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宇軒
摘要:劉勰的《文心雕龍》(1)與鐘嶸的《詩品》兩部作品基本出于同一時代,本文探究了兩書評論對象、詩歌價值以及審美取向方面的不同造成的對于曹植與曹丕高下評價的不同。
關鍵詞:《文心雕龍》;《詩品》;二曹
建安時期是我國古代文學發展的重要階段,其中被公認成就最為突出的便是被稱為建安之杰的曹植,劉勰的《文心雕龍》曾在不同的篇章中多次提及曹植并將其作為建安文學的代表。鐘嶸的《詩品》更是將其列為上品。提到曹植不得不說的就是一直在文學評論和歷史上與他如影隨形的兄長,魏文帝曹丕。包括鐘嶸在內的絕大部分后世評論家都存在“揚植抑丕”的評價取向,但劉勰卻在《文心》中明確提出了對這種觀點的反對。本文分別選取了《文心》與《詩品》中對二人的評價,試圖探究這種評價差異的原因所在。
一、《文心》與《詩品》對二曹的不同評價
首先來看兩部作品的曹植的評價。
劉勰在《文心》中對于曹植的評價褒貶參半,共有二十章提及曹植,其中有九章是對其行文中出現的問題的貶斥,九章對其持褒揚態度,兩章引用其詩句。這里用表1來展現更為明確:
縱觀全篇,尤其是在對各個時代文學創作有總結意義的《明詩》和《時序》兩篇中,“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1](P83)、“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等,足見總體而言劉勰對曹植持肯定態度,尤其是對他的個人才華上十分稱頌。但是同時作者也在《指瑕》等篇目當中貶斥曹植行文過于恣肆,存在用詞不當,文體冗長或是疏于說理,不合體制等一系列問題,對于曹植其人也提出了文人相輕的批評。
總體而言,劉勰雖然肯定了曹植的才情,但是對于其行文措辭的細節并不十分滿意,正如他在《才略》當中提到的,他更傾向于認為曹植困窘的處境使得前人對于曹植的評價過高。
反觀鐘嶸的《詩品》,對于曹植的態度則是極力地贊揚,稱其為“文章之圣”[2](P7)“建安之杰”,可列為上品,用了一連串諸如“周孔”“龍鳳”等等的譬喻來極言其詩文之冠絕今古。同《文心》當中曾多次將曹植與曹丕或者王徐應劉等一干人等并提的情況相比,《詩品》更多的是單獨突出對曹植的贊美,不僅稱贊其詩出于國風,更是將他作為后人詩歌的源流之一,認為陸機、謝靈運等人都“出于陳思”,可見其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接著對比一下兩部作品對曹丕的評價。
首先是《文心》當中對于曹丕的評價情況(見表2):
《文心》中提及曹丕11次,除了《諧隱》《銘箴》之外,所提評價多數是對其的稱贊,不僅如此作者還3次引用曹丕的觀點作證自己的論點或是評價其他文人,雖然也有提及曹丕才力不濟,但多為稱頌其思慮周祥,詩文一洗綺靡之風,尤其稱贊。
但是在鐘嶸的《詩品》當中則是將曹丕貶為中品,認為曹丕其詩出于李陵,具有王粲的風格。在鐘嶸看來,王粲的作品也出于李陵,作者卻仍然將王粲尊為上品,將曹丕貶為中品,主要的原因在作者看來是因為曹丕的詩歌“鄙質如偶語”。
總體而言,劉勰認為二人平分秋色,甚至有些方面曹丕還優于曹植。而鐘嶸則極端推崇曹植,對于曹丕,若非“西北有浮云”幾首出彩的作品(2),恐像其父一樣落于下乘。
二、兩部作品對二曹評價差異的原因
《文心》與《詩品》選擇的評價對象不同,且作者本身所處的年代、背景的差異也使得他們對于詩文作用的認定以及審美取向大相徑庭。
(一)評論對象的差異
《文心》的評論對象從詩文曲賦等文學作品到章表詔書等一系列應用文都有涉獵,而《詩品》的主要評論對象仍是詩歌且尤以五言詩為主。這種評論對象的差異直接導致了對于二曹評論面的差異,是造成對于二人高下評價區別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分析《文心》對于曹植的評價時可以發現,如果將這些評論分為對于文學作品兩個部分和應用文的評論兩個部分,那么貶斥主要集中在應用文創作當中。而對于曹植的應用文貶斥評價主要集中于《誄碑》《封禪》等一些對于格式規范要求較為嚴格的類別。曹植的文人本色使得他行文存在過于恣肆而缺乏貼合規范、用詞精煉的意識(3),容易出現在這種應用文中過度抒發個人情感,行文冗長,喧賓奪主等一系列問題。這與作者對曹植的褒揚當中提到的“下筆琳瑯”是曹植行文風格的一體兩面。
而在文學作品的創作中,作者對于曹植的貶斥也主要集中于《雜文》《論說》《事類》當中,作者曾在文中夸贊曹植下筆如有神助,一氣呵成,文思十分敏捷,然而這一特點在作為曹植個人才氣體現的同時也對其文學創作產生了一些負面影響,以至于在散文的創作上存在疏于說理或是舉例、用詞不當的缺陷(4),此皆出于曹植在創作時缺乏周祥的思慮。
這些缺陷在其詩歌創作當中體現的并不明顯,主要原因在于五言詩的體例精短,形式自由。并且其詩歌創作主要內容集中于“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以及抒發心中不平的作品,說理成分較少,所以這一缺陷表現得并不明顯。因此當鐘嶸將《詩品》的評論對象局限于詩歌創作和個人才情風骨時,曹植的優點長處便無疑成為了其極力頌揚對象,因其缺陷不足并不在《詩品》的評論范圍之內。
反觀曹丕,其主要的長處體現在散文以及文學理論作品的創作,而這些完全超出了《詩品》的評論范圍,反之其最大的缺陷在于才力不濟,如此一來也使得《詩品》對其評價不如《文心》。
(二)兩部作品對于詩文的價值取向差異
劉勰在《序志》當中曾提到自己夢隨孔子游,《宗經》《征圣》這些篇目也無疑都體現出了作者對于儒家思想的推崇,十分看重詩文的教化美刺作用。例如《明詩》當中作者提出“詩者,持也,持人性情。”等。在對于許多文學作品的評價當中,作者也對一些有政教或美刺意味的作品表現出推崇的態度,對于作品的分析評價也主要集中在這些方面。
而《詩品》當中所表露出的更多是對于詩歌抒發情志和感染情性作用的重視。作者在《詩品序》當中提到“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同時一些說理意味比較濃的詩歌大都遭到了作者的貶斥。而在《詩品》正文的評價當中也可以看出作者對于能很好的抒發“怨”情的作家頗為推崇,在被其尊為上品的十二家中有六家都提到了“怨”的特點,且都受到了作者的大加贊賞,總結下來可以看出作者認為詩歌的作用主要是抒情尤其是抒發怨情,感發人心。
再結合二曹的詩歌風格。
曹植的詩歌創作分為兩期,以曹丕即位為界。前期詩歌主要是歌唱他的理想抱負,洋溢著樂觀浪漫的情調,對前途充滿信心[3](P29);后期的詩歌則主要表達由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所激起的悲憤。其鄴城貴公子的個性使得他的詩歌極少有政治教化或是關心現實的內涵,無論樂情還是怨情總以抒發自身情感為出發點,由此可見曹植的詩歌更加符合《詩品》的詩歌價值取向。而其詩歌中教化作用的缺位也成為了《文心》當中其地位不及《詩品》中地位的原因之一。
而曹丕詩歌形式多樣,而以五、七言為長,音節婉約,情致流轉,具有民歌精神。他的詩歌內容中有一部分與曹植一樣是敘述鄴城的優游生活和宴飲場景。其主要為人稱道的作品都集中創作于其擔任五官中郎將至魏太子期間,很大的一部分是通過游子思婦的題材表達出其對于現實政治的關照,這一點十分符合儒家美刺的觀念,而其細膩清越,纏綿悱惻的特點亦近于《楚辭》,總體上比較貼合《文心》的詩歌價值取向,所以其在《文心》當中的地位要高于在《詩品》當中的地位。
(三)兩部作品不同的審美取向
《文心》的審美取向在《辨騷》一篇當中有所闡釋,“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其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可見作者以《詩經》和《楚辭》作為審美標準。在對詩歌的審美上,作者在《明詩》當中提出了“雅”“正”“清”“麗”。而在《通變》當中,對于魏晉文學,作者給出的整體評價時“淺而綺”可見作者對于當時的詩歌文勝其質的不滿。
而《詩品》在詩歌的創作上提倡“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在審美上推崇“麗”的特點,注重詩歌的雕潤,認為這一方面是詩人才氣的展現,另一方面也是詩人學識的彰顯。
曹植的作品風骨奇高,詞采華麗,完美地切合了《詩品》當中提到的“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以及《文心》中提出的“雅”“麗”的特點。然其文辭尤其是在抒發怨情時十分恣肆,在“正”“清”兩方面有所不足。
將曹丕與曹植相比,曹丕的作品在“麗”這一層面上自然遠遠不如曹植,正如《詩品》所言,其詩語言通俗,全詩用詞不加雕琢,近于口語,自然為《詩品》所貶斥。然而在樂府等民歌的創作上,曹丕的詩歌文辭清越,在詩文的內容上有節制有反省,這種理性色彩也體現了《文心》當中提到的“正”的特點,所以盡管在“雅”“麗”方面仍有不足,其《文心》仍然在總體評價上將其與曹植相提并論。
除了這些原因以外也有一些其他可能的原因,例如作者個人的情感趨向。劉勰在《文心》當中所表達出的許多詩文觀點與曹丕《典論·論文》當中所表露出的不謀而合,或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序志》當中,他對于《論文》的評價是“秘而不周”只是指出其涵蓋范圍上的不足,而對于曹植的《與楊德祖書》的評價則是“辨而無當”即是對于其內容上的不滿,其情感趨向可見一斑。不僅如此,作者對于曹植文人相輕的品性也有所不滿,和曹丕一樣對此提出了批判,而出于文人這一身份外的曹丕在作者眼中并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這也可以作為其情感趨向的佐證。也正是因為這些情感趨向使得劉勰一反流俗,將曹丕與曹植相提并論。
綜上所述,《文心》與《詩品》對二曹高下評價的差異主要是由于在評論對象、詩歌價值以及審美取向方面的不同。在對二人的評價中,兩部作品皆存在有失偏頗之處,二曹文學的高下在后世也多有論爭,這些論爭的背后所反映出的皆是論述者文學觀與詩學觀的體現,然而過于推崇一方而貶斥另一方的情況時有發生,正如劉勰所言,對于二人詩文的評價我們始終應當秉持“迭用短長”的態度,盡量公允地評判。
注釋:
后文簡稱《文心》
《詩品·魏文帝》云:“唯‘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贍可玩,始見其工矣。”
《文心雕龍·誄碑》云:“ 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末,旨言自陳,其乖甚矣 。”指出曹植的誄文繁而勢緩,且不符合誄的寫作規則。《文心雕龍·封禪》云:“陳思《魏德》,假論客主,問答迂緩,且已千言,勞深績寡,飆焰缺焉。”指出曹植文勢迂緩,缺乏和光芒。
《文心雕龍·事類》:“此引事之實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指出曹植引用事例有誤。
參考文獻:
[1]劉勰撰.牟世金 陸侃如譯注.《文心雕龍譯注》[M].山東:齊魯書社,1996.本文《文心雕龍》正文均據此書,下不另注.
[2]鐘嶸撰.徐達譯注.《詩品全譯》(修訂版)[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本文《詩品》正文均據此書,下不另注.
[3]閆月玨撰.論三曹文章的生命意識[D].吉林:東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系,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