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美棋
摘要:獨具魅力的人道情懷,使遲子建不僅獲得中國當代文學領域的認可,還使她在讀者中擁有廣泛影響力。然而部分文章拘于溫情敘事的研究,卻輕視文本對人類境遇的凝思力度。在作家寬厚撫慰的筆風下,《白雪烏鴉》其實具有密實的內涵和深刻的現實意義,有作者對生命價值的追索,而這份孜孜以求,又與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及其作品有所共通。于是,本文試圖從加繆“荒誕與反抗”的思想中尋找角度,結合個人理解,對《白雪烏鴉》作出分析。
關鍵詞:遲子建 《白雪烏鴉》 荒誕 日常
遲子建是一位秉持民間立場的作家,其作品以書寫底層百姓及其生活命運為主。在創作早期,過于溫情的風格或曾阻礙作品傳達更厚重的現實意義,但其近幾年出版的作品呈現主題深化的趨向,不斷脫離溫婉表層潛進人性深淵,不論是現實批判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還是新作《群山之巔》,均展現作家自我突破的過程。而與上述兩部作品相比,講述鼠疫題材的《白雪烏鴉》不僅同樣有深刻意蘊,還別具荒誕特征,是作家在對死亡書寫、民間書寫輕車熟路后所進發的一次創作高潮。
一、荒誕與日常
荒誕哲學對荒誕一詞下過定義,意指個體主觀意愿與外界客觀現實對立所產生的感覺、意識。加繆闡釋道:“荒誕本質上是一種分裂,它不存在于對立的兩種因素的任何一方。它產生于它們之間的對立。”郭宏安老師對此分析為:“荒誕不在世界,不在人,而在二者的關系。這種關系是敵對的,不協調的,而且二者又是不可分的,因此才是荒誕的?!睋Q言之,“荒誕”的形成需要同時滿足兩個前提條件,一是“人”的存在,另一是“世界”的存在。只有主觀的人首先生活在客觀的世界,其后才可能出現荒誕的境遇或代價,只要脫離人或世界任一方,都不足以談論荒誕。這種特質使它必須重視現實生活的蕪雜,從細節發掘人性和生活的質地,于是,并不側重驚心動魄的語言和情節的鼠疫題材讀來仍撼動人心。因為拷問讀者的是人類精神與生存境況之間的掙扎狀態,戰爭、瘟疫等情境放大了矛盾,將人與真善美割裂,令消極情感浮出地表?!栋籽貘f》運用典型的手法凸寫了日常隱含的荒謬。
以哈爾濱鼠疫為背景的《白雪烏鴉》不可能不面對強烈壓迫感。然而,習慣書寫眾生相修羅場、從中汲取精神力量的遲子建必不屈服,她是貼近底層現實刻畫日常荒誕的作家,也是執著于仰望的作家。重要的是尋求存活的理由和價值,雖然在此之前,必先承受現實重壓。
二、“白雪”的荒誕——苦難與死亡
荒誕與日常乍看毫無瓜葛,實際互不可分。如果說加繆以荒誕哲學為地基構筑作品,遲子建則是在瑣碎的庸常發掘荒誕,其慣有的“遲式溫情”因而具有沉重質感。
本文認為,文本有以下兩條顯現荒誕的線索。第一條宏觀而有時代特征(但著墨疏淺),第二條深入受災群體的肌理,描繪眾生群像的庸常與生死。
(一)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時代背景東北鼠疫爆發在民族矛盾激烈的晚清,其背后有列強的利益考量。鼠疫最先發生于俄境的勞工群體,勞工被強行遣返。后因日軍攔截,車廂被棄置郊野,導致多數華工死于寒凍、饑餓(而非瘟疫)。攜帶殖民與封建兩大毒瘤的東北鼠疫事件,在歷史的車軌中從未停止對戰爭、民族、國家的公義性的質問,但死亡人數并沒喚來足夠的反省跟轉機,有如在鼠疫高峰,醫生學者也不能避免爭權奪利。人性混沌的桎梏,成為遲子建敘寫荒唐死亡的內驅力??謶治醋屓饲逍褕F結,而種族歧視、利益瓜葛、偏見愚昧反倒趁機肆行。
特定時代背景下,作品不僅書寫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伴隨的荒謬現象,還反映人類文明的局限。那些高懸且戴光環的概念,戰爭、民族、國界,終究不敵人性深淵的凝視。
(二阮常和悲劇遲子建的死亡意識帶有犀利的破壞性。這種寫作風格在鼠疫題材里進發強烈的悲劇色彩。文中喜歲這一角色任意、突發、偶然的死亡可為此提供例證。
喜歲原是感染周圍的歡快少年。若聯想《群山之巔》里的安雪兒,會發現喜歲同樣帶著下凡精靈未經玷污的潔凈氣質,這種光環受人偏愛,使人以為他將成為幸存者。不過,作者甫開頭已埋下伏筆,通過巴音暴斃街頭的場面,暗示喜歲往后將不斷面臨生離死別的宿命。而這命運的高潮是在喜歲裝傻賣乖哄奶奶開懷,不料奶奶卻因此“笑死”的剎那。喜歲愛演丑角兒,因為丑角擁有最響亮的掌聲,這番善良單純的心愿卻直接導致親人離世。時間隨奶奶斷氣而拉長、冷凍,舞臺上歡樂的小丑驀然變成現實中一個委屈、無辜、抽離而哀慟的戲子。“突然置身于被剝奪了幻覺和光明的宇宙”,“人和生活的分離,演員和布景的分離”,喜歲所經受的放逐,與文字敘述形成悖謬,寥寥數語但暗含顛覆性的重創及成長過渡的劇痛。
好在作者并未就奶奶的猝死繼續往喜歲身上添加枷鎖,最終周家人喪事喜辦,喜歲也沒有滑向絕望的深淵,哀傷的淚水令喜歲一夜之間長成有擔當的大人。在文本第九章《過陰》的結尾這樣寫道:
周于氏的棺材被抬起的一瞬……喜歲怕祖母去了另一世,看見那兒的燈,會因眼花而認不清,便跪在靈前,給她報起了燈名……“奶奶呀,您好生聽著,喜歲我給您報燈名!一團和氣燈,和合二圣燈,三羊開泰燈,四季平安燈,五子奪魁燈,六國封相燈,七子八婿燈,八仙過海燈,九子十成燈,十面埋伏燈。這些個燈,那些個燈,奶奶你要是記不清,回我夢里問一聲!”喜歲報完燈名,嗚嗚哭了。于晴秀把喜歲拉起,緊緊抱在懷里。她沒想到,在鳥煙瘴氣的街市間,在狂風暴雪的鞭打中,兒子混成人了。
遭遇困境之后自我覺醒,有關道德成長、何以為人的生活故事。作者到底還是回歸善意,讓人倫之愛在重力的拉引中得到攀升。這種愛由于經歷過創傷而真實,由于未被摧毀而動人。生與死,正與反,幸與不幸,因相互交織而凝煉成飽含質感的深沉情感。
可完滿結局只是一種幻想,是哀歌中相對溫情的渺小樂部。初步意識到死之可貴、生之彌堅后難得蛻變的喜歲,作者并不遂愿畫上大團圓結局。在新年前夕,喜歲不幸疫斃倉庫,幸運之神到底沒有給予額外關照,也許飾演丑角的喜歲從開始就被注定心酸的結局。
無論創作背景抑或對生死庸常的刻寫,以上兩條貫穿《白雪烏鴉》的主線,始終由悖謬感串寫而成。但作家又并未將情節寫絕,而是在不經意的峰回路轉中留一點點希望,來支撐受苦受難的人。只不過這些希望何其微弱,在空曠的黑夜里勉勉強強地搖曳著,需要用力才看得見,不足以令人失望,卻也不夠清澈亮堂。微光和暗影共生共存,生存抑或毀滅構成強烈對比,接連的生生死死向靈魂一次次地提出嚴肅而執著的質問:如果信念、善、愛等美好心愿終究難以與生活暴戾殘酷的部分相抗衡;如果有宗教皈依的人,有一天如同那些祈求圣尼古拉教堂庇佑卻為此踏上黃泉絕路的無辜群眾,根本無法從神明手里獲取哪怕一點安慰或解釋;如果求生意志之強韌相對于生命之虛弱總處于僵持,那么,對于這樣不劃算的“交易”,我們還要不要去堅信?要不要活著?又應當如何活著?
三、“烏鴉”的反抗——陽光與超越
也許作者在書名已彰明她的“答案”。據遲子建起題目時的用意,雖然白雪象征哈爾濱大鼠疫,象征死亡、窘境、荒謬,但緊隨其后的烏鴉一詞卻象征生命的不屈。也許盤旋在傅家甸上空的烏鴉群讓人聯想到血腥的死亡數字,可在松花江畔的舊俗里,它們是帶來祝福的“報喜鳥”,是每當傅家甸人抬頭注視天空,穿過冰冷陰暗的云層,幸運之神從未放棄任何一位子民。遲子建沒有退避,她希望受苦受難的人拒絕肉體死亡,殘喘著對峙地活下去,因為首先“存在”,就足以形成努力的全部意義。
《白雪烏鴉》的這種主題思想如果和加繆的荒誕哲學相比,或有共通。對于生存問題,加繆概述,荒誕是人類歷史的重復運動,一種交匯,在此之后的人類精神宇宙的自覺才是生存問題的關鍵。“認識到這種荒誕性,獲得了覺醒,就應該設法尋求解決的途徑,而解決的途徑就是反抗”。反抗,用盡氣力地茍存,在永無終止的幸福與苦難的徘徊之中,“正視惡,承認惡,抵抗惡,戰勝惡”,步履不停地追求心智的充實。因此,《白雪烏鴉》的基調與包括加繆《鼠疫》在內所有誠實而有影響力的作品一樣,對人類應當如何走出荒誕狀態的本質問題做出過深刻思考,在無可避免的自我質疑和自我超越的反復之后,遲子建得出教人嘗試帶著愛并隱忍地去實現個體生活的“結論”。
不過,這個答案畢竟還過于現成、直觀,但文本中翟役生的“精神自殺”對主題內涵進行了深化。
翟役生是受封建社會摧殘的人物,由于家境貧窮,年幼受洗入宮,妄想酒足飯飽,平步青云。可惜命運弄人,他在宮內以表演捉鼠營生,后因上級栽贓,被逐出宮。然而,可憐人又有可恨處,翟役生的可悲在于,當無數人被劫去生命,他心懷對所有人的邪惡仇恨,希望人間加快被鼠疫吞滅,好讓自己成為世界唯一的主宰,只要除己之外的人群集體消失,冷漠復雜的人情關系就不復存在,就不再有戰爭、歧視、貧窮、嫁禍、生離死別。于是得知鼠疫即將被撲滅的翟役生絕望了,萌生自殺的念頭。
聯想《鼠疫》的作者阿爾貝-力日繆,他曾寫道:“人自殺,因為人生不值得過,這無疑是一個真理,不過這真理是貧乏的,因為它是一種自明之理。然而,這種加于存在的凌辱,這種存在被投入其中的失望,是否來自存在的毫無意義呢?”生活之不盡如人意不證自明,可問題的關鍵是,在生活的惡意之外是否有斡旋、反抗的余地。人對生活所投入的那些主觀感情,是否等同生活它本身?所以,真正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生命若是“存在”,即屬于人類反抗死之命運的形式,而選擇自殺,只是精神意志的另一種選擇。
雖然加繆也說:“自殺者卻常常是確信生活意義的人?!辈⑶?,他如是評價無動于衷、麻木不仁的人們:“此君正是罪人。因為這足以加速還處于懸而未決狀態的一切怨恨和厭倦而走上絕路?!蓖樽詺⒄?,而不認可自殺行為?;蛟S遲子建與加繆有一個近似的坐標,即在作品取向上,都堅持信、望、愛的力度,只是遲子建的生之希望和愛之溫暖更外顯。
所以,遲子建并非信奉冷棱風格的作家,她的底色除外嚴峻那部分,更多是寬厚而慰藉的。因此,遲子建沒有以死亡處置可憐可悲可恨的翟役生,而是讓他成為幸存者之一,讓他在精神的混沌之中繼續茍且,讓他自我作戰,讓他堅持到打開心扉的一刻,主動選擇看見給予他溫存的金蘭、黃貓,以及比他不幸而殞滅的鮮活生命。這是作者對人性的仁慈與悲憫;沉淪或死亡是簡易的,學習如何去愛反倒是困難的救贖。深知如此的遲子建,將最高限度的溫暖注入筆尖,以此固守人心光明的一面。
遲子建亦有過喪夫的經歷,但她心懷人道,在正視現實之后仍選擇堅信,面對生活的反面時人類的精神尊嚴就不至于潰散。真實的生活往往有死和生,絕望和希望,陰影和陽光的交織,每一位認真生活的人都在矛盾的“中間值”里掙扎,感動著,失敗又期待著,那些真誠正直的筆觸在力圖實現最大多數人的共鳴,呈現自我超越的可能。
若就此而言,翟役生無疑凝聚著作家至情至性的尊重與誠意,或可視為最能體現《白雪烏鴉》多重意蘊的主角人物之一。
遲子建曾說:“在《白雪烏鴉》中,我并不想要塑造一個英雄式的人物,雖然伍連德確實是個力挽狂瀾的英雄。我想要展現的,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也就是說,我要撥開那累累白骨,探尋深處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將那縷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勾勒出來?!背龅酪詠恚髡卟粩嗌钊氲讓訒鴮?,可她沒有沉溺于荒誕的民間敘事。遲子建筆下沉痛的部分雖偶露鋒芒,但更多是沉淀平實的積極情感。大概她所見的善、惡、愛、恨,從本質角度出發,不分孰高孰低,都屬于對人性深淵的窺探,都是普通人的狀態,這種誠實囊括著巨大的張力。郭宏安老師談《鼠疫》的一番見解可在此援引:“勇氣是一種勇氣,但我們知道,普通人的勇氣在為了生命和正義而斗爭的時候可以產生出多么驚人的力量”,“老老實實的見證和平平常常的思考,然而深刻的哲理恰恰蘊藏在這里,真理就在人們生活的大地上,就在人們每日的煩惱和歡樂中?!痹嗤恋倪t子建,是否也屬于不斷趨近真理的一員?不過,謙恭求實的人又該如何“承認”一種永恒偉大的價值?他唯有繼續默默前行。
當王春申沿著謝尼科娃生前常走的路線,撫摸她用過的每一個門把手時,逝者和生者沒有哪一個是無辜、善忘的,他從這些壞掉的時間中看見了謝尼科娃的模樣,而我們各自則掛念起浮現心頭的臉龐。一張一張倒放的面孔,就好像歷史長河所泛起的每一滴平凡、渺小的水滴,共有著交疊的情感。
在感受性深刻強烈的《白雪烏鴉》的結尾,作者訴說著愛和希望,彼洛夫思念故人的琴聲,于晴秀的嚎啕,大街小巷各家煙囪冒起的煙,喜歲的妹妹還叫喜歲。每逢忌日傅家甸人在火、風、紙錢里灑著懷念之隋,祭奠完畢三三兩兩就又拉起了家常。生活會不斷把悲劇推到我們面前,命運不會停下它乖謬荒誕的腳步,我們還是會在日后重復遭遇打擊跟重創,但人與人的思念和情分也將日益增重,在窘迫難堪的境地中因為有了希望而變得可以忍受,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再漫長的黑夜都會出現光,微火短暫易逝卻洞照生命,苦難過后總是溫和的光澤。偉大的并非真理,而是人身上所含的承受力,文本正是要從日常生活剝離展現這份承受力。
遲子建深愛大地,深愛故鄉,深愛每個具體的人。于此本文認為,她的民間立場、底層情懷寬廣包容,平實動人,應予以更為公允的重視,其作品主題思想的多重意蘊也應得到更加多元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