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危險的快遞

一列白色的火車緩緩前行，看上去和普通的貨運列車并無區別。車廂內，全副武裝的警衛通過觀察孔向外窺視，小心翼翼地守衛著車上的貨物——足以把人類毀滅幾次的核彈頭。

美國“歷史”網站載文稱，美蘇對峙的數十年間，數百列這樣的火車在北美大地上來回穿梭，它們被稱為“白色列車”，也被稱作“世界末日快車”。

“核快遞員”更像電影里的超級特工

“駕駛18輪拖車連續穿越48個州，每個月最多工作三個星期，風險包括惡劣天氣、全天候旅行及潛在的惡劣環境。”

乍一看，這份招聘啟事招聘的是長途貨車司機，但隨后的細則非同尋常：候選人“應具有執行高風險武裝戰術安全工作的經驗……能對抗有敵意的對手”。發布招募信息的網站建議申請者在簡歷中詳細說明自己的戰術技能和武器操作經驗。

“所有新招募的人員必須參加21周的培訓，包括實彈射擊、每天10英里跑，以及各種軍隊級別的訓練。這是聯邦執法部門中使用槍支最多的項目之一。”另一個求職網站這樣寫道。顯然，這些核彈搬運工更像好萊塢電影里的超級特工，而非加強版的卡車司機。

自20世紀50年代起，這支隸屬于美國能源部的團隊便穿梭在數萬英里長的鐵路和公路上。他們從佐治亞州和華盛頓州運出钚，從科羅拉多州運出發射藥，從田納西州運出鈾，從佛羅里達州運出中子發射器，把一切集中到得克薩斯州阿馬里洛市的潘泰克斯工廠，然后把組裝好的核彈頭運到各個軍事基地……他們確實配得上“全世界最危險的快遞員”的稱號。

麥克·查維斯曾在“白色列車”上服役。1974年，22歲的查維斯接受了為期6周的駕駛和射擊訓練，開始了作為核快遞員的生涯，一干就是13年。

“我們從這個梯子爬進火車的觀景臺，”他對美國阿馬里洛新聞網回憶道，“這也被稱作‘炮塔車，上頭的觀察窗讓乘員擁有360度視角。”每列火車有7名列車員，所有人都配發了步槍，還有機槍和榴彈發射器。“列車對攻擊和非法入侵具有很強的抵抗力，還能在遭遇事故時為貨物提供嚴密保護。”美國能源部在1979年的一場國會質詢中這樣保證。

荷槍實彈的警衛和盔堅甲厚的車廂聽上去很酷，但“白色列車”遠沒有那么光彩照人。它最高只能以35英里/小時（時速約56公里）的速度行駛，這意味著列車員面臨的是非常漫長的旅途。最常見的行駛路線是從潘泰克斯工廠到美國西北部的班戈海軍基地，整個行程大約耗時90天。途中，7名列車員中必須有至少兩人保持清醒。

“盡管這份工作要求很高，大家仍然將抱怨控制在最低限度，即使供水有限，洗澡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進行。”查維斯坦言，核快遞員只能像水手一樣：弄濕身體，關上龍頭，涂好肥皂，快速沖洗……整個過程不超過5分鐘。

“列車運行時間表非常苛刻，這份工作對有家庭的人而言不太合適。”招聘啟事如是寫道。當然，喜歡加班的核快遞員也不少，因為他們除了能“在開闊的道路上過自己的生活，欣賞流行金曲，不用在意老板和討厭的同事”外，還能拿到每年最多兩萬美元的加班費。

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介意身后的核彈頭。

因和平運動成為眾矢之的

事實上，介意“白色列車”的人遠比想象中的多。隨著內情曝光，查維斯和同事們的長途旅行為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和平運動提供了機會，“白色列車”成了抗議者對抗國家的絕佳靶標，成為反核風暴的焦點，甚至出現在1984年5月的《人物》雜志封面上，文章標題非常吸引眼球：“激進天主教徒吉姆·道格拉斯正與裝滿核彈的火車打一場草根戰。”

里根政府在第一個任期內將國防開支翻了兩番，宣稱不惜用核武對抗蘇聯。與冷戰新高潮同時到來的，是美國國內風起云涌的抗議示威活動，道格拉斯是其中的代表人物。1981年，此君在華盛頓州買了一棟宅邸，注視著西雅圖附近的班戈海軍基地，每天看到一列又一列“白色列車”從基地駛入駛出。“這是非常精彩的景象，”道格拉斯曾表示，“你感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事實……任何看到這列火車的人都會感受到核武器的邪惡。”

道格拉斯發起了一場有爭議的抗爭，首要的訴求就是阻止象征意義強烈的“白色列車”。他和同伴摸清了列車的行進路線，聯系沿途的和平組織和宗教團體，要求他們盯住火車，組織祈禱守夜和非暴力抗議，順便把有關火車到達的消息散發給各路媒體。

“列車經常要面對坐在鐵軌上的抗議者，警衛需耗費很長時間才能把他們轟走。”20世紀80年代的抗議者之一、現年60歲的格倫·米爾納對阿馬里洛新聞網說。

抵制“白色列車”的行動很快蔓延到全美。在華盛頓，示威者包圍了能源部大樓，并在樓前鋪設了一段鐵軌。在田納西州孟菲斯，8名抗議者沖上鐵軌。“列車越過橋梁時，它的汽笛尖鳴，”美國“街道精神”網站描述道，“7名抗議者退縮了，但克里斯蒂娜·多布羅爾斯基修女站穩了腳跟。在距她10英尺（約3米）的地方，火車終于停了下來。”

裝甲列車“敗給”抗議者

運轉30年間，核快遞這一絕密項目擁有無可挑剔的安全記錄，沒出過車禍，沒有核彈受損或遺失，更沒有被蘇聯特工破壞。然而，來自美國國內的壓力，讓它遭遇了空前的危機，層出不窮的新聞頭條、憤怒的和平主義者和憂心忡忡的公眾成了核快遞員們無法戰勝的對手。美國能源部擔心，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阻攔火車，甚至試圖劫持它。

聯邦政府一開始試圖重新規劃線路，繞開抗議者密集的地段。但隨著和平運動愈發高漲，“白色列車”漸漸無路可繞。于是，能源部采取了合乎邏輯的下一步：改變列車的顏色。核列車被涂成紅色、綠色、灰色和藍色。特工們相信，這能讓抗議者“更難追蹤”。結果，反核人士還是準時在正確的地點守候——畢竟，沒有多少列火車有裝甲炮塔。

針對“白色列車”的戰斗在1985年達到頂峰。一列從阿馬里洛前往班戈的火車導致沿線146人被捕，吉姆·道格拉斯與他的伙伴被控“非法入侵”甚至“陰謀叛國”。令人驚訝的是，華盛頓州陪審團對坐在鐵軌上的20名抗議者給出了無罪判決，地方官員也宣布將不再因抗議和阻撓核列車而逮捕任何人。當時33歲的米爾納就在這20人之中。

法律手段徹底失敗，能源部只得轉而使用載重卡車運輸核武器。1987年1月，最后一列火車駛離潘泰克斯，“白色列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歷史舞臺。

? ? ? ?核事故隱患不減反增？

“白色列車”停運了，但美國政府并未放棄用鐵路部署核武器的念頭。1986年，里根總統下令研制一套從列車上發射洲際導彈的系統，認為這是隱藏核導彈的最好辦法之一：蘇聯人不可能從全美120萬節車廂中找出導彈，但該計劃顯然未把國內抗議者考慮在內。

蘇聯解體及時制止了這個瘋狂的項目。此后，美國核工業的主旋律從制造新彈頭變為讓武器退役，運輸任務也全部仰仗卡車和武裝司機，后者就是美國核安全局如今在網上招募的那些人。他們的任務依然繁重：這些卡車每年登記行駛總里程超過350萬英里（約563萬公里）;所有卡車都配有便衣護衛，它們唯一容易被識別的特征就是美國政府的車牌。

“我從來沒有感到對核材料運輸的恐懼。”美國阿貢國家實驗室前主任羅伯特·羅斯納博士說，“司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們由地方警察陪同。我們對運輸本身的穩健性充滿信心。”他從2005年到2009年監督核廢料處理工作，到目前為止，僅有的兩起事故發生于1981年和1996年，都沒有造成核泄漏或爆炸。

真實情況未必如此樂觀。2010年，美國能源部發現，該機構內部存在“普遍的酗酒現象”，一些核快遞員在執行任務時也不例外。2015年，“每日野獸”網站稱，橡樹嶺國家實驗室一個核快遞中隊的指揮官多次威脅要殺掉同事，上級5個月后才知曉。

目前，美國能源部麾下約有700名員工負責涉核運輸。這些人的平均年薪約3.4萬美元，最高可達6萬美元。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飽嘗預算不足之苦：許多卡車超期服役，約一半車齡超過15年。2017年，《洛杉磯時報》的調查顯示，負責監督核材料運輸的聯邦政府安全運輸辦公室人手不足，每人每周要工作75小時。為鼓舞士氣，吸收新鮮血液，2018年4月，核安全局高調報道了一位申請成為核快遞員的13歲女中學生，向她頒發了徽章和獎章。

“這是核安全體系的薄弱環節。”非營利組織“憂思科學家聯盟”的艾德文·黎曼博士指出。幸運的是，無論核廢料抑或核彈頭，使用的是火車還是卡車，規模高居世界第一的美國核武庫迄今未曾遇到任何重大交通事故。可是，民眾的擔憂始終無法消除。

而今，新的挑戰已浮出水面：奧巴馬和特朗普政府均大力推動美國核武庫的現代化，這意味著，在美國大地上川流不息的核材料可能比過去30年中的任何時候都多。“白色列車”雖已駛入博物館，但世上最危險的快遞工作仍在按部就班地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