。可是曉瑛卻把他上下看了一會,一句話不講,神氣似乎要說,你以為我愛上了你了嗎?前天晚上那是一時的閑散,工作正多呢,哪里有工夫愛著你。”
可以看到,對曉瑛而言有意義的是工作,是主義,是無關于男女間卿卿我我的罷工,是無關生育和情欲的非性別化的角色。她做到了對男子的徹底無視,也就做到了徹底的無情。從這個意義上,曉瑛既是女性,又是男性。她實現了“摩登”對性別的許諾:男或女只是生理性的差異,而不對其心理和社會職能構成影響。
文本中唯一與曉瑛有日常人際交往的是她的學生小小姐,資產家的幼年喪母的女兒。這個孤弱小女并沒有獲得曉瑛的親密和憐愛。也許在曉瑛看來,對這個孩子的陪伴和教育僅僅是她用以掙錢糊口的職業,而這個十四歲的孩子,不是現實中沒有母親的伶仃孤女,這種日常的、平凡的、個體的“人”并不能激起曉瑛的愛冷——這個孩子是資本家的小小姐,是一個抽象的可憎的社會關系的凝結,她由于無法選擇的出身而帶有無法洗脫的原罪。
同理,鏡秋也不是為她癡迷傾倒的作為個體的男子,而是抽象的概念上的資本家的儲備女婿和秘藏人員,對他不需要愛也不需要厭惡,他是一個只配被她玩弄的人。
曉瑛在文中唯一一次表現出激情,是在女工的罷工隊伍中高舉小旗振臂吶喊。然而,這些女工是否寄寓了她的“階級之愛”?她們是作為具象的人被她關心,還是抽象的被壓迫階級供她啟蒙和代表?這些都無從得知。但是在非凡、突發、充滿浪漫的理想主義的事業里,她找到了意義感。曉瑛的“摩登”不屬于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而屬于血與火的倥傯飛揚。
縱觀三篇小說,敘事的主要動力除男女關系外,最明顯的是貧富差距和階級之恨。小說中最重要的背景,就是敘事者、工人和小市民與資本家之間的緊張關系:“咱們成年地忙活兒,他們成年地忙玩兒。那老爺嗎,他賺錢的法兒我真猜不透。廠里一禮拜只去一遭,我也不見他干什么別人不會干的事,抽抽雪茄,錢就來了。…‘瞧了那邊兒不瞧這邊兒,不知道那邊兒多苦,這邊兒多樂。瞧了可得氣炸了肚子!誰是天生的貴種?誰是賤種?誰也不強似誰!干嗎咱們得受這些苦?有錢的全是昧天良的囚攮。”(《南北極》)
這固然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左翼風潮成為風靡全世界的“摩登”、作家爭相追求新潮和“進步”有關,但也契合當時的城市現狀。不論上海還是哈爾濱,都是由于殖民活動而發展起來的都市。
一方面,殖民活動使傳統的經濟基礎有所松動,現代工廠和商品交易帶來了比農耕時代豐盛的物質和自由的經濟關系。然而另一方面,不論是只有治權沒有主權,并且被鄉土世界包圍的上海租界,還是在日本高度集中的統制經濟和等級化的共榮政治奴役下的哈爾濱,封建的庇護關系和等級秩序都沒有打破,法治和政治自由實際上無從談及。脫胎于熟人社會的人,還未養成對契約和法律的尊重,于是不少資本家毀約,不按商定好的額外工時增加工價。
新興的資產家沒有習得尊重契約的習慣,更沒有將非親非故的工人看作生存共同體中平等個體的陌生人之愛,保留在其思維模式中的封建權力關系使其仗勢欺人,凌踐他人的尊嚴和權利。而封建時代的道德已不對其構成約束,寬仁和恩惠的封建式脈脈溫情也不再存在。可以說,掌握權力的階層誘導了被壓迫者的對權力的渴望和對權力的無知。
而勞工階層尚且不具備愛人如己的能力,有的人甚至連對同是受苦者的基本憐憫和人最本能的惻隱之心都不具備:“有一遭兒,咱們四個人全挑上了一個小娼婦。她是新來的,還像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豐澤。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塊肥肉!咱們四個人全挑上了。他媽的,輪著來!咱們都醉了,輪到我時,我一跳上去,她一閉眼兒,手抓住了床柱子,咬著牙兒,淚珠直掉,臉也青了。我酒也醒了,興致也給打回去了。”(《南北極》)
“咱們”是“人力車夫”,作為文學意象,幾乎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集作家們的階級憤怒、人道同情和社會期待的箭垛。然而在文本中,雖然小獅子們受壓迫、無力改善自身的經濟社會地位,但是難道他們被人逼迫、必須以殘忍的方式去輪奸小娼婦嗎?他們對待同是被壓迫者的底層妓女尚且如此,若被賦予了權柄和正義性,他們能以對待“人”的方式對待“階級敵人”中的女性嗎?如果說“老爺”和“姨太太”們的性與欲稱得上荒淫無恥,那么小獅子們的性和欲可以說是邪惡恐怖了。這就是殖民都市性愛的魔性,在富裕逸樂的階級是輕質和去意義感的無情之欲,而在受壓迫者則為仇恨的欲望化宣泄。這種魔性被冠以“殖民的性關系”恐怕不妥,而換稱為“資本主義經濟涌人時代半殖民地中封建社會關系的殘毒”可能比較合適。
現代工商業將人們輻輳在都市之中,卻沒有相應的文化孕育公民的政治理性和新的人際關系,在方寸之內貧富殊異的對比下,時時激發著富者的驕橫和霸凌,也暗蓄著貧者的仇恨和報復。所以摩登都市既充斥著百貨商場光怪陸離的豐足商品和舞場紙醉金迷的享樂,也有人際間“誰拳頭硬誰是大爺”的狼與狼一般的弱肉強食。這種社會矛盾的極度尖銳是殖民地域的顯著特點,而曉瑛這樣的女革命者,也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才能更好實現其“一呼而天下景從”的激進性和先鋒性。
當然,城市工人與鄉村的聯系、青洪幫和同鄉會對工人的保護和控制、資本家與幫會力量的博弈等歷史細部,皆不是新感覺派和其追隨者愿意深入摹寫的,所以根據這些依照“主觀真實”形成的文本來揣測當時的客觀史實也未必非常有效,筆者將在其他的文章中再繼續此問題的探討。
綜上,在梳理《流》《哈爾濱》《南北極》三篇文本后,本文回應了“摩登尤物是殖民式的性關系”的觀點,并在古典小說中找到了它們的敘事原型,指出真正具有現代性的性關系是女性對性別身份的跨界和男性徹底的無求和無情。而這種激進性的獲得在殖民都市高度緊張的社會關系中得到了更徹底的完成,這也就是殖民都市最摩登的魔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