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中國說書評話,歷來有講史、說諢、說經的傳統。想來也很自然,人們都喜歡聽故事,古人閑暇之時需要娛樂來調劑生活,而說書就是最簡易的娛樂形式。從唐入宋,逐漸出現勾欄瓦舍,一般老百姓有了固定的聽書場所,自然也就形成了專門的說書職業,故事內容也豐富起來,發展出不同脈絡的講唱藝術形式。南宋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提到“煙粉靈怪”“鐵騎公案”的類別,其實說的,就是生旦艷情與樸刀桿棒這兩類性質不同的故事。陳汝衡在《說書史話》中,綜合前人說法,把早期說書的傳統歸納成四類:一是銀字兒:包括煙粉、靈怪、傳奇;二是說公案、說鐵騎兒:包括樸刀桿棒、發跡變泰、士馬金鼓;三是說經、說參請、說諢經:演說佛書、參禪悟道;四是講史書:前代書史文傳、興廢戰爭(最流行的就是“說三分”“說五代”)。
這個“說三分”,說的就是三分天下的三國故事,宋元以來廣為流傳,有著不同的說書家派,出現不同的話本,一直到明代中葉版刻《三國演義》,故事才基本固定下來。陳乃乾為早期的《三國志平話》寫過一篇跋,其中說到說書傳統的演變:“吾國宋元之際,市井間每有演說話者,演說古今驚聽之事。雜以諢語,以博笑噱;托之因果,以寓勸懲,大抵與今之說書者相似。惟昔人以話為主,今人以書為主。今之說書人彈唱《玉蜻蜓》《珍珠塔》等,皆以前人已撰成之小說為依據,而穿插演述之。昔之說話人則各運匠心,隨時生發,惟各守其家數師承而已。”這段議論非常有趣,因為陳乃乾討論宋元說書傳統,一跳就跳到清代彈詞,以蘇州評彈《玉蜻蜓》《珍珠塔》為說書傳統的接續,當作古今可以比對的例證。說三國,當然屬于講史類,也涉及金戈鐵馬、沙場征戰、赤壁鏖兵、火燒戰船,總之是“綽銅琵琶,歌大江東去”的陽剛系統。而《玉蜻蜓》與《珍珠塔》則是“執紅牙板,唱曉風殘月”的柔婉展現,是蘇州評彈典型的男女言情與世情作品,放在宋元時期,應該是屬于“煙粉風月”類的。
蘇州評彈盛行于清代中晚期,乾隆朝之后名家輩出,有所謂“陳毛俞陸”四大家,也有說是“毛姚俞陸”的,總之是各顯身手,蔚為大觀。到了同治、光緒年間,最著名而有所創新的彈詞大家則非馬如飛莫屬了。馬如飛的父親馬春帆就是個彈詞名家,而且擅長演唱《珍珠塔》,不想兒子繼承演唱衣缽,希望他攻讀刑名之學,將來在官府當個刑名書吏或師爺。沒想到馬如飛讀書進學,鉆研文字功夫,打下了扎實的文學根底之后,并沒有進入官府從事刑名工作,而是留在說書評彈領域,成了不世出的彈詞大家,居然還是以演唱《珍珠塔》聞名于世。他不斷增飾改編,使《馬調珍珠塔》成為蘇州評彈最出彩的主流節目,并贏得“塔王”的美譽。
馬如飛的“馬調”,繼承了說書傳統的主流特色,節奏明快,樸實流暢,在故事敘述的結構與情節轉折上,都顯出一定的文字功夫,加強了民間彈詞的文學性。他對文字藝術的掌握,使他除了演唱長篇的彈詞故事,也創作了一大批彈詞開篇。蘇州戲曲博物館在二0一七年曾出版過《馬如飛先生南詞小引初集》(蘇州古吳軒出版社),影印清光緒十二年的刻本,即是一般說的《馬如飛開篇》。影印本開本美觀大方,在原來的書頁之旁,按原版的行文以簡體字刊出文本,以利于現在讀者的閱讀,費了一番心思。書中打印的開篇,分上下兩卷,上卷是歷史人物,下卷是小說戲曲故事。上卷演唱的開篇,繼承了歷代講史的說書題材,不少是歌頌歷史傳說的英雄人物。下卷則編寫戲曲小說故事的橋段,與當時民間流行的世情題材密切相關,經常取材于《紅樓夢》《長生殿》《牡丹亭》《白蛇傳》,有些則借鑒昆曲的演唱。
如彈詞開篇的《驚變》就是昆曲《長生殿·驚變》的翻版:
天淡云閑爽氣多,數行新雁半空過。忙壞侍臣高力士,御園中灑掃費工夫。內園秋色無窮景,到處池塘有芰荷。少頃報說明皇到,寵幸楊妃左右扶。無數桂花香馥郁,有時鸚鵡自相呼。排開御宴花亭上,海味山珍滿席鋪。纖纖玉手捧金壺,君按板,妃唱歌,霓裳妙舞世間無。太真跪進三杯酒,天子含歡把御手扶。楊妃醉倒楊妃榻,一幅海棠春睡圖。見醉態醺容愈著了魔,那曉得歡喜未完愁已到,說安祿山兵變逞干戈,直逼京師奈若何。大唐天下承平久,文武朝臣御敵無。速合六軍嚴護駕,匆匆車馬走長途,暫避烽煙幸蜀都。可憐弱質如花女,玉碎香消一幅羅,片時賜死在馬嵬坡。
再如開篇《林黛玉》,唱的是黛玉焚稿一段,敘述她偶然知道賈府上下瞞著她,舉行寶玉與寶釵的婚禮,萬念俱灰,凄風苦雨赴黃泉。彈詞開篇的敘述頗有講究,分成三段展現黛玉的心境,先說凄風苦雨中,黛玉帶病臥床的情景:
苦雨酸風鐵馬喧,好花枝冷落大觀園。瀟湘館里無聲息,抱病佳人雙淚懸。嬌軀常擁香羅被,憔悴芳容病未痊。心切切,淚懸懸,聲寂寂,夜漫漫,猛聽得隔墻兒鑼鼓一聲喧。
再敘她偶然知情,原來闔府上下都欺瞞著她:
相逢婢子在沁芳閘,為甚傷心到這般?那曉得婢子無知直說穿,寶姑娘今晚完花燭,少夫少婦給團圓,單把瀟湘妃子瞞。聞一語,腸一斷,一陣傷心一陣陣的酸,宛比有幾萬把的尖刀在那心肺上鉆。腳步踉蹌神恍惚,不道走熟的花園如同陌路般。幸虧知意知心婢紫鵑,相扶同返瀟湘館。最后寫黛玉萬念俱灰,燒帕焚稿,在凄風苦雨中喪命黃泉:
把舊帕新詩一炬完,說道閨閣文章未可傳。而今病倒床衾里,素來藥石最無緣。心病何能占勿藥,凄凄風雨赴黃泉,難了人間未了緣。可以看到,馬如飛彈詞開篇的特色,不但繼承說唱傳統,還十分在意文字藝術的營造。即使不懂吳儂軟語,讀到這些開篇作品,也讓人聯想到古典詩詞的七古詩篇,雖然達不到李白或白居易的水平,但是,以老嫗都懂的方式演唱,卻使得民間說書臻于文學的殿堂。
馬如飛不僅擅于演唱長篇的世情彈詞,也創作了屬于講史類的彈詞開篇,不少是歌頌歷史傳說的英雄人物。《馬如飛先生南詞小引初集》上卷一開頭,就列了兩篇岳飛故事的《岳武穆》,其一如下:
束發從軍武穆公,天生純孝與精忠。幼年母子伶仃苦,恒產俱無赤骨窮。慈母背間親刺字,一生忠勇有誰同。奈何宋室遭離亂,南渡康王狼狽容。當日幸而宗澤好,一雙眸子識英雄。劉岳張韓諸大將,岳家父子最威風。數百余回大小戰,身先士卒建奇功。金牌十二連連召,無可如何將君命從。誤國病民奸相計,恐防和議不成功。夫妻設計東窗下,王氏欺心分外兇。說道擒虎萬難縱虎易,況兼圣意暗相通。莫須有三字成冤獄,父子可憐性命終。雖死猶生新廟貌,忠臣浩氣滿蒼穹。墳前鐵鑄奸臣像,千載游人恨不窮。萬古罵名羞不已,而今添置石囚籠,可以補入西湖佳話中。
書中有彈唱蘇東坡的開篇,說他“長堤十里筑西湖,曾教琴操參禪語。勘破紅塵作道姑,拜從佛印老頭陀。朝云侍妾常相侍,檀板金樽自按歌。月白風情(清)游赤壁,西川道上共歡呼”。還有一篇唱的是蘇東坡寫《赤壁賦》,講到三國故事:“堪嘆當年曹孟德,賦詩橫槊興優游。”由此他發展出一系列三國故事開篇,如劉備(兩篇)、張桓侯、曹操、關帝、諸葛亮、龐士元、貂蟬、趙子龍、呂布、孫權、蔡文姬、董卓。其中他最欽仰的,顯然是《關帝》:
義結桃園意氣投,誓同生死佐炎劉。屠白馬,宰烏牛,盟天誓地酒三甌。剿滅黃巾諸賊寇,曹瞞起意結諸侯。居小沛,失徐州,單刀匹馬在土山頭。故人幸遇張文遠,約法三章將宰相投。升見當今天子面,感君恩漢壽賜亭侯。掛印封金辭相國,今日承情改日酬。贈袍親自曾追趕,拜領披袍立馬頭。曾向五關斬六將,大家無怨又無仇,因何埋伏兵丁在暗里謀。古城兄弟重相敘,擂鼓三通助敵樓,辨真心須得蔡陽頭。曹兵赤壁鏖兵敗,諸葛先將四郡收。關公埋伏華容道,還將曹瞞性命留。五虎將軍推第一,屏藩西蜀鎮荊州。巍巍功績聞天下,萬國衣冠拜冕旒,圣文神武孰為儔。
由馬如飛的開篇可以見得,蘇州評彈雖然以長篇彈詞為主,善于說唱風花雪月,讓聽眾流連忘返,卻也沒忘記長槍大戟,時有精彩短約的開篇,繼承了宋代以來說書傳統中的金戈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