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歡
摘要:拋開關于主旨的爭論,就文學審美而言,《詩經-王風·黍離》在情感相對確定的基礎上,通過節制抒情與斷裂敘述構筑起一個可供讀者自由代入、自由發揮的審美想象空間,這使其具有了穿透時空的永恒魅力。
關鍵詞:《詩經.王風.黍離》審美想象節制抒情斷裂敘述
《毛詩序》說:“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可見,詩歌在先秦時代并非只是情感宣泄,而是具有極強的現實功用。在此基礎上,解詩的方式始終是由文本作者與詩歌背景人手,還原詩中所述事件發生的全貌,在具體情境中獲得詩的意義所指,最終得到確定的結論。現當代研究者雖對《毛詩序》“黍離,閔宗周也”的說法有所質疑,但一直以來,對《黍離》的解讀也從未跳脫出上述框架,然而,拋開寫作背景與作者身份,就文學審美而言,其文本內在地具有可供解讀的多重空間《黍離》三章117言,以相對確定的沉痛悲情為基礎,通過節制抒情與斷裂敘述,構筑起一個可供讀者自由代入、自由發揮的審美想象空間,言盡而意無窮。
一、節制抒情
抒情詩雖是個人或者群體主觀感情的抒發,但是不同的抒發方式會形成不同的表達效果,進而影響讀者對抒情主人公情感的理解。在《黍離》中,沉痛的悲情與精心設計的文字組合完美嵌合,情感深沉濃烈而又拒絕肆意宣泄,抒情極為節制。
節制抒隋首先體現在結構上,《黍離》完美展現了《詩經》重章疊唱、循環往復的特點。全詩除“苗”“穗”“實”“搖搖”“醉”“噎”七字外皆相同。在不同的詩篇中,重章疊唱的效果不盡相同。“可以充分抒情,造成回旋跌宕的藝術效果;可以渲染強化主題,表達強烈的感情和迫切的愿望;可以表達感情發展的脈絡和事物發展的進程,還便于詩歌的傳唱和記憶。”《黍離》當取第三種效果說,隨著物象的變化,“我”的心情也隨之變化。“彼稷之苗”引發“中心搖搖”,“彼稷之穗”引發“中心如醉”,“彼稷之實”引發“中心如噎”。對此,朱熹分別釋為“搖搖,無所定也”,“穗,秀也。稷穗下垂,如心之醉”以及“噎,憂深不能喘息,如噎之然。稷之實,猶心之噎”。“詩人又以‘黍之‘離離靜態,相較于‘稷之變態,顯示出二者所包容的情緒之變化:以……‘中心之‘搖搖,‘如醉以及‘如噎的非常態,襯托‘黍“稷蘊含的情感色彩之變化。”“我”的情感逐漸遞進,層層深入,由憂到痛再到悲。雖憂之深,痛之切,悲之沉,但這種情感表達始終存于整齊的結構之中,一唱三嘆,令人印象深刻。誠如方玉潤所說“三章只換六字,一往情深,低徊無限。此專以描摹虛神見長,憑吊詩中絕唱也”。其次是節制的描寫。一是物象描寫的節制,“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實”都采用白描手法,并無任何渲染,即便有所修飾,也只是“彼黍離離”,用“離離”二字展現“黍”的繁茂;二是動作描寫的節制,全詩都為靜態描寫,只有“行邁靡靡”是對動作的描寫,但也依然節制而舒緩,“靡靡”為“遲緩”之意。最后是直接抒情的節制。在《黍離》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反復詠嘆,展示出“我”情感的難以抑制,然而,就在其內心的郁結可能噴薄而出時,詩人筆鋒一轉,轉入對蒼天的叩問,情感又收住了。“詩人滿懷悲痛,卻藏而不露,精約而味深,意在婉曲。”此種節制的抒情方式與文本深沉濃烈的情感之間形成空白,在審美欣賞過程中,讀者不得不調動想象填充空白,即結合自身情感體驗想象“我”悲傷的深度與廣度,從而獲得更深刻的審美體驗,這構成整個審美想象空間的情感部分。
二、斷裂敘述
雖然“抒情詩以抒發種種情感為要,這種情感可以緣人、緣事而發,但它卻并不注重對人與事進行描述,而以訴諸情感的傾訴為主”,但是,情感抒發無法完全離開敘事。情感只有緣人、緣事、緣物或緣景而發才不會顯得淺薄無當。而《黍離》中并無明確引發情感的人、事、物或者景,當讀者無法根據文本拼湊出完整的時間線與人物之間的關系時,敘述便斷裂了。如果將寫景和敘事看作實寫,那么《黍離》的實寫只有用來起興的“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彼黍離離,彼稷之穗”“彼黍離離,彼稷之實”和描述動作行為的“行邁靡靡”,除此以外的“中心搖搖”“中心如醉”“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以及“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都是抒發感情,并無更多對人物和事件的敘述。在詩中,行為和行為之間是非連貫的,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系也是非確定的。詩里說“中心搖搖,行邁靡靡。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只寫緩慢地走在路上,然后迅速轉入抒情,既不寫“我”從何而來、去往何處,也不交代行走緩慢的原因。而且,詩里雖然敘述了“知我者”和“不知我者”對“我”的不同態度,卻并未說明原因。因此,《黍離》中人物和人物之間、行為和行為之間不存在邏輯關系,整個敘述斷裂為無法組織成完整情節的孤立點。當本應流暢完整的敘述斷裂了,讀者很容易產生以下疑問:“我”究竟“憂”何?“求”何?“知我者”和“不知我者”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問天?
“我”到底遭遇了什么樣的事情?
現代文學讀者導向理論認為:“讀者在文學活動中從來不是被動的消費者,而是主動的生產者。文本意義的闡釋關鍵并不在于作者意圖,也不是文本頁面的詞語,而是讀者現實的閱讀,意義乃是在讀者與文本互動過程中產生的。”《黍離》的斷裂敘述恰好使讀者不得不調動經驗和經歷想象與猜測完整的情境與事件。
在實寫之處,黍的葉子繁茂動人,隨風搖動。時間變幻,稷由嫩苗青青到垂穗飽滿,再到結實累累《詩經》中起興之物的選擇通常富有意味。比如《桃天》沖用花美子多的桃花興女子出嫁,寓意女子的美麗以及對新人多子多孫的祝福。雖然“黍稷”已不可考,但可確定的是它們都是當時普遍種植的農作物《詩經》中共有十五首詩提及“黍”,十二首詩提及“稷”,它們廣泛種植于魏地、唐地、曹地、豳地、洛陽等地區,用于日常生活與祭祀。因此,用其起興除了營造環境、渲染氣氛之外,還有一種日常、隨意之感,容易拉近與讀者的距離。
在起興之后,便是深沉廣博的抒情。正因為文本中既沒有言明具體的事件和情境,也沒有肆意表露情感,所以為讀者留下可以任意馳騁的審美想象空間。“該詩看似簡單的語言內容和結構的組合,卻織造出一個更為廣闊,更為深遠的思維時空,給讀者的想象力以更大的馳騁空間,從而為這首詩歌的藝術二度創作提供了更多的余地。”在此下可至食物、上可至人生宇宙的情境中,讀者可以任意代人自己的經歷與情感,可以是對愛人的思念,也可以是對人生的思考。事件不同,情感相通。
三、情感相對確定
前兩部分主要寫作品的不確定性造就的意義不確定性和意義空白,此種空白召喚著不同時代、不同層次的讀者去解讀,形成不同的闡釋觀點,然而我們還需要注意的是,讀者對空白的解讀是以確定性為基礎的。
孫紹振、孫延君在《文學文本解讀學》中對文學空白的確定性作過如下說明:“空白、不確定性不是絕對的,而是約定俗成的。空白的意指是心照不宣的,因而是有某種確定性的,只是在不同語境中,其確定性要發生變異。”“對于文學形象來說,所謂的‘空白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學形象的‘空白,是文本的意蘊,像物理學中的磁場,和剛體一樣具有物質性,也就是具有相對的確定性,并不是任何主體任意性都能填充進去。”具體到《黍離》,其作者、寫作背景、憂思緣由,我們皆不得而知,然而詩作文本提供給我們的是一種濃濃的憂傷,此憂傷又有不能為人所理解的無奈與悲慨。此種憂傷,是確定的,也正是這種濃濃的憂傷,勾連起了不同人的不同憂傷,從而有所感,有所悲。
《詩經》時代,在不斷審視自身,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本身存在的意義的同時,人類也逐漸意識到自身的力量,并利用這種力量改造客觀世界。而一旦事物發展不符合甚至與人的主觀設想和努力方向相違背,“憂”便產生了《詩經》中,“憂”共出現八十二次。“憂”的內容既有家國大義,也有兒女情長。可見,“憂”是《詩經》時代的人們所共有的心理狀態,涉及生活的眾多方面。“種種憂心憂懷可以歸結為人們對天命與家園、獸性與人性、人性之尊卑、人生之價值、人生之自由幸福的思考,它是人類脫離蒙昧時代,走進倫理社會之際對人類的整體思考,貫穿其中的是人的自覺意識。”《黍離》之獨特在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并不僅僅是針對某一對象抒發憂傷,而是就人類整體境遇與存在價值對上天發出詰問。“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的詰問已經超出具體時空限制,貫穿人類存在始終。無論有無明確意識,自人類的自我意識蘇醒開始,每個個體都必須解決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存在的意義,一是如何應付瑣碎的日常《黍離》的詰問剛好擊中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的此兩方面問題。因此這種憂傷既是廣博的深沉的,也是日常的瑣碎的。此種情感可以被任何人代入任何地點的任何事情中,即便個體所面對的環境、成長的經歷、現時的處境千差萬別,也極有可能會在某一時刻突然體會到《黍離》中的憂傷、無奈與悲慨。節制抒情與斷裂敘述營造的審美想象空間正是建立在此基礎上。
詩歌的永恒魅力,在于其書寫的情景、情思,足以打動人心,亙古傳遞,千古一思。若是實寫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不給讀者任何的想象空間,或許能讓人暫時傳誦,但絕對不會產生千人同感、萬人深思的閱讀體驗《詩經·王風·黍離》作為經典之作,在亡國者、流浪者、家族破敗者、愛國者,甚至普通的憂思者身上,都產生了情感共鳴,從而千古傳誦,爭鳴不斷。
總之,節制的抒情與敘述斷裂營造的審美想象空間,在相對確定與不確定性之間的召喚結構間,賦予《詩經·王風·黍離》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永恒的文學感染力與審美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