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家的瑪尼堆

宋來曦

丹增家門前靠左側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瑪尼堆。

瑪尼堆在西藏是普通而又神圣的存在。說它普通，是它極為常見，走在西藏，無論是山川河谷，還是草場森林，隨處都可以看到用圓形或橢圓形瑪尼石壘成的它的身影;說它神圣，是因為在藏民看來，瑪尼堆具有驅魔鎮邪、護佑眾生之功效，自帶一種神秘而又尊崇的氣息。眼前的這個瑪尼堆，顯然與我們慣常看見的不同。它的瑪尼石是片狀的，有的薄如瓦，有的厚似磚，一層層排列得很整齊，像一段城墻的基座。很多瑪尼石上都刻有經文和圖案，靠上層的色彩鮮艷，下面的可能是年代久遠的緣故，已然褪去原有的色彩，但文字和圖案還是依稀可見。這樣一座巨型瑪尼堆壘在丹增家門口，究竟有何特殊的意義，它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奧妙呢？我們十分不解，抬頭看向丹增，丹增微笑著說，這是我們家的瑪尼堆，好幾代人壘起來的。

我們知道，一個大的家族，可能有家廟，也會有祖傳的老物件，但一個家庭，世代傳承著一個瑪尼堆，卻聞所未聞。我們急切地想聽丹增講一講其中的故事。

丹增并不馬上為我們釋疑解惑，他帶我們繞瑪尼堆轉圈。按藏傳佛教的規矩，這圈要順時針轉，邊轉邊念誦咒語。轉了三圈，丹增停下來，隨手拿起一塊刻有六字真言的瑪尼石，說：“你們看，這是今年過完藏歷新年我阿爸啦和阿媽啦去察隅前刻的，寓意保佑路途平安。”他又拿起一塊，“這是我今年中考前刻的，是祈禱我考試順利。”徐叔邊聽邊翻看，發現一塊刻有蛇的瑪尼石，就問：“這一塊呢，是什么講究？”丹增瞟一眼說：“這是去年我騎車不小心軋死了一條蛇，奶奶專門請人刻的，表示懺悔并向蛇贖罪。”他把瑪尼石翻了個面，“你們看，這一面還有‘為打死蛇贖罪，向成事佛致敬的藏文款識呢！”

徐叔點點頭，若有所悟地說：“丹增，這樣看來，這些瑪尼石主要是你們家用來祈福，或者贖罪消業的咯？”

丹增說，也不完全是。我們藏族人認為，石頭是有靈性的，所以家族里發生大小事情，祈福、贖罪、感恩、紀念，甚至表達感情，都會往瑪尼堆上放一塊瑪尼石，具體的我也說不好。比如表達感情，奶奶跟我講，在他們那個時候，村里沒有人識字，人們要傳遞情意，就會找跟自己心情一樣的石頭贈予對方。收到石頭的一方會在石頭里得到感觸，然后去了解對方的心。例如光滑的石頭，就可以想象他心境平和;而凹凸不平的石頭，則代表他心緒不寧，擔憂牽掛。這堆瑪尼石里，就有我爺爺年輕的時候送給我奶奶的一塊凹石。可惜埋在下面了，不能拿給你們看。

黃叔聽了，呵呵笑道，當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浪漫啊！

丹增接著說，每一塊瑪尼石都有它的來歷。你們看我家房前屋后的山上種了許多核桃樹，一共有26顆呢，都是我奶奶親手栽的。奶奶在栽第一棵核桃樹時，刻了一顆瑪尼石，后來所有的樹都長大成活了，奶奶又刻了一顆石頭。20多年前，阿爸啦入贅到奶奶家，奶奶走了一個星期的山路，到察隅縣城請人刻了一塊滿是經文的大片石，喏，就是這一塊，有十多斤重呢，奶奶抱著它又一路走回來……還有這一塊，為的是五年前我家購買村里第一臺手扶拖拉機的事……

原來這瑪尼石還有記事功能，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眼前這座堪稱壯觀的瑪尼堆，不知經歷了幾百年、幾十代人的添加方才壘成，而且，它還將繼續堆壘下去。它以一種最原始、最本真、最虔誠、最神秘的方式，記錄了一個家族生生不息的奮斗歷程，記錄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它像一條獨特的基因鏈，串聯起這個家族的記憶，它是家訓，是家書，更是一部厚重的家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