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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地手記

2019-04-05 07:13:38何大草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9年1期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擊壤歌》

第一章 羅漢坡

1

小楊任教的大學,坐落在北郊的一片坡地上。

坡地連綿、舒緩,連稱為淺丘都勉強,名字卻很有古風,羅漢坡。是從前有座羅漢寺,抑或坡上曾遍植羅漢松?沒人去深究。說寺廟,沒見一匹磚瓦;松樹是有的,卻不是羅漢松。

坡地的盡頭,有幾個鄉場,兩座小鎮,再過渡二十幾里,地勢陡然上升,就連起了巨人山脈。巨人山脈,名字有點唬人,其實是一長溜逶迤兩百里的丘陵區,干巴巴紅土,頗不肥美,是個野去處。這先不去說它。

教學樓、宿舍、食堂,都是1950年代初蓋的,簡陋,粗糙,沒風格,但吹了幾十年風雨,老舊了,散落在樹瘤斑斑的雜樹林子里,恍恍一看,也是有點名校風范的。前身是一所工科院校,近三十年逐步綜合化,校名改了兩次,各學科都有了。

坡地的低凹里,還有五六間農舍,三畝莊稼田,是當初征地建校,因某種原因遺留下來的。學生、農民各按時節過活。上課、讀書、畢業、走掉,潮來潮去,這是學生。自古而今,春耕秋耘,一年年老了,又繁衍,這是農民。各自相望,又相安無事。

田里總有當季的菜蔬、麥子、稻子……麥芒青青,稻子抽穗,都是好看的,但路過的人幾步路就過去了,也難得多看,小楊算是例外,初來這兒做研究生復試,正看見一蓬蓬油菜花盛開,雞鴨在田埂溜達,還有豬叫……不覺一驚,繼而歡喜。晚上寫手記,就稱自己誤人了武陵源。

2

坡地上的路,頗像《水滸傳》中的盤陀道,彎彎曲曲,在樓前的林中升起,又降落……從教室望出去,食堂是一伸手的距離,走著走著,就可能岔到農民家去了。

小楊讀研三年,迷路時不時是有的。畢業論文答辯,前晚沒睡好,明晨抓了背包、一盒牛奶就開跑,一口氣跑到北校門公交站,突然一跺腳,趕緊又跑回來。答辯已開始了十分鐘。

導師對她苦笑道:“你不是迷路,你是迷糊。”

小楊心里嘆口氣。在老家,她常半夜醒來上廁所,卻進了廚房,把菜刀一把把提起來,左看右看,不曉得該做什么。母親聞聲趕來,叫一聲:“娃兒嘞,你是睡迷了!”

3

羅漢坡的海拔最高點,是九教和圖書館,略呈L形,拱出一片小廣場、一塊櫻桃園。廣場中心,佇立著毛主席揮手的石雕像;兩排側柏,一口荷塘。向下是一面斜坡,石板路插入二畝菜畦一畝玉米林,消失在農舍的背面。

小楊的課,大多是在九教上。課間休息,分五分鐘、二十分鐘兩種,她要么趴在窗口看風景,要么窩在休息室沙發上打盹。

很少跟人說話。休息嘛,就好生休息,上課是累人的。

她是個小個子,又很瘦,旁人眼里,她的樣子很安詳。換個角度看,也可能是懶散,沒精神。

有一天正打瞌睡,外語系某老師邊刷屏,邊咕嚕:“身無長物?啥意思呢?”沒有人回應。他提高點聲量,重復道:“身無長物啥意思?”

小楊虛開眼,發現所有人(三女二男),相互看看,彼此茫然,一齊把眼睛瞄向她。她莫名心虛,假笑一聲,淡定道:

“身無長物,說的就是我這個樣子嘛。”

說完,又哈哈了幾聲!大家面有疑惑,但也都笑了笑,不笑就不自然了。

4

小楊沒啥朋友,熟人也不多。熟悉的男人中,卻有兩個都姓吳,其中一個叫吳佩虎。這很像某個北洋軍閥的名字,且已作古多年了。然而不是的。吳佩虎是小楊中學的同桌,白白胖胖,數學好,脾氣也好,主動把作業本給她抄,考試時把卷子朝她這邊推一推。有個下雨天,吳佩虎脫了校服高舉著,護送小楊回家去。路遇幾個混混兒調戲小楊,吳佩虎跟他們理論,被一頓黑打,倒在水洼里,鼻血把雨水都染紅了。

吳佩虎考上華中科技大學,后來去了舊金山。小楊落榜。次年再考,上了鄰縣一所師專,學政教。畢業再考,進了省城的大學,讀研,還是政教學院。

26歲再次畢業。生日當晚,她窩在單身寢室,吃了塊小蛋糕,喝了半罐醪糟水,把手機當鏡子,對照著,畫了一幅潦草的自畫像。她臉色一向蒼白,但劉海烏黑,兩瓣嘴唇厚嘟嘟的,向前略翹,天生帶一點睥睨,但也有點像自嘲。

盯著畫上的翹嘴唇,她暗忖:“唉,當初,我的初吻,還不如讓吳胖子奪走了的好。”

這自然是做夢。

吳佩虎在大洋那邊沉默多年,寄了張照片給小楊。他和男友手挽手,背景是舊金山市場街,著名的同志大本營。他釘了耳釘,印尼裔男友胳膊刺了青龍。兩人臉上都有加州灼灼的陽光。

“吳胖子,你把我當好兄弟是不是?當初。”她問。

“是好姐妹,一直是。”他答。

小楊把照片釘在墻上,每天瞟到,二分酸酸,八分溫暖。

第二章 老舅公

5

小楊故鄉在老川東一座小縣城。兩山夾一峽,城懸半山,城下即江水,豐水期可以跑輪船,運煤,載人、川豬出川。街道窄,出門就是石梯子,爬坡上坎。居民不足四千,個個都是熟臉面。杜詩名句“夷歌數處起漁樵”“五溪衣服共云山”,說的就是這塊三省連襟地,苗、土家、回、仡佬、漢諸族雜居,色彩斑駁。日子是滋潤的,四季風平浪靜,時間又閑又長。小楊出家門,順梯坎下到碼頭,看一片大水,望對岸白花花石灘,忽然想到一輩子好長,我怕是過不完這一輩子吧……那時她10歲,剛念四年級。

放學后就去縣文化館學畫畫。老師是吳佩虎的老舅公,本地才子,年輕時考上美術學院,畢業前劃為“右派”,開除學籍,弄去了大西北。二十年后平反,還鄉時已垂垂老矣。他教授小楊時,眉毛雪白,眼皮塌陷,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看人看畫都頗模糊。還抽一種自卷的烈性煙,從壓癟的鐵盒里拈出煙絲,撕塊宣紙、毛邊紙,卷得比雪茄還要粗,銜在嘴上,做示范時,煙子熏得淚眼婆娑的,下筆全憑一種感覺。好在他教國畫,又是大寫意,有感覺就很好。

小楊喜歡他身上的煙味道,暖意融融的。

老舅公畫了一幅桃花大寫意,問小楊:“好不好?”

小楊說,好啊,好啊,就像仙女呢。

他搖頭。“像仙女?那還不如畫仙女。畫桃花,就要像桃花,工筆也好,寫意也好。否則就是欺人了。”

他又畫了條船,—個蓑衣斗笠的漁翁,然后讓小楊畫魚老鴉,船頭、水中、竹篙上,多畫些,十只二十只都行。

小楊畫完,老舅公又搖頭。“娃娃哦,你的魚老鴉,只只都太相同了。莫說魚老鴉,就是樹子上的葉子、屋頂上的瓦,每片都是不同的,各有各的命。懂不懂?”

小楊點點頭,懂了一小半。

小楊跟老舅公學畫三年五個月零七天,沒誤過一回課。也臨碑,開手《曹全碑》,其后是《張黑女》《石門頌》《好大王》等等。老舅公隨她,也搖過幾回頭,笑嘆:“娃兒嘞,沒得耐性哦。”

這倒是真的,她只求好耍而已,從未起念做畫家、書法家。是偶然和吳佩虎去老舅公畫室耍了一回,就開始畫起來。父母隨她的意,混時間嘛,小縣城沒啥好混的,除了搓麻將。

老舅公突然腦溢血去世,小楊也就洗干凈硯和筆,收手了。

6

小楊的功課,比較不出色。課堂朗讀、發言她會緊張,演講更是要她的命。父母認命,嘆息,說她天生出不得色。

她能從師專考到省城去讀研,是動力太大了,實在害怕當老師。

她曾問過老舅公,美術學院有多遠?

“遠哦,遠哦……一天坐船,一天坐汽車。”

后來她去省城,一天坐船,一天坐汽車,還要十個小時坐火車。

7

老舅公要求小楊每天都畫,見啥畫啥。放學穿過農貿市場,就畫了蔥蔥、蒜苗,幾顆蘑菇。去堂屋旮旯掃巡幾分鐘,就畫了貓媽和一窩貓寶寶。老舅公說她,畫得好,但還不夠好。要畫得像,但不能像照片。她再畫貓,就把貓畫成了虎。明晨臨出門上學,又動了幾筆,把虎畫成了虎枕頭。晚上睡覺前,添了個光屁股娃娃睡在虎枕上,打呼嚕,流清口水。這就是瞎編的了,家里并沒有小娃,她就是最小的;大姐生孩子還早呢。

后來老舅公去世了,她就把看到的,用文字寫在本本上。也寫想到的、回憶的,寫得很細致。讀這些字,就像看見一幅畫,比畫還要細,也比畫還連貫,可以延續講清一件事。比如,老舅公是怎么給自己上的第一課。再比如,街鄰冼半仙是如何給人算命的。

寫到初三,已寫滿了一大堆本本。語文老師聽說了,讓帶了一本給她看。看了之后,搖頭說,不好,缺少文采。

小楊就請教,那咋個才有文采呢?

老師說,要有靈感。

那咋個才有靈感呢?

要有激情。你有激情嗎?

小楊暗暗嘆口氣。

她回家把本本抱到屋外,一把火全燒了。高中三年,再沒有寫過。

進了師專,卻又撿了起來,新買了本本,間或寫上幾句話,或者一大段。

因為無聊,又找不到人說話。人其實是有的,然而談不攏。她倒不覺得人家淺、俗、討厭,是討厭自己。提不起神,落落寡合的女孩子,誰會喜歡呢?自己也不喜歡吧,可這正是她眼里的自己。有了啥想法,某個涌上心坎的念頭,記憶中浮現的片段,或者,能讓她停留幾分鐘的小東西,也就寫進了本本里。

這些本本,她歸之為手記。不是日記,也不是周記,譬如今晚寫了三千字,可能之后二十天都寫不了三個字。

某一天,她也的確只寫了三個字:拼命吃。

8

19歲那年,她突然胃口大開。早飯兩個肉包子,午飯兩葷兩素,晚飯之后,八點鐘還要溜出去吃碗肥腸米線。臉上的肉和脂肪不斷堆積,快撐破臉皮了。臉皮油汪汪的,走幾步,汗豆豆就掛滿了額頭、鼻尖、嘴唇團轉。矮矮胖胖,像年畫上的乖寶,誰見誰歡喜,舍不得不多看她兩眼。寒假回家,姐姐、妹妹吃驚得大叫!她倒還淡定,說:“嬰兒肥嘛,我發育晚了些。對不對,媽?”母親咋忍心說不對。

這些,也都寫在了小本上。

過了20歲生日,個子沒長高,卻一路瘦下去,差點皮包骨。年輕人由胖而瘦的原因,一般有兩種:一是抽條了,人往高處長。一是心情惡劣,胃口差,吃得少。她寒假再回家,姐姐、妹妹又吃了一驚,問:“遇到啥子事情了?遇到事情要想得開哦。”她笑笑,說:“我瘦,就是想開了。”她的確是想開了,人沒長高,心長高了,正在為考研究生,苦熬自己的油。這些,自然也記在了本本里。

本本比巴掌稍大,是硬紙殼封面的,內頁略略泛黃,筆尖走在紙上,十分自如。這樣的本本,她寫滿了至少五六個。

有頓午餐,睡上鋪的女孩恰好坐在她身邊,笑瞇瞇問她:“你是不是在寫小說?看不出來哦!我只瞄了一小頁。”

她嚇了一跳,但嘴里包滿紅燒肉,只能使勁搖頭,并發出唔唔的抗議。

那女生又笑道:“過分謙虛就等于驕傲了……”那邊有人喊她,她端起餐盤就走了。

小楊把本本從枕下取出,放入抽屜,鎖了起來。

她也明白了,上鋪誤認為是小說的原因,是她用第三人稱寫手記,但凡寫到“我”,都寫成了“小楊”。這樣,她就和“小楊”保持了一小段距離,可以像看旁人一樣看待自己了。下筆時,也就客觀了一些,溫度始終是低的。

9

小楊自忖是個自閉者,不過,倒也不是很抑郁。

她小時候喜歡咬指甲,指甲咬得缺缺牙牙的,難看死了。母親就天天給她剪,讓她沒處下嘴。現在不咬了,倒愛上了留指甲,還對自己說,個子矮小,但十指尖尖,看著也是舒服的。

陽光投進窗戶時,她把手張開貼在玻璃上,長指甲被映射得尖銳,又溫和,半透明如鮮蛋殼。

讀研后,跟寢室女生相處,雖非深交,和諧是沒問題的。某天,一個女生晾的長裙被吹走了,遍尋無著,就寫了張尋物啟事。小楊見空白甚多,就抹過來,隨手把裙子畫了上去。那女生大叫:“真是我的裙子嘞!”小楊瞟她兩眼,又把她的臉補在了裙子上邊。“成尋人啟事了!”滿屋女生都樂了,嚷著要她也給自己畫。

小楊一一畫完,又被要求簽名。她想了想,就簽了:小裼。繁體字。

她們不干,說咋不簽全名呢,小楊比阿貓阿狗還要多。

但小楊只笑笑,不理會。

10

小楊的全名,叫楊瓊枝。是父親請族里百歲老輩兒給取的,翻了《康熙字典》《古文觀止》才得了這兩個字。小楊不喜歡,但也無所謂,沒想過去派出所改一改。

后來,找她畫頭像的人多了,一律也都簽:小裼。

有男生故意念出聲:小、木、易!獨一無二啊。

小楊心頭一亮,也笑了,就去校內商業街文具店,挑了一塊硬而有彈性的灰色橡皮擦,用水果刀刻了三個陰文:小木易。但凡需要簽名時,就啪一下蓋上去。寫字都省了。

11

同寢室四個女孩子。這么說,也不夠準確,其中一個已40歲出頭了,是某銀行工會辦公室副主任,在職讀研,出一份錢占一個鋪,但只來睡過兩晚上。“跟老公吵架了,嚇嚇他!”她坦率,大方,有活力,可惜來得太少了。

另兩個女孩本科即是本校的,且同班又同寢室,常咬著耳朵結伴而行,雖然也向小楊表示:“你也來嘛!”小楊識趣,微笑致謝,自然是不去。倒也不落寞,沒人來問長問短,清靜得很,她是喜歡的。

有一晚快睡了,兩個女孩突然尖叫:“完了完了!我爸要把我打死了!”嚇得小楊渾身發抖,不知她倆惹了啥子禍。結果是,今天父親節,忘發短信祝福了。

小楊慚愧地喘口氣,垂下頭,她根本就不曉得還有父親節。

小楊自小在女人堆長大,家里一姐一妹,母親、外婆和幾個姨。父親是健在的,在縣糧站做出納,老好人,綿沓沓,內向,比女人還要蔫。小楊記不得父親給自己說過啥話了,印象深的,是他晚飯時咂了兩口老酒,看著老婆和女兒們時的微笑,這是十分富足、慈祥的。但有天回家,他不僅沒笑,連飯也沒吃,就倒在床上睡了。自然沒睡著,悶悶、難過而已。后來母親說,是經理暗示父親做假賬,他膽子小,不敢,就被罵了“瓜老頭”,要調他去收發室。小楊聽了,比父親還難過,幾顆眼淚掉進肚子里,卻萬般無奈,只能陪母親沉默著。那時候,她還在念小學五年級。

那兩位女生的父親,聽她們說起來,則是大為不同的。

一位的父親,從小就很淘氣,上樹掏鳥蛋,下河捉龜鱉,也打架,還捅刀子,但善良、正義,念初中時,有小流氓白拿小販的甘蔗不給錢,他就抓起甘蔗,打得他們跪地告饒。第二天,就收到很多女生的字條呢,好肉麻……當然,這都是從前的事情了,如今他只愛她母親一個人,工作上也相當有一套,沒有擺不平的事。

另一位的父親,則從小就是三好生,數學尖子,初中獲過全校競賽第三名,鄉長頒的獎。但他放棄了高考,不想當迂夫子,就走了自創企業的路子……如今嘛,她父親很低調,她就不敢多說了。

小楊稱奇不已。

過幾天,銀行的大姐來上課,小楊問她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大姐說:“我父親嘛,高知,享受正廳級待遇,算是一般吧……但我爺爺很可以,解放前重慶一半的房子都是他名下的,人稱陳半城。”

小楊撲哧就笑了。大姐不高興。“以為我吹牛啊?”

“不是不是……是我覺得陳半城語感太好了,對稱、均衡,就像卡夫卡、彼得彼。”

“彼得彼是誰?”

“一個童話作家啊,北歐的!”小楊曉得自己笑錯了,趕緊胡謅。

她是想起老家的街鄰冼半仙,那個算命的女瞎子。高考前,她拿零花錢請冼半仙算了一命,結論是:小吉。錄取通知書到手,卻是個師專。小楊上門找冼半仙還錢,冼半仙說,小吉就是小劫。過了小吉,日后就是大吉了。

“你還咒我遭大劫啊?”

冼半仙說,然而不然。小吉雖是小劫,大吉卻是大利了……耐點心,觀音還沒成佛呢,菩薩道長得很。

小楊氣鼓鼓,說不出話,只好假笑了幾聲。

12

小楊自忖,交過的朋友,信得過的,除了吳佩虎,再沒別人了。

老舅公死后三年,吳佩虎說小楊,不畫畫可惜了。小楊說,畫啥呢?他說,就畫那扇窗子嘛。窗外還有一棵樹。樹上還有個鳥窩。鳥窩里有三只鳥。鳥肚子里各有三條魚……這在數學上是有個定理的,以一而致萬。

小楊聽到數學就頭痛,更懶得拿畫筆了。

讀研的時候,小楊常對著窗子走神。羅漢坡上樹子多的是,卻從沒出現過吳胖子描述的情景。她忽然想起老舅公,眼睛慢慢就濕了。

自畫了“尋人啟事”后,她閑了就在紙上畫幾筆。也會畫在小本上,成了手記的插圖。

有個周末,同屋女生都去逛街、約會了,小楊在紙上把窗戶畫出來,還有窗外的樹,鳥窩,三只鳥正在吞吃三條魚。魚肚里有什么?沙。恒河沙數,以一致無窮。

畫完,又題寫了一句:獻給我的老師。

還有很多空白,她也都寫滿了字,是老舅公說過的話。還有對他的回憶。寫不下了,隨手摸到—個課堂筆記本,就接著寫。從背面朝前寫,像老舅公寫字,從上寫到下,從右寫到左。寫到夜深,又寫到快天亮,和前邊寥寥幾頁課堂筆記連上了。她把筆一松,趴在桌子就睡著了……夢中聞到了暖融融的紙煙味。

第三章 落草

13

研三開學,正逢全國大學生征文比賽。小楊把回憶老舅公的文字謄抄出來,又添了些老街、梯坎、水碼頭的描寫,整理為五千字,投了出去。

評審會主席的父親,跟老舅公頗有相似的經歷,才子、右派、勞改、發配邊疆……主席邊讀小楊的文章,邊唏噓流淚。榜放出來,小楊高高地中了,是一等獎,且排在榜首,獎金一萬元。

許多報紙都報道了此事。省報還把稿子拿去,在副刊登了一整版,配了小楊的簡歷、個人照。電視臺的人在教室門口截住她,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學政教專業,對你寫作有所幫助嗎?”

很多人圍觀,其中頗有些政教學院的師生,又被鏡頭和話筒直逼著,她低了頭,不吭聲。

記者不依不饒,追問:“有所幫助嗎?”

她很無奈,只得認錯似的點了點頭。

“那這個幫助,在寫作中體現為什么?”

“實事求是。”小楊擠出人群,小跑著溜掉了。

當晚播出,成了羅漢坡上一大笑談。

14

文學院的老院長約小楊去談一談。

小楊很驚訝,想他約錯了人。她跟文學院素無往來,連門都摸不到。

老院長復姓歐陽,矮胖,面善,像個富態的鄉紳,其實頗有學問,出版過研究揚雄《方言》的專著,是個專家,且以惜才廣為人知。

他問小楊,找工作有著落了嗎?

小楊搖頭。同屋女生都有了去處,就她還沒有,無處下手。

院長說,高中是很缺政治老師的,你是碩士,又是科班,去了準行。

小楊說:“我不敢。念高中時,我站起來朗讀課文,腿都要打閃閃……”

院長哈哈大笑,還猛拍了下辦公桌。

小楊害怕說錯了啥,趕緊閉嘴。

院長笑道:“我是聽你說打閃閃,沒忍住。還是方言好,可惜好多人說不來方言啰。”

小楊將信將疑,便做出一絲假笑。

院長話鋒—轉,問她:“留校教大學如何?”

小楊蒙了。

“今年有兩個教寫作的老師退休了。要補上不難,但我想進一個會寫作的年輕人。你來吧。”

“可是……我也不會寫作啊!”她心里抗議,可機會太難得,只好滿臉通紅,認錯似的點了點頭。

“你好好寫吧,多寫點。年輕時候,我也想當個作家呢。”院長轉動著椅子,嘆口氣。

“可我并不想當作家啊……”小楊囁嚅著,終于沒敢說出口。

小楊跟文學院簽了合同,院聘,先簽半年,算是試用。試用期滿,倘雙方滿意,即轉正,再一年一簽。

過了一個月,老院長就退休了。他說,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有爭議的事。

15

整個暑期小楊都在備課。

頭一堂課,是在9月第一個周四的下午。

周一起,她就開始失眠。吃了安定,還是睡不著,且白天頭暈,沒精打采。而一到了黃昏,卻又興奮起來,毫無倦意。

為了讓自己疲勞,她就出門去跑步。穿了白T恤、橘紅色跑鞋,在暮光蒼蒼的盤陀道上,跑到天色黑盡。她不喜歡大操場,人太多,還有很多人是去溜達的,趿著拖鞋,牽著狗,熊孩子亂喊,亂竄。

她不算愛運動,但都說跑步還能緩解焦慮,那就跑吧。母親和姐姐都說她穿得太素了,買跑鞋時,她就專門挑了一雙橘紅的。這是她周身最鮮艷的兩小點。

第二遍跑到圖書館時,汗水濕透了T恤,大口喘息,有點氣急敗壞了。歇了吧?她略一猶豫,呼地一響,一個人挾著風,超過她,馳進了夜色。她像被激了一下,腳下加力,追了上去。那人身形瘦長,緊繃繃的黑色運動裝,黑跑鞋,頭上卻戴了頂白色絨線帽。他跑得不算快,不疾不徐,小楊卻怎么也趕不上。好在跟著他的節奏,自己的呼吸也逐漸均勻了,力量也有了源源不絕的感覺。第五遍跑到圖書館,那人終于慢下來,小楊沖過他,回頭看了一眼,腳下被半塊磚頭一絆,撲地就倒了!那人嘿嘿一笑,聲音嘶啞,也不拉她,徑直下了坡,進了玉米林,不見了。

小楊躺在地上,索性休息了好一會兒。想起剛才那個人,簡直就像見了鬼。

16

周三晚上,寫作教研室活動,在外辦食堂的小包間,聚餐,議事,順帶歡迎小楊老師。

小楊掃視一圈,見人有八個,男女老少俱全。她默默喝餐前茶,打定主意少說話。

首先上桌的是一缽大蒜燒鰱魚,熱氣騰騰。主任喊了聲:“動筷子!”筷影一陣繚亂,轉眼間,只剩了一條完整魚骨、十幾顆大蒜。

味道不錯,大家嘖嘖嘆息。

小楊下筷子晚了,不過,大蒜也挺好吃,軟和、入味,她把十幾顆大蒜都吃了。

一位白發皓然的老師見了,著實贊道:“年輕人就是胃口好。”

又上了一盤小饅頭,一碟煉乳。一位中年老師咬了口饅頭,又拿咬過的地方去蘸煉乳。

小楊本來要吃饅頭的,不吃了,埋頭又喝餐前茶。

主任就坐她旁邊,小聲道:“你還窮講究嘛。”

小楊臉一紅,不敢接話。

主任才30多歲,平頭,方臉,袖子總挽得很高,有少壯派的干練與活力。

他又問小楊:“你沒念過中文系,可想必中學語文成績一向很好吧?”

“不大好。”小楊勉強笑了下,“七十五六分吧。”

“哦……作文呢?”

“也不行……老師的評語中,最常見的有三個字。”

“哪三個字?”

老師們都聽到了,一齊定住筷子仔細聽。

“不優美。”

一片嬉笑。

“這樣說吧,”主任道,“你那篇獲獎的大作我也拜讀了,的確不優美。不過……”

包間里很安靜。

“我讀的時候,還是被感動了。讀到老舅公出殯,風吹,落雨,一行人抬著棺材,螞蟻似的走在山梁上……我的眼睛潮濕了。你說說,這是為什么?”

大家都盯著小楊。

小楊搖頭,誠懇道:“我也不曉得。”

然而,就在這一刻,她已明白了答案,可她不想說。

主任姓盧,華南一所大學畢業的博士,出版過有關現象學的專著,研究里格蒙德如何研究胡塞爾。

他原在美學教研室,一年前主動申請轉行教寫作。

理由也簡單:我喜歡有挑戰性的新鮮事。

小楊獲贈一本盧主任的大作,但里格蒙德、胡塞爾她一個也沒聽說過,就敬而畏之,放人了一堆政教課本中。

第四章 第一堂課

17

小楊設想了若干次,站在講臺上啞口無言咋個辦?

提醒自己,一定記住帶上茶杯,可以不停喝水,緩解焦慮。腿打閃閃倒沒啥,站在講桌后學生也看不見。再說,雙手抓緊桌沿,有助于身體、情緒的穩定。關鍵是,開場白說什么,這也設想了若干種,但都不滿意。

她請教過盧主任。

盧主任說:“要鎮得住場子,霸氣點。”

她再請教,他是如何施展霸氣的?

“開一大串書單,寫滿一黑板,現象學、符號學、哲學、美學、敘事學、能指、所指、格雷馬斯方陣……先把他們搞蒙,再慢慢廓清,寫作的路徑就自然順暢了。”

她嚇了一跳,感覺自己也被搞蒙了。哪敢接話,只反復微笑,以示謝意。

18

她提前了幾分鐘進教室,背著手在過道中踱步。大一新生,對老師、同學都陌生,也沒人在意她。鈴響了,學生各自落座。她比所有學生都瘦小,卻剩她一人還孤高地站著。

“我是小楊老師,從今天起,我和同學們一起學寫作。”

下面沒有噓聲,也沒有竊竊私語,但盯向她的目光中,有許多驚疑。

她順手在學生課桌上撈了本《現代散文經典賞析》,再不疾不徐走到講臺上。

她找到目錄,查了頁碼,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念了其中的一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教室很安靜。她問:“好不好?”

學生猶豫了一下,怕她話里藏話,因為答案太簡單了。然而,答案難道不簡單嗎?問得好多余。念中學時,這篇散文就念得熟透了。他們三三兩兩回答:“好。”

又問:“優美不優美?”

這次是一齊答:“優——美!”

“寫得優美,就是好文章嗎?”

學生們相互交換臉色:鼓眼,歪嘴,哼哼。

小楊耐心等著教室再一次安靜。她發現自己腿沒有打閃閃,聲音也相當的清晰。

“我讀到了很多優美的詞,田田、亭亭、裊娜、羞澀、明珠、星星、美人、縷縷清香、渺茫、凝碧、脈脈、風致……然而,我還是看不見任何一片葉子的樣子。朱先生的葉子不是葉子,全是形容詞。”

她把那部《經典》慎重地合上,停頓了一刻,繼續說:“優美是一個陷阱。《荷塘月色》的不好,就是它太優美了。”

底下很安靜。學生的眼里,有驚訝、好奇、疑惑,以及痛心。

“那你舉一篇好文章出來嘛!”終于聽到一聲吶喊。許多人呼應,有人拍桌子。

“不。”小楊搖搖頭。“我要你們自己寫。”她指著窗外的一棵樹。“仔細觀察這棵樹……哦,糾正一下,不是這棵樹,是這一棵梧桐樹,用幾百字把它寫下來。用跟《荷塘月色》截然相反的方式寫,不用形容詞,樸素些,真實些,寫出它本來的面目。”

窗外在刮風,樹搖晃著,葉子颯颯響。

學生寫作時,小楊用粉筆在黑板上畫這棵梧桐樹。她畫的是線描,很多彎曲的線條,像很多繩子。再畫,又頗像書法,唐人的草書。畫完了,退幾步看,它的確就是一棵樹,老而蒼勁的梧桐。樹干分杈處,有一道斧頭劈過的痕跡,還沒有愈合,流出樹液,像化膿的傷口。

只有一個學生寫到了這處傷口。小楊給這篇作文打了100分,并記住了名字:王桐。

19

一周后某天,小楊坐在休息室養神,剛上了兩節課,還有兩節課要上。

風聲一緊,門口進來個先生,虎背熊腰,一頭大鬈發如同亂浪,還有絡腮胡,闊嘴,門牙有點齙,大黑框眼鏡,因為走得急,臉上冒了油汗,嘴里呼呼有聲,很像個油畫家,也可以說像個殺豬的。小楊正覺有趣,他卻徑直沖她道:“你就是楊老師?”

她嚇了一跳,直覺要說不是,卻又不爭氣地點了頭。

“你第一天上課就貶低朱自清先生?”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要怕。”他說。

她如何不怕?都能感覺到他一身騰騰的熱氣。想退也沒法,她就坐在沙發上。室內幾個老師見勢不妙,都溜了。倒有個來蹭開水的女生,很有期待地在看著。

“你是誰?”但她只敢用目光問。

他把左手向她一遞,是個黑色大皮包。“你把這本書拿出來。”他右手拿著一只紫砂杯,騰不出手了。

小楊自小就沒翻過別人的包,此刻實屬無奈。

她翻出的第一本書,精裝,黑殼,又厚又沉,以為是《圣經》。然而不是,是一只文件夾,不知里邊塞滿了什么。再翻,就對了,是《現代散文經典賞析》,1月1日的,封面也有點折損了。

“這本書,就是我主編的。”那先生說。

仔細看清了,叫褚兆聿。第三個字,小楊念不準,自然不敢問。好在勒口上有介紹,褚兆聿,原名褚兆億,本校文學院教授,學科帶頭人。

趕緊起身,恭恭敬敬道:“褚老師好。”

褚兆聿點點頭,示意她坐下,也挨著坐下了。

小楊想挪開一點,又覺得不禮貌,忍了。

褚兆聿說:“年輕人,有銳氣,觀點新,是對的。但為了嘩眾取寵,出語驚人,這就膚淺了。要讀多少東西,做多少研究,才能編出這樣一部經典來?拿去好好讀一讀,再三讀,讀透了,多反省,回過頭來看,就會發現當初對朱先生下的斷語,實在是妄斷。對不對?”

“不對。”小楊小聲說。

“不對?!是你不對,還是朱先生不對?”

“……”

蹭開水的女生撲哧就笑了。“對不起,對不起,是開水燙的。”女生連連道歉,卻又舍不得走。

上課鈴及時響了。

“褚老師,我要上課了。

“我也要上課。”褚兆聿起身,大步離去。到了門口,又回身說了句:“我明年開始招收博士生,你來考吧。你不笨,希望是有的。”

小楊禮貌地笑了笑。她匆匆去教室,那女生一直跟著她。

“你跟著我干嗎啊?”

“上課啊,我是你的學生。”

“叫什么?”

“王桐。”

20

王桐的個子,比小楊高一頭,小楊踮起腳尖,也只夠齊平王桐的耳朵。王桐進過少年體校,念大學后,被排球隊選去做了主攻手。杏子眼,雙眉又長又濃,蠶頭雁尾,黑如刷漆,且從不修剪。屁股則翹翹的,兩腿長得讓人心驚。又留了一根大辮子,又粗又黑,偶爾也分成兩根、十幾根,即便混在一大群人中,也灼灼奪目,一眼被看見。

小楊是注意到了她,卻沒想到,她就是寫滿分作文的學生。

“你不像寫那篇作文的人。”小楊說,“現在我也不信。”

“老師歧視我。打球的,就只配頭腦簡單啊?”王桐斷然抗議。

“倒也不是……不過,你這個樣子,真不像是發現樹子有傷疤的人。

“我哪個樣子?請說清楚了。”

“……”小楊斟酌了幾個字、詞、句,都不合適,就若有深意地假笑了下,罷了。

“老師知錯了吧?你要向我道歉。”

“怎么道歉?”

“請我喝杯咖啡、檸檬茶啥的。”

“我哪有錢?還看不出我是個窮人……”

“你請客,我買單,行不行?”

小楊想說行,出口卻成了:“哼!”

學校北門外,飯館、燒烤、茶坊、酒吧密密麻麻。街沿公廁邊,還有串串香,用竹簽子把肉疙瘩、雞腸子、雞屁股、土豆片、藕片……串起來,放到一鍋來路不明的辣椒水中煮,半生不熟了,拈起來,伸了牙尖就去啃,啃得笑嘻了。女生上課竊議串串香,嘴里都是清口水。

小楊說:“喝啥咖啡哦,就吃串串吧,解恨。”

王桐說:“我樂得省錢。”

兩人各吃了幾十上百串,撐得起身都困難了。小楊倒還很清醒,說了句:“吃歸吃,考試想套題,少來。”

“考試?我從來不在乎。我的高考成績,說起來你可能不信,英語150,語文149。”

小楊自然是不信。“那么高!咋還念了這所大學呢?”

王桐嘿嘿一笑。“我數學17分。”

“哦,那跟錢鐘書當年一樣了。”

“他數學是7分,我比他多10分。”

“那你更厲害……然而,還是上了羅漢坡。”

“嘿嘿,無所謂啊,這兒自有它的好。”

21

半個多月后,王桐把一個中篇小說發到小楊的郵箱里,請楊老師指正。

小楊瞟了眼附件的標題,叫作《我的春服和初歡》。次日即回復:“寫得真不錯!我哪敢指正啊。”她根本就沒看,連附件也沒點開。

她一直不怎么讀小說,也不喜歡聽故事。新聞、街談巷議、別人家的婚喪嫁娶……概不關心。而小說就是故事,何況還是瞎編的。

課堂上兩人相遇,彼此都不提這件事。

相遇也很少。小楊上完課,提起包包和水杯就走了。

第五章 雙單樓主

22

小楊的單身寢室是紅磚樓一個12平米的單間。想用橡皮擦刻個閑章:雙單樓主。又覺得酸,算了。

屋在四樓,頂層,朝北,窗外望出去,越過幾棵老槐樹,斜坡下低凹處的三畝農田,苞谷棒子已拔完了,玉米林還留著,葉子蔫耷耷,在還算暖和的九十月,有種愜意的松弛、懶散。半畝豇豆也還在架上,摘得快,長得慢,豆葉稀落落的,倒有滿架秋風的味道。時常有男女生躲在玉米林中摟抱、親熱。其實也不算躲,林子不大,入了秋,更不能比青紗帳,略為遮遮,意思而已,其實還是坦然的。小楊就自忖,我要有個男朋友,才不鉆這破玉米林子呢!那去哪兒呢?她沒有男朋友,所以想一陣,也懶得想了,且擱下。

這寢室,從前是有幾位老師先后住過的,其性別、年齡、去向,都不清楚,房管科干部只順口說了這么一句。小楊也不想多問。墻上留了張寫滿鋼筆字的A4復印紙,抄著作息時間:

6點起床,跑步,大聲讀英語。早飯(食堂)。上課。午飯(食堂)。午睡。下午上課,或坐圖書館。晚飯(食堂)。散步,戴耳機聽英語。坐圖書館或資料室。10點半回家。寫日記,回復郵件。12點,睡覺。

字跡相當工整。小楊把它撕下來,揉成紙球,扔進垃圾簍。

床頭柜的抽屜里,還有一副眼鏡,缺了一條腿,另一條腿上,卻還系著一根褐色尼龍繩。也扔了。

席夢思下邊,還壓了本舊書,頗像不能見天的讀物,抽出來,卻是《紅樓夢》,青灰色封皮,繁體,豎排,全四冊版,這是第一本,只有前三十回。她把灰撣了撣,放在枕邊,睡不著時,百無聊賴,就翻幾頁。居然忘了這是小說,還是假語村言,翻完了,又重頭讀。讀到劉姥姥說“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她哧哧地笑了。一個窮人,要活得多硬朗,才會這么嘴硬啊。

每天早晨,她用電熱杯煮一個黃殼土雞蛋,燙一盒牛奶,吃三片全麥吐司。這是一天主要的營養,所以格外重視,念師專時就養成的習慣。母親的話,她基本不聽,但早餐食譜卻是母親為她制定的,頗有道理,她接受了,且多年不變。女生愛睡懶覺,鈴響前二十分鐘起床,別人梳妝打扮,不吃飯,她卻不梳妝打扮,必吃飯(蛋、奶、吐司三不少)。粗服亂頭?也沒什么,反正沒人多看我一眼。

她不曉得該怎么跟男人打交道。除了吳胖子,可他算個男人嗎?還有老舅公,可他蒼老得就像一個古人啊……唉!

讀師專,讀研,班上也基本是女生。男生稀少,卻也有幾個,但面容模糊,已被小楊忽略了。

不過,她轉而又想,我也是被男生忽略的對象吧?也好,心無掛礙嘛。

23

書桌靠窗,電熱杯就放在桌上,煮雞蛋的時候,她習慣于望著窗外的樹。樹葉在風中窸窸窣窣。即便無風,也有斑鳩、麻雀在那兒跳來走去,頗有生趣,看之不夠。念師專時,查出近視,眼鏡有時戴,有時不戴,望園子則更無所謂了,風吹、鳥鳴聽著也是舒服的。

七八分鐘后,雞蛋煮熟了,太燙,撈在玻璃杯中,用冷水浸泡一小會兒。順手揀本書讀幾段。有回讀的是《涂口紅是門大學問》(從學生手上收繳的),竟忘了時間,蛋已涼透了心。只得剝了殼,再放入玻璃杯,換了鮮開水燙熱。當然,燙熱的也只有蛋白那一層。冷蛋黃吃下去,胃半天不舒服。

這種事,發生過多回了,她想改,可是改不了。她對自己很灰心,自忖無藥可救,也就不抱期望了。

24

小楊上課,給學生的要求只一個:靜。

可以睡覺、喝茶、喝奶、吃點心、讀閑書,還可以不來……但不可以說話。尤其不可以竊竊私語。那種壓低嗓門、神經兮兮的悄悄話,會讓她頭皮發麻,強壓怒火接近于崩潰。

學生齊呼:“好啊!”傻子才不樂意呢。

偏偏還有女生不當一回事,偏要說,而且用一本書遮住嘴巴不停地說。聲音模糊而又真切,像一只蜜蜂在教室里飛來飛去,直蜇小楊的太陽穴。小楊艱難地找到了聲源,看見封面上一張血紅的大嘴,幾個字:《涂口紅是門大學問》。

她走過去。四下安靜,學生都在看她要怎么做。她心里卻沒底,只說了句:“把書給我。”

“不。”那女生拒絕了,索性把頭完全縮到書后邊。大家都笑了。

小楊想假笑,卻笑不出來,滿臉燒紅。

突然,座位后有人唰地站起來,叫了聲“幼稚”,一揚手,把書抓了過去,再一轉,遞到了小楊面前。

小楊一愣,是王桐。全班同學都鼓起了巴掌。

小楊已緩過神來,用兩根指頭拈住書的一角,一拋,扔到了講桌上。

場面更熱鬧了,拍巴掌變成了拍桌、跺腳、喝彩和噓聲……那個說話的女生趴在桌上,嗚嗚嗚哭了。

25

教研室專門為小楊開了一個會。盧主任為了氣氛輕松些,特意挑在北門外一家重慶火鍋樓,耳語者包間。肥牛肉、黃辣丁下鍋,大家海吃了一回,又辣又燙,吱吱聲不斷。鼻涕口水也大量涌出,一卷衛生紙被遞來遞去。

盧主任停了筷子,響亮地清了清嗓子,小楊差點以為他被魚刺卡了。

他說:“小楊老師加盟寫作教研室,兩個月了,總的來說,還不錯。問題也是有的,概括起來,主要有二:一是褚兆聿教授有意見,你不尊重經典,誤導學生。一是學生向學院反映,你課堂紀律松弛。一是有人給教務處寫郵件,批評你不尊重學生,打……不是打,是打壓學生。”

小楊囁嚅抗議:“主任說問題有二,咋又變成了三?”

盧主任哼哼,笑道:“嫌多了?概括起來,也可以說只有一,就是你還沒有轉正,而你的轉正遇到了麻煩。”

“那該咋辦呢?”

“所以,今天就是請老師們教教你啊。”

小楊環顧四周,老師們都微笑著,嘴巴也動,卻像在反芻,并不說話。她只好眼巴巴,望著盧主任。

盧主任嘆口氣,搖頭,又點頭,意思大概是,讓人操碎了心。可不拉你一把,又怎么過得去!他說:“辦法有二:一是主動找褚教授請教,錯了就改,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一是在課堂上厲行紀律,當狠則狠。婦人之仁,一點來不得。”

“那,不就成打壓了嗎?”

“看似悖論,實則相反相成。”

“我……沒有聽瞳啊,”小楊氣怯,喃喃道。

“我,只能說這么多了。”盧主任卻很干脆地打住。

“好吧。可是教務處那邊,還沒有說咋個辦?”

“你寫個書面檢討,我替你交上去。”

“……”小楊埋頭吃起來,再不說啥了。

26

過了半個月,盧主任交代的三件事,她一樣也沒做。

盧主任問她:“你在想啥呢你?”

她說:“我在想……這碗飯怕是吃不下去了。”

第六章 烤苞谷

27

周末,小楊用橡皮擦刻了方閑章:走為上。蓋在一張宣紙的左下角,是略暗的棗紅色,卻沒想好畫什么。

再把兩本教材、一大摞參考書,都整齊放進一只紙箱子,封好,用腳踢入床下。她沒尋思好下一步做什么,但自忖教過幾天大學,謀一碗飯吃還是可以的。最不濟,就去教小學;中學生鬼頭鬼腦的,難對付。出了校門,下了羅漢坡,進城去,市面該是很大的。

她中午在桑園餐廳吃了兩葷兩素。晚飯,還在桑園餐廳吃,還是兩葷兩素。吃得有點多了,人就困乏,回寢室和衣而睡。一覺醒來,屋子已經黑透,一框月亮正落在自己身上,臉、頸子、手臂都癢癢的。她換了白T恤、橘紅跑鞋,下了紅磚樓,想跑跑步。

出了樓道,嚇一跳,校園靜得發怵,人影子、鬼影子都看不到,夜已經很深了。她稍稍猶豫,還是啟動了身子,在盤陀道上慢跑起來。跑到毛主席揮手的塑像前,向下望望,凹地中玉米林邊的農屋,還亮著光,卻不像燈光,明明暗暗,屋頂瓦縫中還有煙子冒出來。起火了?念頭一閃,她就笑了。是自嘲。在這個靜如古潭的坡地上,起火,簡直是奢侈。

那又是什么?她摸下坡,從玉米林中穿過去。稀耷耷的葉子,擦著她的肩,嘩嘩響。窗戶沒關,橫了塊布,半像窗簾,半像隨手搭的毛巾。把布撩開一點,的確是一堆火。玉米稈斜插在汽油桶中,火舌哧哧地舔著寒氣。一個男人用鐵簽穿了只苞谷棒,在火上轉。焦煳的香味飄出來,小楊吸了一口氣。

“睡不著?進來坐坐吧。”那男人說。

28

屋子大得像個教室,靠墻一張大沙發,亂扔著書和毛毯。還有一張方桌,擱著碗、碟、盤子、茶缸,一盞馬燈。那男人坐在一個小凳上,向著火。季節本來還很暖和的,見了火,小楊卻也見出了點寒意,不覺也把手伸出去烤一烤。男人哦了聲,一遞,就把烤好的苞谷塞到了她手上。

“我不餓……”

“嚼幾顆吧……嚼著嚼著,就有餓意了。”

光亮不穩定,看得出他頭發剪得短短的,花白,硬戳戳,聲音卻是很善的。

小楊嚼了幾顆,玉米粒烤焦了,里邊卻還保留著漿汁,嫩、鮮。她把它全啃了。他再把大茶缸遞給她。缸里茶葉比水多,黑洞洞的,她有點怕,不過,出于禮貌,還是喝了一小口,卻是淡淡的,淡到沒啥茶味了。

“這是你的家?”她問他。

“我母親的娘家,外公的祖屋,從前是舅舅、舅媽住……也算是我的家。你覺得不像?”

是有點不像。但她沒說話。

“你是大一的新生?睡不著,想家了?”

小楊聞到一股暖融融的紙煙味,愣了下,突然就哭了。

“對不起,我……”

“不是不是……我早就想哭幾聲了,也找不到個地方哭。”

“嗯,我這兒倒合適。就當對牛彈琴嘛,彈錯了,牛也不曉得。哭了,牛也不問為啥子要哭。”

小楊又愣了下,突然就笑了。笑了幾聲,又哭起來,哭了一陣,拿袖子把鼻涕、眼淚揩了揩。“謝謝……我走了。”

他也不挽留。“是啊,很晚了……好生睡一覺。”

第七章 小東門

29

小楊畫了一張表,把本學期要上的課都填進去,貼在墻上,上完兩節,就打個紅鉤。紅鉤越來越多,課越來越少,而學生卻從稀落落,變得塞滿了教室,考試已然臨近,怕老師漏題而自己偏偏漏掉了。

但楊老師不漏題,半絲口風也沒漏。

她當老師沒經驗。當學生時,漏沒漏題,她也只能考個七十五六分。

王桐給她發了條短信:“多少漏兩道吧,別讓所有人恨你。

她吃了一驚,過會兒才回過神。那就漏吧,她想,在備課本邊角寫了個:louti!旁人看了,還以為“樓梯”。下次上課,分析完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剛要硬邦邦切換到漏題上,卻有個胖女生坐著提了個問題:

“為啥曹雪芹沒上過寫作課,卻寫得那么好?”

滿堂大笑。

小楊看見一張圓滾滾的臉,一額頭粉刺,兩顆小眼珠間距很緊,像兩顆鐵釘子,盯著她。她就長嘆一口氣,如實說:“我也沒答案。”

學生們沒再笑,相互看看,再看小楊,目光中就夾了些憐憫。

“沒答案,還當老師啊?”那胖女生又逼問了一句,聲音不很大,但字字清晰。

小楊扶著桌子,似乎怕自己會倒下。“我的確沒答案,我也可以不當這個老師了……我只能說,如果曹雪芹聽過我的寫作課,他會寫得更加完美些。”

學生們終于大笑了,自然是嘲笑。胖女生笑得眼淚都淌出來了。她好容易歇口氣,拍著課本喊:“舉出個例子來!”

“好吧,”小楊再嘆口氣,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曹雪芹要是聽過我的課,就不會把板兒說成王熙鳳的侄兒了。”

“那該是什么?侄女嗎?”

很多人又想笑,卻又暫忍了,且等著。

“是侄孫。”

“憑什么?”

“板兒的爹是狗兒,狗兒的爹是王成,王成的爹跟王熙鳳的爺爺連了宗,認作是侄兒……你自己去推算吧。”

胖女生憤憤道:“那其他老師咋不說?”

“他們看了,但是沒看見。”

“那你剛才咋不說?”

“我為賢者諱,比你有教養。”

胖女生把拳頭和臉都擰成了大疙瘩,瞪著小楊。小楊迎著她的目光,微笑著。

30

九教外一溜弧形臺階,下過雨,還濕濕的,小楊一腳踏上去,猛聽有人喊:“楊老師!”鞋后跟一偏,她啊呀、啊呀、啊呀地叫著,身子側翻了出去……

一雙手伸出來,把她軟軟接住了,再橫抱在臂彎里,劃了半個圓,輕輕放還在地上。

“王桐?又是你……我不欠你。”

“好嘛,不欠,是我讓你受驚了。”

小楊推開她,大步就走。王桐腿長,不疾不徐,步步跟她齊平。“去哪兒呢,楊老師?”

路邊大黃葛樹下有長椅,也是濕濕的,小楊一屁股就坐了上去。“歇口氣。”她說。把鞋脫了,襪也脫了,光生生的腳,吹在冷風中。“好舒服哦……”閉上眼,自言自語。

王桐挨著坐下來,把她的光腳撈起來,放在自家膝蓋上。“你的腳腫了。”

“少管!”小楊抖了抖,想把腳拿回來,但沒成功。

“別這樣,沒風度,好多學生在看啊。”好多學生從路邊走向食堂,都詫異地看看樹下的這一對。走過去了,還回頭再看看。“你回頭率好高哦!”王桐說。

小楊氣得笑起來。“我就是被你們氣的,腳都氣腫了。”

“還有腳被氣腫的?”

“我肺都氣炸了,還不把腳氣腫?”

“還好還好,腳沒炸。”王桐笑著,兩手在小楊腳上揉過來,捏過去。“氣順了吧?”

小楊小心把腳抽回來,穿上襪子,插回鞋里,站了起來。“我吃飯去了,你也回去吧。”

“好啊,我們一起去吃飯。”

小楊厭惡地指了指她的手:“吃飯?這么臟。”

“我從小打排球,這算什么臟?”

31

出了北校門,齊鋪鋪的飯館、面館,都被大學生、附中生坐滿了,還有人站在街沿上,端了紙碗在吃肥腸粉,嘴巴糊滿紅油,吃得笑嘻了。小楊說,我們先去買兩杯奶茶喝,多等等。王桐說,不,跟這些娃娃擠在一起,好掉價。拉了小楊,繞學校圍墻轉了小半圈,到了小東門。這兒就靜多了。

小東門內,兩排舊樓對峙,形成條小峽谷,一棵顫巍巍的皂角樹,被雷劈焦了一半,另一半倒還蒼郁郁的,掛滿了焦黑的皂角。底樓一扇窗戶,有個數學系老教授的遺孀早晨賣稀飯、饅頭,中午賣豆豉炒飯、豆豉魚炒飯、豆豉魚炒青椒,晚上賣饅頭、稀飯,小桌小凳就擺在墻根沿,生意是清淡的,卻總有幾個來路不明的人沉默地吃著,喝著。幾步外,一個老太婆腳邊放個背篼,在賣金盞菊、銀盞菊、勿忘我,花蔫了,她也蔫了,手里捏了只發黃的礦泉水瓶子,頭耷在胸前,睡著了。小楊見了,心口一酸,自忖在教員休息室,自己就跟這個沒兩樣。

她踱過去,放了五元錢,轉身就走。

老太婆突然大叫:“你的花!”

王桐替她撿了一枝勿忘我,隨手插進筷筒里。“也是個念想嘛,楊老師。”

念誰呢,小楊想起胖墩墩的吳佩虎,心口一暖,笑了起來。“這種笑,一般說來都是空洞的。”王桐說。

“你有實際體驗噦?”

“這倒是……不過屬于單相思。”

“相思誰?”

“一個老師。”王桐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淡而無味的餐前茶,再把杯子斟滿了,嘴角掛著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小楊傻傻地等著。

王桐說:“高中教我們語文的,一個40多歲的男人。”

小楊莫名其妙地吐了一口氣。

“博學多才,口吐蓮花,我喜歡過他一學期。”

“咋才一學期,是嫌他已結婚?太老?而且還沒有多少錢?”

“這倒還不是。是我媽開了家長會回來,一個勁兒跟我夸這個老師風度好,長相好。”

“咋個好法呢?”

“富富態態的!”

小楊一口餐前茶噴在了王桐的臉上。

王桐邊抹臉上的水邊嚷:“我最恨哪個男人富富態態了。”小楊笑著撕了卷筒紙遞給她,她拿手機當鏡子照了照。“我還是去趟廁所吧。”

兩盤飯上桌了,王桐久去未回,小楊沒胃口,就望著雷劈過的皂角樹發呆,困意驀然襲了上來,不覺就張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一個男人走過來。“女孩子有這么打哈欠的嗎?”

“咋個了?”她吃了一驚。

“也不遮遮嘴,打得旁若無人,揚揚得意的……臉都變形了。”

小楊眼里兩汪淚,是哈欠打出的。“我喜歡。”她說。

“別人無所謂,你的學生肯定就難說喜歡了。有個女明星用指甲去剔牙縫里的韭菜葉,全世界都看到了,唉。你不會在講臺上也來這么一下吧?”

“那又怎么樣?”她認出,他就是在農屋中烤苞谷的男人。

“招人笑。”

“這么跟女孩子說話,是相當無禮的。”

“是相當負責的。從沒人提醒過你吧?”

“……”的確是這樣,從沒人。

自己打哈欠,打噴嚏,一直旁若無人嗎?課堂上呢?她臉紅了起來。

他坐了下來,聲音突然變得很溫和。“吃飯吧,快冷了。”

“已經冷了。”小楊噘了噘嘴。

他笑起來,看著小楊,似乎在沉思。

小楊也看著他,覺得很奇怪。他頭發花白,短,堅硬;下巴上還留了些胡子茬兒,也是花白的。鬢角則已經雪白了。年齡不好說,臉上很多皺紋,身子瘦得就像只剩了骨架,牛仔褲和紅色套頭衫,松松垮垮的,有點萎靡,但還不至于邋遢。該在59到69歲之間吧?可以叫他叔叔,也可以叫他老伯,但絕不是老師。為啥呢?小楊見過的大學老師,沒人像他這個樣子的。而他夜跑的速度和耐力,恐怕王桐也難說是對手吧。

他的米飯上來了,還有一缽豆腐白菜湯,漂了幾個油珠子,沒鹽沒味,倒是熱氣騰騰。他大口吃著,極有滋味,還用鋁瓢連連舀湯喝下去。喝湯沒聲音,只看見喉頭舒緩地起伏。

“你就吃這個?”小楊問。

“……”他正夾了塊顫悠悠的豆腐,手一抖,斷了。

這時候,王桐回來了。“吳爺!”她隨口招呼了一聲,坐下來,偏頭看看,笑道,“今天飯量還可以嘛。”

小楊有點回不過神。“他叫吳爺?”

“不是他叫吳爺,是我叫他吳爺。”

“哦……你們很熟是不是?”

“他是我外公的朋友。

“所以叫他吳爺爺?”

“不是吳爺爺,是吳爺。”

“咋有點黑社會……”

“黑社會那個叫舵爺,也叫舵把子。舵爺的老婆,就叫舵婆。不過,吳爺不是舵爺,他也沒有老婆。對不對?”她側臉對著吳爺。

吳爺嚼著一口青菜,嘴里嗚嗚兩聲,似乎說是,又似乎說這些跟他沒關系。

小楊點點頭,又問:“那你外公是做啥的?”

“牙醫。”

“牙醫?哦,唉……這輩子的經歷,該相當豐富吧。”

“吳爺的經歷更豐富。”王桐瞥了眼吳爺。

小楊看著王桐,期待她說下去。

但她說:“我給你看的那部中篇小說,男主人公的原型就是吳爺啊……很有意思是不是?”

小楊根本就沒看。“是很有意思啊。”她假笑道。又覺得自己有一點虛偽,就補充說:“回去再看一遍。”

吳爺已經吃完了,他用手背揩揩嘴角,說聲“慢用”,起身就走了。

老教授的遺孀系著圍腰,趿著棉拖鞋從廚房追出來。“還沒付錢哦!”

他指了指王桐。“都算在她賬上吧,說好的。”

32

“感覺怎么樣?”

“什么感覺?”

“吳爺啊。”

“哦,太瘦了;實在是……唉,太瘦了。”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你敲過?”

“你忘了,我小說里怎么寫的啊?”

“這個嘛……小說,畢竟不能當真對不對?無中生有也是可以的。”

“可小說也是有原型的,比如賈寶玉、劉姥姥……寫作老師應該知道的。”

“我算什么寫作老師。

“算什么?”

“冒牌貨。”

王桐哈哈大笑。

小楊也想笑,卻沒笑出來,忽然涌上個疑問。“喂,你咋不去念英語系?”

王桐噘噘嘴。“英語系?老師的英語還沒我好。”

“那咋要念中文系?你中文也很好嘛。”

“我算啥子好!菜市場賣菜的小妹都可以當我的老師了。”

“哦,原來如此……你請我吃吃喝喝,因為我像賣菜的小妹啊。”

“是啊,你不高興了?”

“我能教你啥?”

“生、辣、鮮、活。”

“哼。”

“我這么奉承你,還不高興嗎?”

“哼、哼。”

第八章 獨闖紅泥崗

33

晚上,小楊在郵箱里查閱王桐的小說,卻怎么也查不到,是隨手刪掉了。

只記得,小說標題是《我的春服與初歡》,有點莫名的不喜歡。

吳爺的經歷就藏在這部小說里……然而,這跟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她拍拍額頭,也就把它放下了。

隨后,在網上查詢了本城小學老師招聘的信息,篩選之后,列出了七所值得試試的。最近的,居然就在眼皮下,本校的附小。

34

附小原是鄉村小學,位置在緊鄰羅漢坡的紅泥崗上,跟大學隔一條灌溉渠和幾畝橘子林相望。

崗子原是紅砂巖,億萬年風化后,巖石層層剝落,化成了軟泥,還是紅紅的。種樹,樹不茂盛,種草,草稀稀拉拉,紅泥不吸水。但有一點好,吸血,學生打架出了血,淌在紅泥上,哧溜一下就不見了。村小嘛,校風自然是很剛烈的。

羅漢坡的大學擴建后,把團轉五百多畝農田都圍了進去,村小自然也在其中,換招牌也就順理成章了。村小的師生人人歡喜。然而,這只是小歡喜。更大的好事還在后頭呢。不出三年,按照國家政策,所有的附小、附中都跟所屬企業、大學剝離,獨立出來,成為當地教育局直轄。附小雖在大學校園內,但兩個校長卻只是同行關系了。從前,大學員工的孩子幼兒園畢業,無須任何門檻,直接輸送到附小。現在則不行了,雙方得坐下來商量。商量的結果是友好的,但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門檻費。這件事,小楊讀研時就已曉得了,導師的小孫子正要念附小,卡住了,他罵罵咧咧了好幾天。后來還是解決了,自家掏了一筆錢。

這筆錢是多少,小楊不曉得,也沒興趣。可能導師提到過,但她也忘記了。她沒有孩子,沒有婚姻,跟春服和初歡也還隔得很遠呢……至少比羅漢坡到紅泥崗的距離,還要遠多了。

小楊是下午三點去的附小,之前已和附小郵件往返了兩三次。

午睡半小時,沒睡著,就翻出自己的手記看。翻到頭一回在夜里見到吳爺,有這么一段話:

農舍里好像藏了一口窖,他就是守

窖的老農民……

下邊還畫了一堆火,一個人在烤苞谷,這自然就是吳爺了。但沒有畫五官,因為那夜并沒有看清楚。

現在可以添上去了:一條長鼻梁,山脊線似的。兩只眼睛,亮而有倦意。還很瘦,很多皺紋,很多白發……但這些就免了。全畫上去,密度太高,快像個黑人了。吳爺倒是有點像黑人,美洲大陸農場和農場之間的游蕩者,很濃的煙草味……王桐可喜歡過他嗎?那么老。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小楊喝了一大杯白開水,就出門前往紅泥崗。一路溫習著準備好的話。“大學老師改行教小學,一般人都覺得難理解,你說呢?”“碩士畢業不容易,學了多年的知識會不會浪費了?”類似的問題少不了,她寫了提綱,打了腹稿,且爛熟于心。

門口的黑衣保安讓她報了姓名,登記在冊,又用對講機刺耳地嘰里呱啦一通。

出來一個藍衣女士,鞋跟很高,胸也挺得很高,胸牌一跳一跳。她不說話,只做了個手勢,示意小楊跟她走。過了一片嵌了石板的草坪,進了走廊,再拐個彎,她敲開一扇門,又做了個手勢,轉身離開了。

里邊也坐了位女士,灰西裝,正在電腦前敲打,見了小楊,也不多話,依然做了個手勢,示意你等等,就出去了。

小楊就坐下來,無聊,摸出手機,也沒心思刷屏,就在備忘錄里亂寫字。再次響起高跟鞋聲時,她剛好默寫了兩句詩:“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進來的是另一位女士,紅色風衣,苗條、高挑得讓人吃驚。小楊坐著仰視她,不覺氣怯地噓了口氣。這該就是郵件里提到過的主任吧,很白皙,而且年輕,也掛著胸牌,胸倒是略為扁平。還戴了副沒鏡片的眼鏡框,目光炯炯。小楊想到王桐,不過,跟她比,王桐還是個毛孩子。

“主任好!”小楊站起來,禮貌(而謹慎)地說。

“我不是主任,不過……”女士搖搖下巴,意思這個就不必多說了。

女士手里捏著幾張A4打印紙,大約是小楊發來的求職信和個人簡歷吧。她把小楊打量了一小會兒,用嘴角笑了下。

小楊腋窩悄悄滴了幾滴汗。

“小學比大學難教得多了,每個小學生背后還有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對付他們,是一門大學問。至少,你給我十個理由吧,怎樣做一名合格的小學老師呢?”

“……”

“你有信心嗎?”

“說實話……”小楊遲疑著。

“當然說實話。我不是來聽你說假話的,對吧?”女士又用嘴角笑了下。

“沒信心。”

握手告別。是女士把手伸給小楊握了握。小楊看到,她的指甲跟自己一樣,也留得長長的,且涂成了亮錚錚的烏黑色,相當凜然。

35

下了紅泥崗,小楊回頭望望,雪松簇擁的附小主樓、主樓上的飄飄紅旗,都巍巍而遙不可及。她想起女瞎子冼半仙說的話:“觀音還沒成佛呢,菩薩道長得很。”不覺先嘆后笑,自忖:那就再說吧。

同寢室的兩位女生,都已回到故鄉發展。一位在企業家父親的安排下,正和一個副鎮長的兒子談戀愛,有點政商聯姻的意思。另一位也得益于父親之力,在縣農行人事科就職,做了金融界白領。銀行的大姐,則已從老干科轉入工會辦公室,暫時見不到升遷,她就決定再給自己加點油,去財大念個在職EMBA。每個人都活得或滋潤或篤定,小楊想,就我還飄著……不過,也還飄得起,我不老,也不算很懶,大學也教了,小學也闖了,那就多闖幾下吧。再不行,就回老家……哦,老家還是算了吧,我是不回的。

長夜無眠,也無聊,她就把冼半仙的事跡拼湊起來,寫成一篇三千多字的散文,題為《小城仙姑》。反復修改后,發到了省報副刊編輯的郵箱,并請教:我有沒有可能應聘副刊的編輯?

多日無回音。

她想跟人說說話,無人可說,就給吳佩虎寫了封長郵件,把近況鋪敘一番,最后寫道:我走投無路之日,就到美國來投奔你們吧,給你們做不拿工資的小保姆。

當晚她夢見自己成了菲傭,騎著自行車在舊金山趕集,跟賣雞蛋、賣蔥蒜的農民討價還價。醒了罵自己,沒出息,做個美國夢還這么土。

第九章 農舍夜話

36

落了兩場雨,天颯颯地冷了。羅漢坡上樹多,清潔工不停掃落葉,總也掃不凈。課程已在收尾,小楊自忖已是要離去的人,反而把最后幾堂課備得格外充分,備課本都快寫滿了。回頭看看,又似乎全是廢話,太過瑣碎了,譬如,講《孔乙己》開頭一段話: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

她就又找了五個不同的小說開頭,且故事中都寫到了柜臺。她還把這些柜臺,一一畫了出來。意在說明,我畫得可能不準確,但這不是問題,重點是,每個人都可根據文字描述的細節,激活想象,產生歷歷在目的視覺感。

但,幾乎沒學生對柜臺有興趣,吧臺也許會好些。而茴香豆有啥好吃的?不如北大門外的串串香過癮。就連王桐也趴著課桌,乜著眼看小楊。倒是那個滿額頭粉刺的胖女生亢奮地盯著她,粉刺都像小燈泡,紅亮亮,閃爍。小楊有點害怕,不敢看她,卻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大部分學生埋頭耍手機;有個戴滑雪帽裹圍巾的男生在大嚼蔥油餅,室內飄著好聞的蔥油香。

突然,胖女生舉手請求發言。

小楊指了一下她。

她站起來。“老師,可不可以把人物也畫出來?”

“這又不是美術課……”小楊保持著警惕,并掃了眼王桐,期待她關鍵時刻要救場。

“你不是要求我們貼著人物寫嗎?”

“難為你還記得,”她想到這一切就快結束了,畫就畫吧。她畫了個穿長衫站著喝酒的人。

這時,下課鈴響了。“可他還沒有五官啊!”胖女生指著黑板,有點急切的樣子。

小楊不理她,收拾好杯子和提包,側身就走了。

走到大樓出口,有人拉了她一把!她一驚,小心翼翼回過頭,卻是王桐。

“你以為是誰啊?你怕孫玉鳳是不是?”王桐哈哈笑。

“哪個是孫玉鳳?”

“就是跟你作對的胖子啊。”

“唉,我又沒惹她,憑啥跟我作對啊。”

“她崇拜褚老師,你跟褚老師作對,她就跟你作對。”

“跟褚教授作對?我哪敢。你看到過的嘛,他差點把我給吃了,我嚇得打抖抖。”

“你打抖抖了嗎?咋覺得你很淡定呢。可惜好戲剛開頭就煞尾了,不過癮。”王桐噘噘嘴,挽住小楊的手。

“唉……”小楊嘆口氣,甩了下胳臂,王桐卻挽得更緊了。

小楊不舒服,再甩,王桐說:“不要沒良心。哪天孫玉鳳再欺負你,你想念我也晚了。”

“為啥說想念?”

“我過兩天就飛洛杉磯了。”

“耍心那么大!不考試了?”

“不回來了。”

“……”

“你好像有一點難過?”

“我的確有一點……驚訝。”

“我也可以不走的。”

“……”

“如果有人求我留下來。”

“誰?是不是吳爺?”小楊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沒道理。

“……”輪到王桐嘆了一口氣。

她們穿過吳爺農舍邊的小坡道,去食堂吃晚飯。吳爺正在田里忙碌著。他穿件高領芭茅色毛衣,沾了很多黃葉、枯枝,頭發亂翻翻的,黑著臉,手套也污黢黢的,只有一根系在額頭的白帶子,白得耀眼、詫異。他用一把帶長柄的鐮刀,把老玉米稈、豆棚架砍翻,把絲瓜、豆莢的藤蔓割斷,再拿大頭靴一腳一腳踢成堆。堆差不多半人多高,他又大踏步進了屋,出來時,手里多了只扁鐵盒、一只火柴盒。

“他要干什么?”小楊問。

“不會干好事。”王桐說。

吳爺手晃著,把鐵盒里的油澆完,隨手挽個花,嚓地劃燃火柴棍,用左手虛罩著,在傍晚的光線中,灼灼的小火苗和他的黑手宛如一個溫暖的小燈籠……他眼睛被小火苗映射著,有點憐惜和不舍。

小楊心口涌起一股熱汁。王桐卻哼了一聲。

吳爺突然把火柴扔了出去!火焰嘭的一下騰起來。

她們站在幾步外,也感覺熱氣流一股股有力地撲過來。吳爺卻停在火堆邊,還把雙手伸出去,好像在撫摸著火焰。

小楊笑了下,問王桐:“你喜歡過吳爺吧?像個洗手不干的教父,做隱士,過簡樸生活,地窖里塞滿了金銀。”

“何苦諷刺他?明明是輸光了的窮光蛋。”

37

小楊感覺到很困,不到10點就睡了。卻越睡越新鮮,再翻幾個身,一點睡意也沒了。她起床,喝了半杯涼開水,換了運動裝,就下紅磚樓跑步去。

跑上盤陀道,到了毛主席揮手的塑像前,向下望望,凹地中吳爺的農舍,還亮著光,卻不像燈光,明明暗暗,屋頂瓦縫中還有煙子冒出來……這景致,頗像從前某個夜晚的重復,或者,是在等著把那晚的故事講完吧。

她摸下坡,從鏟割后的田地穿過去,玉米稈、竹竿、藤蔓的灰燼,弄臟了她的橘紅色球鞋。

農舍里燃著一盆火。吳爺和衣蜷在沙發上,打著均勻的呼嚕。地上扔著幾本舊書。小楊蹲下去,把它們撿起來。書都很舊,頁子卷角,封面發皺,其中一本是《靜靜的頓河》第四卷,繁體、豎排,紅墨水鋼筆畫了若干的重點,字跡也是陳年的,批注倒是一個沒有。其他的,則是赫爾岑《往事與隨想》、涅克拉索夫《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車爾尼雪夫斯基《怎么辦》……中國的書只有一本,陸游的《老學庵筆記》。

火盆邊有口小鍋,里邊半鍋清水。

小楊就盤腿坐地上,翻著《老學庵筆記》,等吳爺醒。這書還算有趣,她古文不大好,但隨翻隨讀,也就讀了進去。讀到某段,突然哈哈大笑!

吳爺晾得跳起來。“起火了?!”

小楊淡淡說:“是火神爺被火燒得喊媽媽。”

吳爺吐出一口氣。“扯淡……”倒下去又睡。

小楊揪住他的頭發,硬把他拖了起來。他頭一歪,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鼻子里有股好聞的煙草味。

“把你的煙拿出來,我想抽兩口。”

“你抽煙?”

“也不是,其實就想多聞聞。”

“我沒煙……好多年都不抽煙了。”他把身子坐正了。

小楊把鼻子湊過去,聞他的頭發、領子……“我不信。”她咕噥著。

“不信算了,別像王桐,煩人……”他說著又往沙發上蜷。

小楊再次把他揪起來。

“王桐要去美國了。”

“才去啊……說了兩年了。”

“她寫了個小說,好幾萬字,主人公原型就是你……你這兒有沒有?”

“從沒有聽說過。”

“你不想看看嗎?”

吳爺搖搖頭,拿只搪瓷杯,去鍋里舀了杯水,緩緩喝下去,愜意地嘆了一口氣。

“不怕她把你寫成了個壞老頭兒?”

“我本來就是壞老頭兒。”

“她說你是輸光了的窮光蛋。”

“哦……”

“你不反對?”

“她說得夠客氣的了。

“你是在麻將桌上賭,還是在澳門、拉斯維加斯賭?”

吳爺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浮出溫和、體貼的笑。“聽說你是個作家,還這么沒有想象力。”

“我不是作家。”小楊抗議。

“我以為你比王桐高一輩,結果你還像從前的小王桐。”

“……”

“你曉得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

小楊想想,也覺得可笑,啥意義也沒有,可就是有點想曉得。“好奇。”

吳爺又喝了一杯水。“好吧,好奇……明天我帶你進城去轉轉,喝碗蓋碗茶,擺擺龍門陣。”

“明天不行,我有課。”

吳爺嘿嘿兩聲:“一下就傲起來了?”

小楊趕緊擺手。“不是不是……后天吧,啊?”

38

這節課是答疑,上得無精打采的,教室空空,坐了稀落落十幾個學生。王桐沒來,長滿粉刺的孫玉鳳也沒有來。小楊不停喝水,喝完了,也不說抱歉,就徑直走到休息室續水。每次回來,學生又少了兩三個。這讓她頗驚訝,居然還有留下的人。

但沒人提問題。小楊就坐著讀閑書,也寫了一兩段手記。教室靜靜的,偶爾有人咳個嗽,轟轟響。她忍受不了,就起身說,再講講小說的結尾吧。

她說,人們都說結尾是最難寫的,比萬事開頭難的那個開頭,還要難很多。然而不然,以我多年的研究來看,說難也不難。我教同學們一個好辦法,就是小說完成定稿后,在投出去的前一秒,刪掉最后的一段。

“為什么?”下邊五六雙眼睛,寫滿了疑惑。

“因為,寫東西的人,個個喜歡畫蛇添足。把足刪了,蛇也就完美了。”

講完,她率先哈哈大笑。下邊有稀落落的笑聲回應她,哈、哈、哈。

笑聲停下來,她補充了一句:“估計在座各位今后不會寫小說,我也不會寫,所以我講了也是白講了。”

靜了片刻,有人叫起來:“楊老師畫蛇添足!”繼而又是笑。小楊跟著笑,還拍了拍桌子。

39

出了教學樓,太陽黃澄澄的,羅漢坡上的樹、青石板的路,都有了些暖意。光禿的枝干,也站了麻雀,十分瀟閑。小楊嘆口氣,這么好天氣,要是跟吳爺進城喝茶,該多好。反正那么多人逃課……不過,最終留下的幾個,也還值得跟他們再做一回師生吧。

轉過樓的東側,是一片桃林,林中一只六角亭,柱上兩個字“致遠”,是發憤或約會的好去處。平日小楊經過,故意繞開了走,這會兒卻想進去坐一坐。

但亭里已塞滿了人,是一大家,父母、一對雙胞胎娃娃、一個小保姆。父親依在美人靠上,叼著大煙斗,像模像樣地,讀一本黑色硬殼的精裝書。母親在耍手機。小保姆和娃娃在玩皮球。

那父親一抬頭,竟是褚兆聿。

小楊嚇了一跳,轉身就走。“楊老師!”褚兆聿的喊聲,就像他的手,有力地把她扯了回來。

褚兆聿滿面春風,嘴里呼著殘留的酒氣,向小楊介紹他的夫人和孩子。夫人年輕,苗條,戴著沒鏡片的眼鏡框,嘴角漾出一點沒溫度的笑:“找到合適的地方了吧?”小楊哈哈大笑,今天下午真是笑順了。這位夫人,就是附小那個很像主任卻不是主任的女士。

小楊笑而不答,把主動權留給了自己。

那對雙胞胎,約莫四五歲,酷似褚兆聿,矮胖,闊嘴,有點齙牙。小保姆嘛,小楊已經不驚訝了,就是逃課的孫玉鳳,胖得紅彤彤的。

褚兆聿以更大的笑聲,蓋過了小楊。他說:“在哪兒摔倒就在哪兒爬起來,年輕人!不要當逃兵。”

小楊保持著微笑。“我摔倒了嗎……不覺得呢。”

“那你到附小去干什么?”

“哦,悶得慌,開個玩笑吧。”

她把目光移到夫人,用嘴角假笑了一下,慢慢走開了。

背后一聲悶響,好像是皮球砸了誰,雙胞胎一齊大哭了起來。

出桃林,下了緩坡,彎進一條窄窄的竹徑,小楊看見褚兆聿正堵住她的路。他可能是從另一頭飛跑過來的,嘴里吭哧有聲,跟頭一次見到很相似,虎背熊腰,滿臉油汗,像個殺豬的。小楊淡然地看著他。

“你不要跑。”

“跑的人是你啊,褚老師。”

“你可能誤會了我,我不是你的攔路虎。”

“你是虎嗎?這倒沒有看出來。”

“好吧……我不會做你的攔路石。”

“那麻煩你讓讓。”

褚兆聿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好瘦!信不信,我可以把你舉起來,扔到山坡那邊去?”

小楊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手背上,指甲一拉,暴出三條鮮血。

褚兆聿丟了手,啊啊叫起來。小楊笑了笑,從他身邊側身穿過去。

第十章 下坡進城

40

鉆出地鐵口,在飄小雨。天一早就陰著,后來有了霧,雨點落下來,又砸起些灰塵味。老城區,街窄,很多車在這一帶磨蹭,尾氣沆瀣,剎車燈紅紅黑黑,上午10點已頗像傍晚下班的光景了。吳爺走在前,小楊落后兩小步。他穿了件很舊的夾克,圍了黑圍巾,戴頂咖啡色的大方格子鴨舌帽,都是過時貨,但因為瘦,背后看,倒也像個年輕人。

兩條腿也很長。小楊想,王桐的小說里該寫到了這兩條長腿吧。她腳下加快,和吳爺并排著。“怕走丟了啊?”吳爺說。“哼哼……”小楊含含糊糊。這才發現,自己踮起腳尖,還夠不到吳爺的肩膀。再側腦袋偷偷瞟了瞟,吳爺臉色蒼白,皺紋密布,花白胡茬兒也亂糟糟的,跟這個糟糕的天氣很搭配。

還有,吳爺的模樣很像個外鄉人,卻又走得熟門熟路的,一點不猶豫。經過一條小巷子,他朝里指了下。“我小時候就住這兒……也不算小了,19歲以前吧。”

小楊看看,像條半截巷,進深約百米,兩扇青灰鐵皮門,門里擠著一大堆四層、六層的舊樓房;窗口防護欄大多生了銹,墻上留著雨水抽打的鞭痕。論氣派,只有一大塊藍地兒白字的門牌號:貢米巷27號。

“……”就這兒?小楊納悶。

“從前是七八個小院串起來的市委家屬院,百多戶人,青瓦木屋,帶木格花窗,家家門口一個花壇,樹也很多,核桃樹、構葉樹、石榴樹、櫻桃樹。皂角樹最老,就長在張伯伯家的廚房里,直徑五六尺,樹上掛了馬蜂窩,起碼有十個籃球大……最右邊小院里,有片白果林,一幢小洋樓,是個舊軍閥的老宅,他名字叫……”他拍拍腦門,搖頭笑笑。

“我陪你進去看看吧?”

“哦,不了。拆平房建樓后,我巴不得從沒進去過。”

“是怕記憶被破壞嗎?我真想進去看看呢。”

“我們走吧。”

小楊眼巴巴望著27號的鐵灰門。吳爺拍拍她的肩膀,她不動,他就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攬走了。

走了幾分鐘,經過一個圍起來的巨大工地,挖掘機尖銳地響著,不停有運渣車駛進駛出。“這是哪兒呢?”“市委大院啊……去年搬遷了,開發商在建38層的寫字樓。”

小楊被攬著,邊走邊回頭。

故址。她想到了兩個字。

41

故址門前的大街,車流更堵了。吳爺甩開雙腿,小楊拉著他衣角,兩人像貓一樣,穿過灰霾,到達對面的又一個巷口。小楊還沒看清路牌,吳爺已走出一長截,趕緊追上去。再過幾條橫七豎八的小街,車輛依然多得打堆。臨街的小面館、小飯館熱氣騰騰,有人坐著吃喝,也不曉得是晚早飯,還是早午飯。

吳爺不時跺下腳,咕噥:“這兒從前是御河。”“御河?那挨皇宮很近了吧?”吳爺不理會,又咕噥:“從前靜得打鬼,現在……”“現在咋個了?”吳爺不說話,又走。

街沿上的人群更加密集了,是家證券交易所的門口,臉色鐵青的股民在抽煙,打手機,只有一個露了黃牙埂的老太婆在罵:“媽賣×哦!媽賣×!”

小楊盯著她看,覺得非常之有趣。

吳爺把小楊的肩膀扳了一下。她側過身子,看見街對面一長溜灰磚墻,中央開了兩扇大門,考究而又樸素,門楣上有塊匾,匾上五個字,卻看不出是做啥的。“不是王府吧?”“天主大教堂。”“很不像啊!”“哥特式跟它比,也的確是很不像。”“……”

教堂門里,一條石板路伸進去,穿過幾間庭院和天井,匯入一座穹廬式的瓦棚下,瓦棚的盡頭,是三扇掩上的拱門,門外,立著一尊白色的雕像……太遠了,小楊看不清。她跨過一個天井,又進了一座院子,左右望望,各是一長排灰墻黑門的房屋,楠木柱子等距排列著,仿佛無窮盡在延伸,看不到消失點。很多棕櫚樹挺直著,高過屋脊,在高處沉默。有風吹過,她莫名有點愀然,回頭一望,吳爺還在大門外,像一幀小小剪紙人兒,弓著背看手表。許多的人影,在門洞口飛鳥似的掠過。

她想喊一聲,一張口卻發現嗓子啞。只好走了出去。經過門房,順手取了份簡介。

“你又是怕記憶被破壞?”

“我沒啥記憶好保存。懶得進去。”

“從沒進去過?”

“那倒不是。教堂的西院在‘文革中做了市委行政處倉庫,我有個女同學的父親是保管員,全家就住在教堂里,我去看過她母親種的豇豆、茄子、海椒……還有狗,一大群的雞,簡直就像陶淵明。”

“陶淵明經常都餓飯。”

“那就是不餓飯的陶淵明,哈哈。還有個同學住東院,他父親是部隊的,不曉得咋回事,也是全家住在兩間屋子里,紅漆地板,被子、床單、茶杯、碗,全是綠色的,墻雪白,貼著主席像,我去過一趟,坐不住,兩分鐘就走了。”

“是兩個男女同學吧,正好多走動,加深些那個……上帝也會特許的。”

“可兩個人從沒在教堂里邊碰見過。”

“為啥呢?”

“太大了,太荒了,到處長滿了荒草。”

“太懶了,太惰性了,太沒情趣了。”

“哈哈哈!”

“我已經……太餓了。”

吳爺用很奇怪的眼光看了看小楊,浮出親切的微笑(有點像假笑)。“我帶你去個內部小館子,放開吃。”

42

繞著大教堂轉了好久,小楊估摸有大半圈,之后拐進條小巷。巷子窄得像條縫,兩邊重疊著三十年以上的水泥樓,兩架自行車相錯都很勉強。卻又極安靜,較遠處有年輕人在拍婚紗照,灰霾中閃著幾團白,像夢游,然而是更靜了。墻上有生銹的鐵柵欄門,該是小側門吧,吳爺一推就開了,傳來有氣無力的狗吠。小楊拉著他的衣角跟進去。

樓群空隙處,立著許多古樹,一色的銀杏,合抱粗,樹葉落光了,枝丫崢嶸,掛著哪年哪月的風箏、褲衩、破棉襖。地上停滿了自行車、偏斗車、火三輪、電摩托。不時有穿得單薄,臉色紅彤彤的壯漢、婦人,軒昂而至,倏爾不見,小楊見了,腦子有點暈。

“從前這兒叫白果林,是市委的第二家屬區。”

“……”吳爺你在說笑吧?

“家屬早都搬走了,住的都是小老板、務工者、騙子和可能被騙的人。我在這兒租房住過一年多。”

“你算騙還是被騙呢?”

吳爺不接話。轉到樓群中心,該是中庭的地方,有一圈黑乎乎的平房,寬寬屋檐下,擺了四五張大方桌,油汪汪的竹椅,都還是空空的。兩人各拖了椅子坐下,嘎吱響得又愜意又心酸。吳爺說,這兒從前是家屬食堂,幾十年不倒,層層轉包出去,生意不算興旺,但熟客總會尋著香味回來。魚翅海參沒有,家常味道是可口的,要緊的是成本低,不上稅,價格只比職工食堂略貴一點點。說著,就沖廚房里叫了兩道菜:

“大蒜鰱魚、青菜豆腐湯!”

沒有人回應。小楊正要幫他再叫一遍,忽然傳來抽油煙機的怒吼,仿佛跑火車。

“他們動作快得很,不擔心。”吳爺笑笑。

“我倒是擔心你,騙了還是被騙了?”

“我做生意被騙了,在這兒租房子,是為了躲債主。有兩個月連飯錢都摸不出,就在這食堂賒賬吃……泛泛而言,也算騙吃騙喝吧。”

“人家憑啥賒給你?”

“那兩年承包食堂的,是我高中同學的嫂子。”

“咋不住到貢米巷呢,那才是你的老家啊。”

“那兒熟人多,我不是在躲嘛。”

他咂了咂嘴巴,又說:“前妻和女兒還住在我母親的老屋里,是當初拆遷賠償的。”

“那你母親呢?”

“已經走了。”

“走哪兒去了呢?老太太很老了吧?”

“走了就是老了。”

“是該很老了啊。”

“老了,就是死了。”

“……”她終于想起,古書上說,皇帝死了就是大行了。老百姓死了,自然就只是走了……而已。

“對不起。”她喃喃說。

魚和豆腐端上來了,盛在兩只碰得坑坑洼洼的鋁盆里。吳爺嘀咕了聲:“有點蔥花就好了。”隨即無言,兩人埋頭大吃。

因為一時無話,就吃得格外仔細,盤子里剩下一副完整的魚骨頭,活像地下出土的魚化石。豆腐也吃干凈了,湯還有半寸深,漂著最后半片青菜葉。小楊打了大飽嗝,噴出一股蒜氣,好不舒服……突然,趕緊用手背捂住嘴。

吳爺說:“晚了。也沒啥,反正你打哈欠也是旁若無人的。”

小楊臉一紅,假笑幾聲:“哈哈哈!”笑聲剛落,突然話鋒一轉:“這頓飯是你請我,還是AA呢?”

“我請你。如果你堅持AA,我也不反對。”

“你欠了半輩子的債還沒完嗎?”

“是欠了一輩子……債還在,息也不會停,就像胖子身上的贅肉,一起長。”

“那么多……”

“我做房地產合伙人、酒廠合伙人、股票合伙人……都賠得莫名其妙的。后來開火鍋樓,生意火得不得了,顧客要在門口排長隊,結果還是虧。王桐的老外公不信,還問過我,是不是把公斤秤當成了市斤秤?”

“就沒想做點別的事?”

“寫了一部游記,找不到人出版。”

“王桐說你是輸光的窮光蛋,還有心到處耍,真不是常人。”

“是個女孩子約我上路的。她家三代都是民族資本家,卻對紅色年代的一切都十二萬分有興趣,初中時給自己改名字叫紅旗,打羽毛球,畫油畫,拉手風琴,屬于風格非常強烈的那一路……她說我們從瑞金騎車到延安吧,重走兩萬五千里長征路。”

“一定長得很漂亮,是不是?”

“紅旗的臉非常窄,像把刀,頭發留成馬尾巴,回頭一笑的時候,真讓人……”

“……”小楊覺得自己屏住了呼吸。

“過目難忘。”吳爺說完,眼睛在層層皺褶中,陷入很深的回想。

小楊不說話。

“走吧,我請你去喝蓋碗茶。”吳爺把思緒收回來。

“改天吧,我有點累了,再說,茶錢也是一筆錢,就算你欠我的……反正,你欠的爛債、情債也多得很。”小楊假笑著,叫來食堂伙計,把兩個AA的飯錢都付了。

43

鉆進地鐵站之前,吳爺朝上指了指。“喜來登!下邊那塊地,原來是王桐外公的私家大院子。”

“你雖是個窮光蛋,結交的倒都是民族資本家。”

“跟資本家沒關系。他是個牙醫,從德國回來的。‘文革后落實政策,我父親給他幫過點小忙,他就說,歡迎你兒子到我家里來借書。他有兩間大書房,哲學書、色情小說都不缺。”

小楊不說話。她呆想,資本家和民族資本家,有啥區別呢?色,為啥不等同于顏色的色?人死了,為啥總要用很多廢話來掩飾“死”這個字?城中心一個大院落,拆遷的賠償費,怕是要用船裝吧?小時候,她特別愛吃蔬菜,姐姐就笑她是菜船。菜是用船載的,從江對岸運進城……坐在飛馳的地鐵中,隨便想想,也是很有意思的,因為想不通,就可以一直想下去。

吳爺站著,手吊著吊環,身子輕得像一把稻草。

第十一章 小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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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楊睡前讀了讀天主堂簡介。跳過大段布道般的文字,只留意到兩點:這是于1895年的教案后重建的,為不刺激當地人,采用了中國園林式風格。而楠木廊柱多達188根,高7米,直徑0.4米,成為宗教建筑的奇觀。

她瞇眼養了會兒神。那些匆匆一瞥的柱子,漸漸清晰了,一列列縱向排列,又延伸,繼而向東橫切,成為運動的方陣,風呼呼吹過,變為不斷從內部生長的圓環……每根柱子都筆挺,單一,但一只蝴蝶在柱群間飛翔時,會發現這有多么接近無窮無盡啊。

我就是那只蝴蝶,小楊自忖。掠過柱群的縫隙,看見老家對岸的蘿卜溪小教堂。早不是小教堂了,是小教堂的廢墟。高考慘敗后,吳佩虎陪小楊散心,去蘿卜溪一帶閑逛過。廢墟在半山腰,遠遠望上去,宛如一堆史前動物的骨骼,或者傳說中的象牙墳。他們爬進去后,沒見到一堵完整的墻,也沒有雕像、十字架,亂糟糟的磚石中,青草在枯草上生長,一層層腐爛質浸入土地,滋養著廢墟和微觀世界的蚯蚓、屎殼郎。小楊心情煩躁,看了兩眼就想掉頭走,然而吳佩虎,卻在一塊石前跪下,雙手合十,垂著頭。石上,有人用粉筆畫了一幅婦人像,筆法極簡,也沒啥功底,畫得極吃力,而又極虔敬。

吳佩虎嘴里嘰嘰咕咕,不曉得在念些啥。

小楊覺得好笑,走過去拍了下他的頭。他一驚,猛地抬起,眼縫滿是淚水……她也一驚,很酸辛又很溫柔的潮水涌上來,也差點落了淚。

“我在祈求圣母……”

“你咋曉得是圣母?”

“說她是觀世音菩薩,也是可以的。”

“也可能是哪個人的母親或是姐姐啊。”

“圣母、觀音,也就是我們的母親、姐姐吧。”

“那你回家拜你的媽媽吧。反正我不拜我媽,她自己的事都沒有扯抻展。”

吳佩虎拿指頭把淚抹干凈,很痛心地說:“楊瓊枝,你太幼稚了。”

她沒法子駁他,只暗想我不幼稚,我會考得那么慘?

“我祈求了,請老天寬待我們這些有過失的人。”

“什么過失?考砸了就是過失啊……再說,你還考得那么好。”

“我們總是會有過失的,也可能是罪孽,不是這樣,就是那樣。”

他說得老氣橫秋的,小楊很不以為然。

那年18歲。還要再過了八年,才有能力去回味小教堂之行。她想起吳佩虎流淚的樣子,后悔沒有抱著他,心痛地拍拍他的臉,罵一句:“過失?去他媽的。”

小楊畫了一幅畫,就是剛才耷下眼簾見到的圓柱陣,被風吹得像飄動的紙環,柱子的深處,現出一座哥特式的小教堂——但她很快就把它抹去了。

剛抹去,卻又再添上,還是小教堂。

她想把這幅畫折成一本書大小,寄給吳佩虎,算是贈他男友的禮物。國畫即便揉成一團了,托裱之后也平整如新。可,美國有字畫裝裱鋪嗎?那就裱好再寄吧,寄費又天價了,起碼是畫的一百倍,我的畫,能賣幾塊錢?她搖搖頭,張大嘴巴,打了個長長的、舒舒服服的哈欠,打完了,想到吳爺對自己的挖苦,恨不得再打一個給他看。然而,困意突然滾滾襲來,她和衣往床上一橫,就睡著了。

第十二章 九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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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試開始了,羅漢坡上有了緊張的寂靜。就連平日沉迷吃喝、游戲的大耍家,也突擊研發作弊利器,譬如,把老師無意(或有意)漏的題,請考霸們做好(請頓火鍋或轉一筆小款),再用極小、極細的字跡謄抄在方寸紙片上,訂成薄薄一冊,宛如古代信徒貼身的經書,挾帶進考場。小楊讀研時參加過監考,給一位退休返聘的資料員做副手,資料員白發沒幾根了,背也是佝僂的,卻目光如鷹隼,一抓—個準,起碼有五六個學生被取消了考試資格,哭兮兮,氣哼哼,又羞又惱!這讓她十分駭然。她一眼望過去,咋都是勤奮答題的好孩子呢……唉。

教研室本學期最后一次活動,安排在巨人山農家樂吃火鍋,有點新年晚宴的意思。老師、家屬分乘四輛小車前往。小楊被盧主任叫上他的白色現代,坐在他背后。

副駕坐的是教材教法教研室的焦小姣教授,不算家屬,是特邀嘉賓。相對于這個職稱,她還算比較年輕的,且在校外與人合開了七家連鎖培訓機構,重點輔導中考、高考,名為華山堂,取義“自古華山—條路”,很是有影響。

她裹著長過膝蓋的黑色羽絨服,十分健談,笑聲也爽朗,一直在和盧主任討論心理學問題,反復提到一個叫約瑟芬娜·馮·斯特林爾迪克的教育家,并可以大段引述其著作。小楊完全沒有聽說過,蜷在座位上,大氣不出。

巨人山距羅漢坡二十余公里。遠古一位巨人云游路過,愛這塊平原的坦蕩,就躺下睡個覺,一睡沒醒,身子變成了山。雖說是巨人,因為是躺下的,只能算丘陵,陵上植滿柏樹,綿延百余公里,橫在這座城市的北邊。

他們要去的農家樂,就在公路入山的谷口。有雨點落在擋風玻璃上,繼而還夾了些飄飛的雪花。車停時,焦小姣感嘆一聲:“農民都比教授還富了。”

盧主任笑道:“富!山窮多柏,人窮多虱。你說是不是,楊老師?”

小楊曉得盧主任怕她受冷落,故意把她繞進來。就笑笑,卻說不出話。

焦小嬌嗓門收了收,再嘆道:“到處都是內向的人。”只說給盧主任聽,剛好小楊也可以聽得到。

池塘清冽,點綴著若干枯荷,頗有野趣和季節之感。但天冷,塘邊坐不住,只能在屋里拼桌子。三口紅鍋、兩口鴛鴦鍋沸騰起來,肥嫩的羊肉不停夾進去,加上幾個小娃娃打鬧,氣氛很有感染力。隨車帶了兩箱啤酒,又點了王老吉、豆奶。盧主任說,先吃好喝好,飯后唱歌,耍晚些……那點啤酒,查酒駕沒問題。

小楊掛在一個角角上,在紅湯里夾了塊西紅柿,慢慢地嚼。盧主任在右邊擠出—個位子,招手把小楊叫了過去。他左邊的焦小姣笑道:“這個主任當得好,很有一號男主的酷比和體貼。”盧主任也笑道:“不是男主,是男仆,為老師們服務的。”轉而對小楊:“咋不吃羊肉呢?巨人山的羊子,就數這個季節好。”小楊說,從小就不吃,怕膻。盧主任說:“教你個妙招,一手捏鼻子,一手動筷子,肥羊下了肚,即刻就破膻。”大家都笑了,小楊一口西紅柿差點噴回火鍋里!

焦小姣也笑了,“盧主任好親民,聽這么逗人的話,石頭也會開花吧。”

屋子里靜下來,連小娃都被這靜駭住了,停了筷子,等著盧主任和小楊的回應。但小楊像沒聽見,喝了口免費茶,夾了兩朵香菇到碗里,又細細品。盧主任清了好一陣喉嚨,沒找到合適的話,只道:“吃吧,多吃點。”

焦小姣給盧主任夾了一碗羊肉,還舀了一碗羊肉湯,又把他和自己的杯子倒滿了啤酒。“我敬你!”

“敬什么?”

“有風度。”她一口喝干了。

“等會兒要開車。”他喝了半杯。

小楊放了碗筷,也給盧主任和自己倒滿了啤酒。

“敬什么?”他問。

“不敬什么,高興。”她一口干了。

他也一口干了!其實是干了一半。

焦小姣哈哈大笑,“一杯酒端得很平啊。”她給自己和小楊倒滿啤酒,先一口干了,說:“來。”小楊笑笑,搖頭不喝。

焦小姣說:“嗯,這也很好,量力而行嘛。聽說楊老師想轉到附小去當老師,有勇氣,這是我一直欣賞的。拿破侖死磕滑鐵盧,徹底失敗。丘吉爾敦刻爾克大撤退,卻轉敗為勝了。這兩種不同的人格,就很值得做心理學研究,然而研究得很不夠。約瑟芬娜·馮·斯特林爾迪克就說過……”

“喝酒吧。”盧主任給她倒滿啤酒。

她一口喝干,卻又接著說:“撇開約瑟芬娜·馮·斯特林爾迪克不說,說來就話長了……聽說,附小不打算接受你,這也沒有什么。求職也是一種歷練吧!對于強者,失敗多了,教訓就積累成了經驗。對于弱者,路走多了,好路也踩成了爛路。我期待你是個女強者……”

小楊順手又給她倒滿了啤酒。她端起來一口干了。

“強者的哲學,是先把自己變成一顆鉆頭。弱者的哲學,則是……”

盧主任再給她倒滿一杯啤酒,“省點嘴巴勁,這么好的酒。”

“所以才要多說話,免得辜負了好酒啊!聽我把話說完……”她乜眼看著盧主任,噘嘴笑。

盧主任舉杯站起來,“謝謝各位老師關照我。我這么個年紀還單身呢!到春節我就要求婚,活出一個新樣子。好不好?”

滿堂說好,氣氛熱烈了很多,不斷碰杯和干杯,有人問:“跟誰求婚啊?”也有人笑:“還沒求婚啊!”小楊瞟了下焦小姣,她表情復雜,也在笑,有矜持,但不僅僅是矜持。

這時候,小楊的手機響了,王桐打來的。

“你在哪兒呢?我想見到你,對,今晚必須見到你。不然,我就……”

“呸!少來嚇唬我,我不吃你這一套!”小楊提高嗓門喊起來,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她卻瞬間莞爾溫柔了下來。“好吧,我的小祖宗。”

小楊大步離席,找到老板,請他幫忙找輛車回羅漢坡,車費多少無所謂。

盧主任跟在后邊,一直在挽留她。終于挽留無效,他正色道:“你是鐵了心拋棄我們了?”

小楊輕聲說:“言重了,我那么膽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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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楊在學校北門下了車,隨即又鉆進地鐵……四十五分鐘后再鉆出來,是在醫大附屬口腔醫院附近一條小巷子。她從沒來過。街燈下有塊路牌,九回村。細長、彎曲,咋不就叫九回腸呢?好笑。而且以村命名小巷,也沒道理。那啥又是道理呢?小楊不敢多想,再想,就要成焦小姣教授的研究對象了。媽的×!心里罵完,卻也弄不清,是罵焦教授,還是罵王桐,這么晚了,還死活把我弄到窮街陋巷來。

九回村卻從不窮陋。醫大還是一間教會大學時,許多教授在巷里蓋了小公館。解放后小公館成了市民雜居的院落,現在則紛紛改建成茶坊和酒吧,店幌子和霓虹燈一家挨一家,通宵不打烊。落了雨夾雪,巷中紅亮亮而寂寂,小楊辨認著門牌,瞥見自家影子在濕地上漂浮,像飄進了一部早年的香港犯罪電影中。踏上四級臺階,推開一扇咖啡館的門,門鈴叮當一響,看見一片空空的桌椅中,王桐正孤單單、眼巴巴望著自己。

“我曉得你會來的。”

“為啥?”

“你從不說大話。”

“是我沒底氣……”

“我沒底氣還張口說大話,羞死人。”王桐拿手臂圈住小楊的頸子。

小楊皺皺眉,把她的手搟下去。“我餓了,一口飽飯都還沒吃上。給我叫一桶方便面。”

王桐試著拍拍她的肩,安撫道:“再忍十分鐘……你縮著脖子真好看,像張愛玲寫的小丫鬟。”

“我是冷得打抖抖……”

王桐叫了兩碗滾燙的茶,塞一碗給小楊讓她捂。

小楊緩過氣來,環顧一番,看這店堂是大有講究的。竹椅、小木桌,沒上漆,被茶水和茶客的手、袖子磨得油光水滑的。蓋碗、帶黃銅的茶船,是原色的老茶鋪,也賣咖啡,不過,茉莉花茶味蓋過了咖啡香。內飾卻是30年代的小洋樓風格,仿文藝復興的小石雕,墻上有洛可可小渦輪,壁爐上的鏡框已泛舊,兩個系領結的男人,慎重看著鏡頭:一個青年俊朗,一個清瘦老者,氣質上都相當老派。老者的樣子,小楊模糊覺得見到過,這自然是錯覺。

王桐說,這是她的老外公,去世幾年了。

“那另一個呢?”

“是外公的學生,”王桐撇撇嘴。“他喜歡我母親,但是沒緣分,就去南洋了。兩年前回來養老,說處處都變了,只有九回村還有點老樣子,這幢房子也還有點像老師從前的家,就買了,開了這家店,不圖賺錢,只想聚一點人氣。”

“還是怕冷清啊。”小楊咕噥道。

“是個人,誰不怕冷清呢?除了你。”

“……”小楊手暖和了,卻更餓了。

“你先喝口茶……別喝!空腹喝茶要醉茶的。喂,小弟娃!我們的菜!”

“來了,來了。”

王桐唱、念、做、打一氣呵成,還把筷子遞到小楊的手上。“我多賤,啥都幫你做,除了不能幫你吃。吃吧吃吧吃吧。”

一口細白瓷的缽,盛著條大蒜鰱魚。還有一只豆青色的缽,是豆腐白菜湯,湯上還漂了些細碎的蔥花,還有橄欖油的小珠珠。小楊忽然心口一酸,淚水涌到了眼眶。

“想起老家了?鱸魚之思……這是鰱魚好不好。再說,你也不像個有鄉愁的人啊。”

“說得我很冷血,”小楊假笑道。

“那想起了一個愛的人?可你也不像愛過人的人啊。”

“偏見比無知……離我更遠。再說,沒愛過人,也可以想念一個人,對吧?”

“是誰?”

“姓吳。”

“不會是吳爺吧?!”

“當心魚刺。”

“快說……”

“不是吳爺,是吳老爺。他的名字,很像個軍閥,現在在舊金山,做IT,還比較成功。”

“好啊,我去了美國一定找他耍……不會吃醋吧?”

“會吃的。吃點醋才不會被說成是冷血。你吃點酒吧?”

“吃完飯再上酒,慢慢喝,多喝些……”

“你出了什么事?這么冷的晚上把我弄過來,還拿死綁架我。”

“不是死,是醉生夢死。”

“真是……無聊。”

“是啊,很無聊。我要去美國了,沒一個人說舍不得我走,父母、朋友、同學,還有你,都是巴不得我走了就清靜了……我咋成了這么無聊的人呢?你說。”

“吳爺也沒有挽留你?”

“我對他最大的價值是,死了好。”

“哈哈哈……”小楊莫名其妙笑起來。

“哈哈哈!”王桐也笑,起身去吧臺取了兩瓶威士忌過來。

她倆碰了杯,一口干了。

“吳爺也喜歡過你母親嗎?”

王桐鼻子哼哼,“笑話。憑什么喜歡她?除非這男人腦子有問題。”

“那這家館子的老板呢?”

“正在樓上聽黑膠呢……他腦子一直不清醒。”

“哦……那吳爺喜歡過你嗎?”

“好沒有想象力,還是作家呢。”

“我不是作家,我只是教寫作……還馬上就教不了呢。”

“別問我吳爺是否喜歡我……他怕我。”

“怕?”

“他怕我把他送去坐大牢。”

“……”

“然而,我并沒有。”

“為啥并沒有?”

“是啊,為啥并沒有呢,我也奇怪。……我寫小說,就是想把這個問題弄清楚。”

小楊想問:“為啥切身的問題,非得在虛構的故事中找答案?”但她不敢再問了。那部沒讀就刪的小說,石頭一樣壓著她。

王桐又喝了很多杯威士忌,小楊陪著她喝,居然兩個人醉意都不大。

門鈴一響,進來個很魁梧的黑人,臂彎里吊了個鳥似的女孩子。兩人坐到角落里,喝咖啡,依偎耳語,黑人不停地撫摸女孩的頭發,吻她的臉和嘴唇。女孩不完全順從,但也絕非拒絕,她笑著,發出很克制的咯咯聲。小楊別過頭,研究著黑人的年齡,黑黝黝的臉,看不出皺紋,鬢角已和牙齒一樣的雪白了,笑起來還像個NBA的年輕球員。女孩子可能是醫大的學生,大一,最多大二,但一招一式,已成熟得像個即將過氣的明星,比如……小楊腦子里浮現出了一長串名字,自己都驚訝。

王桐不滿地咳了兩聲,把小楊的注意力引回來。“這么俗套的一對,值得你這么看?”

“俗套才有力量啊,肥皂劇、明星八卦都很俗套,可是大家都喜歡,邊罵邊看……想破俗套啊,除非你不俗,還不怕冷清。而我不怕冷清,卻也夠俗套的了,不是看得津津有味嗎?讓你鄙視。”小楊哈哈大笑,笑聲在店堂內回蕩,很嚇人。

角落那對男女吃了一驚,一齊伸脖子朝這邊望,像兩只鵝。

“假笑。”王桐鄙視地哼了哼。

小楊把假笑換成微笑。“下周真的就飛美國了?”

“飛美國是真的,但時間要推遲了。我要相親。”

“父母給你安排的?”

“當然是自己啊,網上認識的。他們大概正在來這兒的路上吧。”

“他們?還不是一個人。”

“一男一女。”

小楊猛地咳起來,怒氣沖沖似的。其實是被一口酒嗆住了,越咳越辣,氣都要斷了。

王桐頗為不耐煩。“好了好了……經常假咳,要變百日咳的。”然而小楊還是咳,臉都變豬肝色了,有點嚇人。王桐這才心痛,把手伸過去,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像哄小娃娃睡覺。

“我曉得你是被我嚇壞了,沒啥的,相兩個親而已。”說著,把自己的絲巾給小楊繞在脖子上。“我的圍巾中,就數這條最難看,還死貴,你將就保暖了。跑那么遠,天那么冷,說不可憐也是可憐的啊……哈哈哈。”

喀、喀、喀……小楊吃力地回應著。

47

雨在天亮前就停了,雪花在窗前偶爾飄幾片。小楊用電熱杯煮了黃殼土雞蛋,燙了豆奶,對著墻上吳佩虎和男友的照片,邊吃早餐,邊欣賞他們的耳釘、文身、粲粲的笑。吃完了,順手開電腦,給吳胖子發郵件,說很想念他,很感謝他……這世上有個人讓自己能想念,也是要感恩的事情。還給他倆畫了一幅畫,大教堂和小教堂,不好寄,今后再說吧。你們好就好,我也還好,但也不大好,今天就出門去重新找一個飯碗。

穿戴好了,還在脖子上系了王桐送的絲巾,才想起今天是周六,找新飯碗卻沒找到合適的好日子。她心頭有點躁躁的,坐下,把絲巾抹下來,攤開了打量,看清這是一幅色彩濃麗的畫:切·格瓦拉疲憊憂傷,舉起手槍對準撒嬌的瑪麗蓮·夢露,射出一枝紅玫瑰。背景是宛如梵·高畫的黃月亮,強烈波動的蝌蚪形光斑,一架摩托載著兩個男人遠遠駛過來。

她對切·格瓦拉所知很少,只曉得他死得慘,被亂槍打成了篩子,不是一般的血腥。

但絲巾撫摸起來是柔滑的,又暖和,像冬夜撫摸一只有體溫的獸,唉。

再又順手打開電腦,剛好叮當一響,郵件來了。是吳佩虎的回復,從沒這么快過。

他說,安東尼已經離他而去,被一個跳街舞的黑人少年迷住了,追隨那男孩去了巴西。他很傷心,也為安東尼傷心,因為毫無希望,注定沒有出路。

小楊有點迷糊,看了附件照片,才回過神,安東尼就是吳佩虎的男朋友。

照片是安東尼和那黑男孩。男孩穿件紫色小背心,奇瘦而勻稱,歪戴一頂白色巴拿馬草帽,眼睛大得驚人,燃燒著兩團冷冷的火。

吳佩虎寫到,我每天照常工作,一切沒有異樣。但到了晚上會流淚,思念安東尼,并為他和黑男孩祈禱。

淚珠從小楊的眼角涌出來,她嘆息又嘆息著:“吳胖子,吳胖子哦!”

關了電腦,絲巾又在脖子上繞了幾圈,她推門出去了。

第十三章 菩薩道

48

隔著公交車的玻璃,小楊打量著細雪飄飛的街景。來這兒三年多了,每次進城都還像第一次,又像無數次中的某一次,寫在手記上,極簡的極簡:進城。進了城。買書。買了書。去展覽館,關門。比魯迅先生的日記還簡單。

吳爺帶她逛的那一回,如把衣服撕開個洞,窺見到城市的肉褶和肌理,那就是記憶?可跟我沒有關系啊。她自忖,跟著吳爺逛,我更像個客居者了吧。王桐曾給她背過一句書上的話:“一個人只要沒有個死去的親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這地方的人。”

小楊說,難怪,我在這兒總感覺漂浮呢。

王桐說,這不是很好嘛,我就想死在一個沒有親人埋骨的地方啊。

她要去美國,吳胖子就在美國,安東尼去了巴西,而我就在這兒。這兒跟美國、巴西有啥區別呢?我在這兒坐地鐵,搭公交,逛一個下午,吃兩頓館子,也見不到一個熟悉的人。

在老家小縣城,一上街就不停跟熟人打招呼,熟悉對方眼神,彼此看著鬢角變白,皺紋變密,還能預知對方死亡的時間。冼半仙就笑談過,哪個人的命不捏在我手掌心!哈哈哈!

耳窩里回響著冼半仙的哈哈哈,小楊在大慈恩寺下了車。

這是座城中心的大廟子,她從門前經過好幾次,卻還沒有進去過。這廟始建于隋初,盛于唐的天寶末年,占地千余畝,和尚有八百之眾,側門傍河,一頓齋飯要吃掉七條船的米和菜。也許坐吃船空,廟子后來逐漸萎縮,小得像間小學堂。“文革”中和尚被攆了出去,這里變成了博物館、茶館、飯館、古玩市場。老舅公在1994年夏天還來過這兒,會一位故人。事先就寄了一封信,說自己投宿山門外的糠谷街,可以在廟里的茶館見個面。那時候,廟子只有沖大街的后門供出入,而山門是長年關閉的,山門外就形成了一塊僻靜的空壩子,順延出去的稻谷街、米谷街、糠谷街,宛如小國寡民的小鄉場,一色的鋪板屋,人走得慢吞吞,還有些踱步的雞、鴨,也都懶洋洋。老舅公就窩在糠谷街的小旅館,白天沿著長長的廟墻,繞到廟子里吃茶,看書,畫畫,餓了點碗面、一盤油酥花生米、二兩江津老白干。等了三天,始終沒見到故人的影子。廟里古樹婆娑,樹蔭濃如墨水,蟬子叫得很兇,夏天的味道相當夠,卻又很涼爽。這是老舅公最后一回出遠門。多年后,他向小楊擺起這件事。

小楊有點替老舅公難過。“這不是白跑了一趟嗎?”

老舅公搖搖頭。“沒有白跑啊,就是想再去看看那座城。到處都是茉莉花茶的味道,我好喜歡……還巴望能死在那兒呢。”

“除了茶,還有啥子好?”

“啥子都好。”

“你朋友咋個躲著不見你?”

“不是躲,他應該是走了。去之前,我就估摸到了八九分。”

“走了?”

“走了。”

多虧了吳爺,小楊才明白,走了就是再不會回來了。吳胖子走了很遠,但還可以回家。老舅公走了,就在故鄉,卻永遠無影無蹤了……他也成我的故人了。

小楊和老舅公一樣,從后門進了廟子。走幾步,就是藏經樓。吸口氣,一股香火味。繞過去是空壩,再繞過去,又是空壩,都在燒香蠟。大雄寶殿和天王殿之間,香爐最大,香槽最多,過—會兒,就有做義工的居士把冒著煙火的香蠟拔出來,扔進一只只汽油桶。汽油桶繼續冒出一股股煙柱,騰起來,像一只只巨人的腿,越過寺院的屋脊,攀緣著四周巍巍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向上,向上,直至成為灰蒙蒙天空的一部分。小楊有點睜不開眼睛,只覺得人影子晃動,好多的人,非常有力地喧嘩著。

雪花已沒有飄了;沒有陽光,也沒有濃蔭。古邁的銀杏樹上,一葉不存,伸展著光禿的枝丫。小楊避開中軸線,貼著邊上的廊檐走。有群女義工擠在條凳上吃盒飯,青椒土豆絲、水煮白菜、燒青豆,蓋著白米飯,大口刨著,而又細細地咀嚼,表情非常之舒展。小楊頗受感染,嘴里有了清口水,有了點餓意。再過去,另有兩位義工避在一邊,一個端著盒飯在流淚,—個在耐心地勸她:

“你要想開些……”

“我想不開嘛……”

“要學到放下啊……”

“我就是放不下嘛……”

“莫哭了……”

“哇……哇……哇……”

小楊走過去,又回頭看了看,那勸的義工婆婆至少70以上了,臉像顆干縮的棗子;被勸的則是30出頭的少婦,沒施粉黛,但也非常白皙和漂亮,只是淚眼紅腫,面色很是喪氣。這又是為啥呢?小楊暗暗嘆口氣,差點被個東西碰了下。

是檐下掛的一只大木魚,一晃一晃的。魚的造型很呆板,只有張開的嘴巴有點駭人,像還在動,想喝一口水……小楊心頭莫名一動,摸出手機給它拍了張照。對焦時,手機里有一對男女走過,很熟悉。這是從未有過的,她不覺跟了上去。

已經中午了,香客還是多得很。那女的手捧一大束香,進了一個小殿。男的就在門口等,有點無聊,東看看,西看看,就和小楊對視上了。小楊想轉身已來不及,是盧主任。那女的是焦小姣。

“盧主任好。”

“小楊……”

“燒香啊?”沒話找話。

“嗯……你不要誤會。”盧主任略紅了下臉。

“誤會什么?”

“誤會一切可能被誤會的事情啊。”盧主任緩過氣,笑了。

“寫作學上講,誤讀也是很有趣的嘛。”小楊也笑了。

“哪一本教材?”盧主任來了精神。

“我還沒有寫出來,你再等等吧。”但這話小楊沒有說出口。她說:“再見了。”

49

老舅公懷念的茶桌、蓋碗茶、陽光和濃蔭……她一樣沒看見,更別說茉莉花茶的香味了。這樣也很好,她對自己說,免得我今后苦巴巴來思念。

靠近山門的兩個偏殿里有展覽,一個是攝影展,是環保主題的,成堆的垃圾、淤塞污濁的河流,她有點吃不消,退了出來。另一個是現場主義雕塑展,有個叼香煙的女藝術家,坐在冰冷的地上對付一大團濕泥巴,男人的半個腦袋從泥巴中露出了雛形,像在打撈一個被活埋的死人。小楊有點驚訝,多看了幾眼,不是那死人,是女雕塑家很像老了三十幾年的王桐。

小楊自忖是意識錯亂了,又害怕,又煩躁,自然又退了出來。

山門口人流水泄不通。從門內看門外,老舅公描述的空壩,已成了一片小廣場,擺滿了飲食攤,還有充氣娃娃、拱門、梭梭板,進來、出去都是費勁的事。

小楊略為躊躇,從這兒擠出去,還是退回后門走出去?這時只聽一片叫:

“列位施主借個光!”

“阿彌陀佛!”

幾個小和尚捧著長方形的鐵籠一路跑過來。籠里有一只大老鼠在徘徊,身子加尾巴起碼超過了兩尺,鼠須也很長,紅鼻,紅眼,并不驚慌。而且,頗有興致地打量著圍觀的人群,時而伸出舌頭,舔舔自家的紅鼻子。以它的鎮定,不是鼠王,也該是只鼠精了。

“咋抓來的?”

“下套子。”

“在哪兒抓的啊?”

“香積廚,天天晚上在那兒偷吃的。”

“天天晚上,那還了得!咋個辦它呢?”

“放生。”

“放生?!”

“放生。”

香客們掙開一條縫隙,放小和尚和老鼠出了山門。小楊跟著擠出去。

他們蹲在墻根下,很熟練地在籠口扎了一只黑塑料袋,再把閘門一拉,老鼠就很敏捷地鉆進了袋里,隨即袋子被松松地挽了一個結,小和尚提著,一甩一甩,走向幾步外的一只圓形敞口垃圾桶。桶里扔滿了果皮、飲料瓶、奶盒、易拉罐、啃過的包子、蛋糕、扭歪了鞋跟的恨天高……這全套動作,就像排練好了,熟極而流,是日日上演的一出劇。

但,有人擋住了小和尚。

是個瘦瘦小小的姑娘,劉海,素服,冷臉,冷眼,只有頸上的絲巾紅黃相間,如灼灼的火。

“給我。”她伸出一只手。

“女施主……”

“給我。”

“阿彌陀佛……”

“給我!”

“……”

她搶過袋子,在手里掂了掂。老鼠發出不耐煩的嘰嘰咕咕聲,甚為不滿。幾個小和尚合十而退,嘴里也是嘰嘰咕咕的。人群則壓了上去,差點把小和尚沖倒了。姑娘突然把袋子掄圓了,挾著風聲,啪!有力地砸在紅色廟墻上。

砸了三下、五下、十幾下。隨后,她把袋子遞還給小和尚,輕聲道:

“可以了。”

小和尚一下子軟下來,蹲在墻根下,好像被砸成一團醬的就是他。

人群發出海嘯般的叫聲,舉起森林一樣的手,手上捏著手機。然而姑娘已經不在了。

第十四章 痛、不痛

50

天黑前,小楊回到了羅漢坡。信步繞外墻走半圈,就到了小東門。

淡黃色的路燈正在點亮,四周冷清清。天也很冷,吹著風,似乎晚上又要落雨夾雪。

門口,兩個騎車的女孩、男孩在說話,用腳支著地。女孩一直仰望著天空,臉上有捉摸不透的微笑,男孩則把臉伸向她,也在笑,是一點也不掩飾的殷勤。說著說著,女孩腳下一蹬,車子畫了半個圈,騎走了。男孩左手做個半喇叭,在后邊叫:

“明天我等你,老地方!”

女孩回頭擺了擺手。燈光最明亮的一小塊,恰好投在她眉間、鼻子、嘴唇上,真是黃金一般的燦爛。

小楊看得心尖子發顫,一股潮水涌上來……又被她默默地壓了回去。

進了小東門,她走到老教授遺孀的窗口,要了盤豆豉魚炒飯。

墻沿邊,幾張小桌,一個孤零零的人在吃飯,是吳爺。

51

“我今天不會替你埋單的,你還欠我呢……吃的什么呢?”

“有人替我買過了……番茄煎蛋面。”

“王桐?”

“褚兆聿。”

“咋可能是他?”

“他是我的老同學。”

“我不信。一點都不像。”

“我在川大哲學系念書時,他是電大生,來旁聽過好幾回,也愛往我們寢室串……他至今都說是我的老同學,我能說不是?”

“你很榮幸吧?”小楊嘴角噘起一點笑。

吳爺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為啥榮幸的人是我?”

“難道還是他?你有啥讓他榮幸的?”

“這個……你去問他吧。”

小楊哼了哼,哈哈大笑。吳爺也哈哈笑起來。

老教授的遺孀把脖子從窗口伸出來,以為這男女倆瘋了。

“褚兆聿還好嗎?”

“他手背上涂滿了紅藥水,說在樹下讀廢名時被流浪狗抓了。”

“哦……他倒是很幽默。”

“幽默?從沒看出來。他是個實在人,吃得苦,一直很上進,從中師讀到博士后。”

“我倒覺得你更實在。”

“啥意思?”

“報一碗面之恩,替他說了這么多漂亮話。”

吳爺大怒,把盤子一摔。

小楊笑了起來。“一點沒有幽默感。”

52

考試這天沒雨雪,也沒有風,卻奇冷。平日稀落落的教室,塞滿了學生,又格外有種熱烘烘的氣息。墻壁似乎在膨脹,緊閉的窗戶被枯葉一拍,啪!響得驚心動魄。王桐坐在一個角落里,小楊放眼一瞟就看到了。她其實可以不來的,卻居然也來了。

也有人該來卻不來,小楊拿眼來回掃了掃,是孫玉鳳缺考。孫玉鳳屬于來了你不會在意,不來,卻立刻被發現,像墻壁被粗暴地抽空了一塊磚。她又是為啥呢?

考題只有一道,寫一個故鄉人,要求:不少于800字,120分鐘完卷。

小楊還在黑板上寫了六個粉筆字:白描、細節、克制。

退兩步看看,略略得意。臨過三年碑,還有點漢隸的味道。

時間剛過一半,王桐就交卷了。四目對視,沒有說話。下邊安靜得只聽見筆在紙上走,猶猶豫豫,不干不脆,聒耳朵。

小楊把多余的試卷翻過來,寫:“你還來湊熱鬧?根本沒必要。”

“看看你啊。”王桐也寫。

“換個地方也可以看。”

“可是看老師,還得是在教室吧,現場感。”

“相親咋樣了?”

“自然沒啥好結果。”

“是壞結果?”

“倒也不至于,也就一杯咖啡錢。我請了女的喝咖啡,男的請了我喝咖啡,其實扯平了。”

“哈哈哈……”

“假笑!”

“寫在紙上的笑,還會聽到笑聲嗎?!”

“哼……會來美國看我嗎?”

“不會,怕迷路。”

“會想我嗎?”

“……”

“不敢說?”

“想。”

“多想?”王桐瞪著她。

小楊一下子手軟,竟寫不出字來。

“寫啊!”王桐不耐煩了。

她嘴唇動了動,呢喃了一句。

“寫下來。”

她試了試,終于可以寫了,像用了極大的力,字是飄的,摁不住,越寫越不成形。“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王桐把試卷仔細疊起來,疊成一封信大小,夾進一本書,走了。走到門口,回頭望了她一眼。

小楊在今后的日子里,會反復回憶王桐回頭的一望:自己的眼睛仿佛是一束光,照亮著王桐蒼白、美麗的臉……這(曾)是個隨時可見的人,然而,那是最后一眼了。

53

班長的脖子掛了十字架,左手還纏了好幾圈佛珠子,看臉,倒還是個大男孩。他交卷時,小楊隨口問了句,孫玉鳳咋沒來?

他左右看看,把嘴伸到小楊的耳邊。小楊把頭重重一偏,很不喜歡聞到他嘴里的味道。“寫下來!”她把筆和白試卷抹給他。

“被打了。”

“誰?”

“師母打了孫玉鳳。”

“?”

“褚教授家的師母……孫玉鳳的臉被抓破了。”

小楊把試卷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看見班長還傻站著,就擺手示意他走吧。

他走了兩步,又回身過來。“楊老師,王桐寫得咋個樣?”

“100分。”

“那么完美啊?”

“900字寫外公,精練、幽默,沒一句廢話,沒一個錯字,連個標點符號都沒錯……我差點給她120分。”

“也太偏心了嘛。”

“不服?我喊她來跟你交流交流吧?”

“咋敢呢,不敢不敢!”班長嘿嘿笑,扯個淡跑了。

54

王桐筆下的外公,是只老猴精。

她是跟著外公長大的。換牙時,舊牙被新牙擠得只剩了一絲筋連著,就是不脫落。她怕痛,死活不讓拔。外公就買了糯米糕給她吃,咬一口,牙就留下了,沒丁點痛感。

外公是留學海德堡回來的牙醫,半輩子都在琢磨痛、不痛。他討厭麻藥,嘲笑麻藥是半吊子手段,且不說注射起來多麻煩。晚年他發明了一種電麻醉,一頭接上電源,一頭放入病人嘴里就可以了。第一個免費試診的是個報社退休的高級女編輯,對他崇拜得要死。他對她做了個手勢:“噓!”拔完牙,女編輯千恩萬謝而去。老外公一檢查,才發現電麻醉根本就忘了接電源。這讓他開啟了哲學的思考:痛,或許就是一個偽命題?

他已把這個思考帶進了墓園。每年清明,王桐和母親去掃墓,母親哭,她卻笑,因為痛、痛苦、孤獨、憂傷,都可能并不是真的。真的只有一個:我在這兒。

小楊把王桐的試卷扣下了。不愿它和其他試卷一起,塞進牛皮紙卷宗,打成捆,跟無窮無盡的袋子重疊著,堆放在不見光的庫房,在漫長得沒盡頭的時間里,發霉,爛掉。

第十五章 臘八

55

小寒出了太陽,大寒出了太陽,好天氣持續到臘八,終于陰了下來。吹風,有些刺眼睛。

晚上小楊給母親打電話,家里剛吃完臘八飯,姐姐一家、妹妹和男朋友都在,堆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說:“可惜你不在,今天的臘八飯做得比往年好。”“好在哪兒?”“臘肉好,是你姐夫家養的生態豬。你吃了啥子呢?”“也是臘八飯,同事請我去做客。”自然是沒這回事。半年了,她還沒跟哪個同事有了吃飯的交情。母親又問:“放假了吧,哪天回來呢?”“難說,我找了新工作,要加班。”這自然也不是實話,但也不算是撒謊。

學院續聘的通知,始終沒有發給她。這本在意料中,新工作也在找,但沒進展。小學看來比大學還難教,而那種每天八小時坐班的單位,她也很頭痛。

省報的編輯老師回了郵件,說她的《小城仙姑》寫得荒誕而有味道,是一篇佳作,但是“不好用”,請她理解。至于做編輯,她的水平進報社是可以的,可紙媒目前較蕭條,正想著裁員呢。出版社編輯的壓力聽說也很大,要以發行數計績效,日子也難熬。建議她去培訓機構試一試,輔導作文正是她的所長嘛,而且收入聽說也很可觀。

小楊難以理解,但還是謝了編輯老師。且依計而行,選了三家培訓機構,投了簡歷和自己獲獎的散文。三家的回復就像是串通好了的,都說:楊老師的確有才華,但你的寫法,中考、高考都可能拿低分。

她頗有點沮喪,但還不是很焦躁。后勤處還沒催她搬出去,住完寒假應該沒問題。

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

人會去拿去罷了。

劉姥姥的這句名言,她用毛筆小楷抄在毛邊紙上,修剪成扇面形,貼上墻,覆蓋了吳胖子和安東尼的合影。

從前同寢室的銀行大姐給她發短信,說過去她贈送的小畫,掛在辦公室,好幾個同事、領導都喜歡,想請她再畫六七幅,每幅120元(含裝裱費)。

小楊覺得好笑。大姐見過大世面,咋搞不清畫和畫片的區別,雖然我從沒賣過畫,但這個價(還含裝裱費),有點糟蹋畫了吧。轉而一想,我分文不收,也送了出去,何況還有些收入,那就畫吧。但,她回復大姐,要求先付款。

“你變了,小師妹。”大姐再回復。

“這半年的時間,我是老了些……老還童,多了點孩子氣,大姐多包涵。”輸完這句話,就把銀行卡號、開戶行、開戶名發送了過去。

大姐匯過來800元,注明是7幅,補充了一句:“零頭就算了,應該可以吧?”

“不可以。”

小楊去了趟望夫橋古玩市場,一家家店慢慢逛,細細問。傍晚買回一摞一尺見方的鏡片,省了裝裱,也省了腦子,徑直畫了12生肖,選不甚滿意的7幅,快遞給了大姐。郵費由收件方支付。

剩下的5幅,她琢磨交給古玩市場的小店寄賣,底價500元,三七分成,店三她七。這市場,讓她看見自己存活的機會,還不算很渺茫。淘寶開微店,空了也可以做試試,賣自己的小玩意。又可以在家開個小班,輔導學齡前兒童畫水墨,收費倘不狠,總有人上門吧。房租、水電、三頓飯不至于有問題,這一想,也還是有滋味。連了三個早晨,都煮了雙倍黃殼土雞蛋犒勞自己,吃得想吐。

畫的12生肖中,那幅小豬她最喜歡:瘦骨伶仃,分明有氣無力了,眼角還露出些睥睨。

每看一回,就笑,自嘆為神品,到底舍不得拿出去,貼在了床頭。

56

她去超市買回罐頭臘八粥,拿電熱杯熱了,一勺勺舀來吃。吃完打個肥嗝,打個長長的哈欠,周身通泰。

睡到后半夜,被凍醒,起床去柜里翻毯子加一層。順便推窗望了望,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羅漢坡上寂寂駭人,教學樓、宿舍樓黑黢黢的,只有凹地中吳爺的農舍,還火光一閃一閃的,煙霧從瓦縫中斜斜飄出來。這老家伙在干啥呢?

一滴大雨點落在小楊的后頸窩,冷得比冰塊還刺骨,趕緊跳回床上去。

明晨睡醒,已經9點多了。電熱杯還沒洗,土雞蛋也懶得吃了,她出門去老教授的遺孀家找碗稀飯喝。風停了,雨小到看不見,隔會兒摸一摸,臉蛋兒是潤的,才曉得冬雨還在坡上徜徉著。盤陀道上人跡闃闃,樹林被北風修剪過,宛如愛斯基摩人的版畫,葉子空了,只剩稚拙的粗線條。

站在梯坎上,伸個懶腰,呼出一口氣,一股好看的白煙。這是她很歡喜的。

老教授遺孀家的窗戶緊閉著,貼了張紙條,寫著粗黑的毛筆字:

走親戚去了

小楊歪著頭,歪來歪去,把那些字看了又看。一回頭,吳爺正站在身后,戴著滑雪帽,輕輕地喘息著。他剛跑完幾圈盤陀道。

“抱歉,嚇了你一跳。”

小楊一笑,帶點睥睨。

“走吧,我請你吃早飯。”他說。

小楊再次睥睨地哼了哼。

“不會再讓你破費的,小氣。有個老同學介紹的書商買了我的旅行記,先付了筆定金。”

“多少錢?”

“不算多。書商說,印數很有限。”

“你很得意吧?”

“……”

“我鄙視你。這樣的……也舍得賣。”她伸手把窗上的紙條小心撕下來,仔細折疊好,放人口袋,大步而去。

走了一會兒,回頭看見吳爺跟在后邊,也不理他,大步又走。走得發了汗,又累又餓,見到個小亭子,就進去歇歇。坐下才發現柱上刻了兩個字:致遠。想起焦小嬌教授說過的話,所有偶然都不是偶然。真是好笑。

吳爺也跟了進來。“你啥毛病又犯了?”他問。

她反問:“半夜不睡覺,在燒啥子呢?燒證據?”

“燒紙錢。”

“……”

“紅旗曾和我約定,騎車回來正好是一月份,她給我做臘八粥,她還從沒有給男人做過一頓飯呢。”

“她人呢?”

“走了。”

“走哪兒去了?”小楊趕緊用手捂住嘴。“對不起,對不起……”她聽到一根繩子突然斷開了!但也像一頭撞在了緊閉的窗戶玻璃上;總之是痛的,卻還不曉得痛在哪兒。

“我們還沒上路,剛過了國慶節,她就病倒了,先以為是肺炎,估計再壞的,也就是肺結核,結果是肺癌,已經晚期了。”吳爺的聲音很平靜,只是停頓了一小會兒。“我每天翻墻到人民公園,給她摘一束花帶到病房去。”

“你總是很缺錢,對嗎?”

“我父親還在關牛棚,母親在干校……紅旗很不想死,說如果能每天看見一束鮮花,就有希望活下去。那年的秋天,公園的花好單調,不是黃菊就是白菊,龍爪菊、波斯菊……可紅旗都歡喜,她說,菊花過了,就是蠟梅,蠟梅過了,就是紅梅,到了春天,我就能再活一年了……唉!”

“……”

“她睡在一家地段醫院里,那地方像個破舊的大雜院,兩個昏庸的中醫老大夫,四五個做護士的返城女知青,冷黢黢的,等死倒是很合適。前院有棵枇杷,后園有棵石榴,都是枯的。紅旗天天趴在枕上看窗外,發芽沒有呢,開花沒有呢?后來她連看的力氣都沒了,就讓我給她念小說。她帶了本俄文版的《薩哈林旅行記》,沒法讀了。我念高爾基的《人間》給她聽,她哭了,說,人的哲學就該像高爾基一樣,在自家皮肉上熬。還說,病好了,要教我學俄文,帶我騎車去喀山、塔林、塔甘羅格。”

吳爺嘆了口氣,小楊陪他沉默了一會兒。

“紅旗很堅強,最痛的時候也不吭聲……但她想抽煙。這也是絕不可能的。我就買了兩包大前門塞在她的枕頭里,聞聞煙味也好吧。過了臘八,距立春還有九天,她就死了,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最后那天我抱了蠟梅去,她蒙頭朝里躺著,我要把她翻過來,她小聲求我別碰她。”

“你多大?”

“16歲。”

“她呢?”

“紅旗?我不曉得……就算沒有年齡吧。”

吳爺沉默著,在夾克里邊的口袋中摸索,像摸香煙,但他不抽煙。小楊想,是摸錢夾子吧,夾了紅旗的照片。然而也不是。是個很舊的牛皮紙信封,對折了一下。再抽出一張泛黃的紙,遞給小楊,請她讀。

“紅旗在病房留給我的信,一直壓在枕頭下。”

小楊接過信,沒讀,只瞟了瞟。是一張處方簽,字寫在背面,非常秀氣,下筆也輕,甚至說有點羞澀。這跟吳爺講述的紅旗,很有些不像。

“紅旗的樣子,她給你說過的話,你時時刻刻記住的吧?”

“其實不……我有幾十年都把她忘記了。”

“明白了,你輸得一塌糊涂的時候,她終于復活了。祈禱她保佑你渡過難關,是吧?”小楊拿嘴角笑了笑。

吳爺似笑非笑,搖搖頭。“恰恰不是的。我想起了紅旗,多好的女人啊……我這么沒出息,竟比她多活了幾十年,豈不是撿來活的嗎?還有啥難關怕過呢。幾年前的七月,我跑到江西躲債,開臺空調壞了的老捷達,過九江,繞鄱陽湖,到了瑞金。買了張最詳細的長征地圖,就北上了。”

“……”

“按地圖上標注的地點、時間,我一一做到,用了一年,補了七次車胎,換了兩副雨刮器,擦剮十幾次,飛石兩次打在車頂上,紅旗的確保佑我,只砸了兩個坑……到了延安棗園時,后座上堆滿了我的筆記本,有60多萬字。”

“有那么多廢話要寫嗎?”

“一半是見聞,一半是對紅旗的回憶。”

“都超過《史記》的字數了,還是用鋼筆寫的吧?多虧沒有肌無力。”

“這兩年一直在修訂和壓縮,要正式出版的有30來萬字,上下兩冊,先印一冊看看市場的反響。”

“書出版了,會送我一本拜讀嗎?”小楊臉上浮起奇怪的笑。

“會啊。”吳爺深深點頭。

“然而我不會讀。跟我一點沒關系。”

“你耍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楊發出一串大笑聲,非常舒暢和真實。她走出致遠亭,一揚手,吳爺珍藏了幾十年的信,隨風飛走了。上升的氣流,托舉著泛黃的處方簽,迅速升高,越過了坡地上的樓群,渺不可及……卻忽然又像羽毛一樣飄了下來,停在一棵銀杏的枝上。吳爺大步追了過去。

又一股風吹來,把紙帶走了,在吳爺的視線里,向巨人山的方向飛行了一段,又蕩回來,再次越過吳爺的頭頂,朝城區飄去了。這一回,它不像風箏、鳥,也不像羽毛,就是一張紙,張開著,輕盈地滑入三環、二環、一環路,順著古代的護城河,暢通無阻地行進了十幾公里,再折而穿進古城的腹地,經過明藩王府故址、后宰門、貢米巷27號,在安平橋天主堂的屋脊上垂落,老楠木的廊柱下,一個高個神父正低頭聆聽黑衣信徒的訴說,但僅僅幾秒鐘,紙又騰空起飛了,往清代八旗曾駐防過的滿城晃過去……天麻灰灰的,走路的人,開車的司機,都有點迷糊著這是上午,還是傍晚呢。又開始飄雪花了,大滴的雨點子落下來,砸一顆在頸窩子里,是比冰塊還要刺骨頭啊!

小楊拍拍吳爺的肩膀,把他扳來面朝著自己。“幾十年都忘記了,別做得那么放不下。”

吳爺大怒。“瓜女子!看我扇你個大嘴巴!”

第十六章 春服和初歡

57

放寒假前夕,小楊收到盧主任短信說,她續聘可能還是有希望。前段時間,院長、副院長都在忙申報國家級課題,本科教學評估也箭在弦上,她的事大概還沒來得及研究……別灰心。

小楊默然一小會兒,真心誠意回了四個字:“謝謝主任。”

隔壁鄰居都開始貼春聯了,光線暗暗的樓道里,有了紅彤彤的節慶味。

小楊把教授遺孀寫的字條拿出來,捋得平展了,貼在自家單身寢室的門上:

我走親戚去了

她把頭偏過來、偏過去地看,賞玩不已。問吳爺:“咋樣呢?”

“不咋樣。這有啥好的呢?”吳爺一臉茫然。

“好在就像左手寫的字,歪歪扭扭,但不別扭,自在。我頭一眼就喜歡了,越看越耐看。”

58

小楊預訂了臘月三十的動車票,取道重慶回老家團年。

臘月二十七,她乘地鐵進城采購年貨。給父母、姐姐、姐夫、大外甥、小外甥(剛聽說又多了個娃娃叫自己姨媽了)、妹妹、妹妹的男友,挑選不同的禮物,弄得她暈頭轉向。不過,心情是好的。買禮物,她不喜歡圖省事,買一堆大路貨。誰要這么對自己,她會覺得不是禮物,是無禮,何必呢。終于備齊出了商場,又轉了回去,給吳爺買了一瓶他父親老家的杏花村,還有一包老壇泡酸菜。吳爺說,今晚要給她做泡菜魚,這是他母親唯一傳下來的廚藝了。這五間農舍,也正是他母親的出生地。

返程的地鐵里,擠著手提大包小包的乘客,小楊被逼在犄角,鼻子都貼到隔壁了。身后兩個男人在感嘆:“越近年關越擠,擠死個人啊!”“那倒也不然哦,擠到三十晚上,火車、地鐵鬼影子都看不到,你睡到地上打滾都要得!”小楊哧哧笑了,不覺硬著頸子回頭瞧,一眼瞟到電視機屏幕……定定的,淚珠子從眼角滑了下來。是王桐的特寫,她面前伸了好幾個話筒,正接受現場采訪,不停地說話。

但小楊一個字也沒聽清。車廂里的噪音從沒這么大,像沙塵暴在她耳蝸里呼嘯。踮起腳尖,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清幾個滾動的中文繁體字,而且不連貫:

版權……《我的春服……》……好萊塢……Ang Lin……

這些字小楊迅速忽略了,她一動不動要看的,是王桐。王桐一點也沒變,卻又感覺變化十分大,長辮子成了精心燙過的直發,搭配黑絲絨的半高領旗袍(以前她從不穿黑色),閃爍著黑金屬冷徹的光。她的顴骨好高(以前從未注意到),臉色依然很蒼白,說話毫不躊躇(雖然聽不清),兩眼不看話筒,不看鏡頭,是直直地對視著小楊。

四目相對,眼里包含的,是彼此都會認得出來的兩汪水。

如果站得再近些,小楊下地鐵時又回頭看了眼,我該伸手去摸一摸屏幕吧?

59

吳爺圍著小楊的花圍腰在灶房燒飯時,她盤腿在沙發上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從前放火盆的地方,換成了兩張從教室淘汰的舊課桌、兩把舊椅子。墻上牽了兩根繩,夾著待價而沽的小品畫,山水、花鳥、明星頭像……但凡可能會有人買的,她都畫。窗外的田還荒著,開春了要一畝種菜,二畝種花,花價比菜價貴,就讓吳爺挑到北大門去賣吧,這也是羅漢坡一景。鋤頭、扁擔、籮筐、背篼……是現成的,都可以開個博物館了。吳爺沒答應,也沒反對,到時候再說。

好吧,那就再說吧。這聽起灑脫、爽陜,其實很是不干不脆的。王桐的風格,是決不會如此的。

搜索上一輸“王桐”,小楊心口怦一跳:出來成千上萬條信息。再加上《我的春服……》,就縮小了無數倍,聚焦在一個人身上,除她而外,別無他人。

王桐正在臺北領取時報文學特別獎,是頒給她的自傳體小說《我的春服與初歡》的。比這個獎更引人矚目的,是好萊塢華裔導演Ang Lin已買下了它的改編權。Ang Lin兩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炙手可熱,他一出手,就成了跨洲際的大新聞。王桐也猝不及防成了強光映射的人物,然而,她一點猝不及防的感覺也沒有。

臺媒記者問她,Ang Lin付了你多少錢?

她說,不多不少,正合適。Ang Lin做事總是很得體。

既然是自傳體小說,那么真實和虛構的比例大致是?

全是真實的。因為,我的寫作是誠懇的、艱辛的,這個過程沒一點弄虛作假在里邊。

王小姐好像跑題了……不過,讓我們重新問個問題吧,完成這部小說,你用了多長時間呢?

我整個的青春期。

處女作能取得這樣的成就,有最感恩的人嗎?

抱歉,糾正一下,這不是我的處女作,我寫過很多幼稚的習作,不計其數,都被廢棄了……我最要感恩的人,是我的寫作課老師楊瓊枝先生,是她教給了我寫作的真諦。

可以分享一個難忘的教誨嗎?

楊先生教導我,寫好一棵樹最好的方式,是寫出樹的傷口。

小楊把電腦合起來。

吳爺的泡菜魚做好了,用兩塊洗碗布捂住鍋耳朵,一路端了上來!熱騰騰、濃烈撲鼻的泡菜香、蒜香,在農舍里沆瀣著,競讓小楊情不能已。她說我要去下洗手間。

洗手間是她花了三天才清理干凈的,還把墻壁刷得雪白,釘了鏡子,貼了秘不出售的畫作天主堂、生肖豬。她擰開亮晶晶的水龍頭,用雙手捧了冷水,澆著自己燒紅的臉。鏡子里的小楊,臉上濕漉漉的,如果流了淚,她自己也是沒法分辨出來的……農舍外,迫近年關的靜,籠罩著羅漢坡;宇宙洪荒的寂寂之聲,封鎖了路斷人稀的校園。盤陀道上,保安的手電筒一晃一晃,傳來仿佛遠古的芥豆之光。在衛生間這個四壁無窗的旮旯晨,小楊偶爾會有踩在地球軸心的虛幻感,恐懼,卻又格外的安全。沒有比這更密閉的所在了吧?鏡子卻像開了一扇窗,她看到自己,越過肩膀,還看到了源源涌來的無法預料的日子。

【作者簡介】何大草,成都市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盲春秋》等八部。根據《刀子和刀子》改編的電影《十三棵泡桐》,獲第十九屆東京國際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

責任編輯 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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