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子與糟

馬原

南方人大多是沒見過澡堂子的，我的家鄉在河南最南，沒有北方的集中供暖，卻植入了北方特有的澡堂子。澡堂子營業是在10月到來年5月，只有冷天，裸露的皮膚豎起顫抖的汗毛，溫暖熱鬧的澡堂子才顯出它的價值。

漢族風俗，臘月二十七、二十八要徹底地沐浴更衣，徹底清洗不是在家里沖沖了事，而要去澡堂子里搓澡。

搓澡是澡堂子的精髓。借助外力用物理的方式全身去角質，在沒通水暖設備的年代相當有必要。搓背師傅少有年輕人，這種活累且賺的少。年長者經手了萬千具皮骨，手勁足，對力道的掌握已入臻境。有些甚至不必開口問，搓一道，看客人無意識的肌肉收縮，便知道往下是要輕還是重。

搓完澡的身體光溜溜地像條泥鰍，皮膚是真正的清透，而非沐浴液中硅元素營造出的濕滑感。如果浴池子里剛好新換了熱水，下水里浸一浸泡一泡，水汽氤氳，各色胴體隱隱約約在晃動，耳畔人語嗡嗡，猶如幻境。

老舍筆下，北平的澡堂子更絕，老少爺們兒甚至會沏壺茶，叫幾碟菜，一直泡到傍晚，泡的五體通泰，每個穴位都舒活，這才慢慢悠悠，踱步回家吃晚飯。

從現代護膚角度看，搓澡是最粗暴的損膚方式，道理是懂，可那種正如“剝了殼的雞蛋”般的皮膚觸感，著實讓人上癮。全身滑不溜秋，耳后根，頭發絲兒都是干凈的。再回家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米酒……

你問我，米酒怎么做？不急嘛，年夜飯還早著呢，我說，你聽。

做酒糟（糟水、酒釀、米酒），是我父系家族祖輩相傳的手藝。每一年臘月，剛撲來微冽的風，我的祖祖爺爺、祖爺爺、爺爺、姑姑們，搓搓手，燒開大爐子，搬米桶，下糯米。

米桶是特制的，鐵匠把擔水用的鐵桶桶底揭掉，朝上挪幾只指頭，乒乒乓乓釘住竹篾編的篦子。洗凈的紗布像云彩，像雪，一層又一層墊在篦子上，糯米是白珍珠，是牛奶，傾瀉而下，被紗布溫柔籠住。

十斤糯米上米桶，米桶上鐵鍋，鍋里盛著水，鍋下旺著火。等第一縷糯米的清香溢出來，年就要來了。

糯米的香味勾人，不同于花香的濃烈馥郁，糯米香像一個細聲細氣細眉細眼的小姑娘，初識貌不驚人，擦身而過的一剎那，發現有著動人心魄的清麗。

煮熟的糯米飯，從紗籠桶里請出，在敞口盆里撥散開，磊落自在，粒粒分明。按比例稱好重量的酒曲，圓鼓鼓，胖墩墩，一顆又一顆地被碾成粉末，均勻撒進糯米堆。一只手撒，一只手快速翻動，等每一粒熟透的糯米都裹滿酒曲粉，糯米可以入盆了。

盆是搪瓷盆，洗臉盆大小。或許祖上也用過瓦盆、陶盆，器皿在更迭，一代代人也在更迭，手藝卻是牢牢傳下來了。酒曲粉包裹的糯米平躺在盆子里，離盆口總還有些距離，糯米想伸手攀上盆沿，卻怎么都夠不著。別急，糯米飯正中間還得留出一個碗口大的洞，釀糟滲出的米酒匯總到這個坑里，好盛。

在盆口覆上塑料膜，用棉線扎緊。薄膜之上要蓋被子，酶是挑剔敏感的嬰兒，只有足夠潮濕溫暖才能保持活性。天太冷的時候，甚至要在被子里放置熱水袋、熱水瓶。密閉的小溫室里，酶掙脫酒曲粉，把糯米體內的淀粉加速變成糖，糖又分解成酒精……這些激烈的微型戰爭在看不見的黑暗中隱秘較量，只有奶奶心里有數，估摸著時辰到了，掀被，揭蓋，酒香四溢，還沒嘗就甜醉了。

糟的酒精度不高，微辛的灼熱感刺激食道，混著蜂蜜般的甜度，有種讓人上癮的快感。加水，燒一鍋酒釀芝麻湯圓，一勺又一勺，這種透到心底的甜，是年的滋味，家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