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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放棄

2019-04-01 07:28:04梁積林
牡丹 2019年7期

梁積林

我從五月份就調到市上來了。我一直想說那個事,對他,但話到嘴邊,總是被什么東西又擋回去了,是虛的,或者叫怕,但虛什么怕什么自己也鬧不明白。在市文聯報到的頭一天,中午下班后,我就在花園小區院內碰到了劉德。我停好車,背上肩包下車前走時,劉德開著輛四輪電動黃摩托,駛到了我跟前。就是那種,各地非常盛行的老人接送小孩上學的有外殼的電摩托。劉德開這么個車干什么去?記得十多年前,我剛認識他時,那是何其威風。我在西山縣文聯工作,他在肅陽縣文聯,都當著不大不小的主席。他每次從肅陽去皇城夏日塔拉草原都要路過西山停留一下,和我見個面,并且虛虛實實地邀請我一起去皇城。他開著輛綠吉普,車里總是塞滿了超載的女人。還邀請我去?哦!我嘴上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重要的是,得一起吃飯,敘敘舊呀,這是劉德的口頭禪。從肅陽到西山一百多公里,從西山到皇城又是一百多公里,正好中轉。“看上哪個?我給你介紹。”飯桌上,劉德說,嘴角上掛著一絲象形的得意,當然,還有一種超然的巴結。“什么呀?”我說,“都老朋友了,你胡說啥嘛!”其實,只有那個叫金香的每次都有,別的,都是刷新了的。“真的,這個是歌舞團的,那個也是,那個是搞攝影的,還有,”他說,指著我對面的高鼻梁的被他稱為紅襖襖的女的說,“那個,紅襖襖,和你一樣,也是個詩人。呵呵……”他意味深長地試圖在我平靜的天平上加個砝碼。“呵呵,”他又是一聲自然的笑,“你們倆——合適。”我停了停,我也得給他加個砝碼,讓他趕緊平衡。我裝作承接而又央求的樣子,但我貼在他耳邊說的是另一個意思。“單我已買了,你安心吃飯吧,老哥,別再作踐我了。”我說。“那咋能行?”劉德一反常態地冷冽起來,繼而,馬上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卸載了一份重量。“也行,也行。”他說,“不說了,不說了。”對面的紅襖襖詩人望著我笑得都出了聲。

“啥時候來的?”劉德已開了摩托車窗問,又覺得不妥,開了車門,從車頭邊轉到我跟前。“不回吧?”

“不回,”我說,“我調市文聯了。”

“那太好了,啥時候給你接風。”他說,臉上真像刮過猛風一樣的吃驚。“行!”

行什么?

我想到的是,就在頭天晚上我還琢磨著怎么說的那句話。

“那個……”我說,但立馬被一種說不出的難為情給堵住了,像堰塞。可是,癥結在哪?“那個,”我說,“接風就沒必要了,有空了我們一起出去轉轉,散散步什么的。”像是在做什么鋪墊,自我糾結渙散了,為下次的能說出那么大的余地而慶幸。

“好,”他說,“我約你。”

“你干什么去?”我說。“這個。”我指了指摩托車。“很黃呀。”

他一笑,又顯出了十多年前開吉普的風范,但馬上又萎陷了下來。“接孫子去。”他說,“三年級了。”

“他爸爸媽媽呢?”我記得他以前給我說過,但我還是問了。

“在皇城牧場里放牧呢。一群羊,一群牛,還有……”對,他說過,大兒子、兒媳婦在皇城放牧,二兒子在湖南什么地方搞文化傳媒公司,實際上就是開了個店,賣我們這邊的祁連玉器。十多年前,他開車去的就是皇城牧場,那是他的老家,他在肅陽縣城上班,離得遠,就常開那輛吉普去。那時,他的大兒子還在皇城中學上高中,后來聽說和那個比他大七八歲的紅襖襖有段戀情。然后什么情況就不知道了,也沒人說了。再后來,劉德連吉普也不開了。我試探著問過,他說,車給兒子了,放牧用。

“紅襖襖嗎?”我說,他知道我的意思。

“可能嗎?”他說,有些憤憤然,但肯定還夾雜些什么,促使他茫茫然地上了電摩托,在車窗里揮了揮手,開走了。

那么,晚飯吃過后,我約他一起去高鐵站那兒去溜達,或許是個很好的機會。其實我和劉德就住在一個小區,并且還在一棟樓上,只不過他是一單元,我是三單元。我的房子還是經他介紹買下的。三年前,劉德退休了,不過我們一直不密不切地來往著,有時候幾天發上一個短信,或者在微信上發個笑臉什么的表情圖片,有時候幾個月都沒個音信。前年冬天,他突然在微信上問我:在嗎?我明明手機一響就看到了,但出于一種漠然,也可叫感情磨損后的慵懶吧,反正,我沒有及時回話。他又給我發了朵玫瑰花,我也沒理。這玫瑰一下子會使我想到“我給你介紹”那句話,讓人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惡感。他又說,“有好事,”我還是沒理,甚至把心又往遠里撤了撤,關了手機屏,像是一種逃離。但沒過一會兒,手機響了,他不在玩那些小曖昧了,直接把電話打了過來,說明他真的有事按捺不住了。那時,我根本沒有在市上買房子的想法,但經他滔滔不絕的一段言說,我心里松動了:他說我兒子正在上大學,馬上畢業不得考公務員嘛,考到市上不得買房;他說,就我這情況,調到市上的可能性極大,調市上來不得買房嘛;他說房價長得這么快,遲買不如早買……他說,盡管花園小區處于二環外,但旁邊正在修高鐵站,過不了幾年,勢必就會成為市中心的,主要是花園小區屬于棚戶改造房,房價便宜。他又報了許多小區的房價給我做了比較,的確合算,也合理。我就全權托付他,給我買下了一套。

關鍵是,他說,房子有他統一找工匠裝修。他說,他已聯系了好幾家子了,這樣聯合起來裝修便宜。我起初的反應是,他好像個聯合公司。

妻子不同意,因為他姐夫就是木匠。可我還是抵觸住了。人家幫忙做好事,你怎么好推諉。他的情真的太熱,“不是好朋友誰給你透這個底,”這是買房時他常給我說的話,的確,買房的時候我就沒操過一下心,但房子要比一跨過二環路那邊小區的一平米將近便宜一千呢。每次他在電話里征求我的裝修意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我虧欠了他什么,他說得越仔細,我就覺得虧欠越多,像是我不信任他了。而妻子在一旁用冷眼剜著我,倒更像是加重了份額。“人家真是一片熱忱。”我說。妻子嗤了一聲。

房子買下了,但兒子畢業并沒有回來,他去云南了。好在市文聯的《丹霞》雜志編輯退休了,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怎么就想到了我,調我來。我樂意干喜歡的工作,正好房子也派上了用場。

房子裝修好后,我來市上開會或去蘭州坐高鐵住過幾次,最儀式的一次是,剛裝修好后,妻子正好放暑假,我利用周末和她一起住了兩天,就是那次我們置辦下了一套灶具。正好也派上了用場。

我忘了從車上拿下妻子頭天在西山給我購置下的伙食,看到劉德駛遠的電摩車,無形中,又把托付到散步時說的話,拽了回來,心里加重了失落。到電梯口,按按鈕時,我才意識到兩手空空的缺少什么。我才醒悟過來。我返回車旁,拿上一包一包的蔬菜、掛面和豬肉等,回了樓上。

我切好菜,等著水開。可以這樣,我會和劉德沿著人行道,一直向高鐵站那兒走,迎面會碰上一個女的,肯定是個外地來的旅游者,她會突然說:幫我照張相。她轉過身子,背對著高鐵站,手向上伸著,摸到了路邊的一個松樹枝。她把手機給了劉德或我,最好給劉德,他是專業攝影家嘛。她說,一定要把“河西站”取上。這樣,劉德就有了炫耀的機會了。他會夸夸其談。他會邊講攝影技巧,邊不停地讓那個女的換著姿勢,一連不斷地照相。他還會抽空非常合時宜地把那個女士的微信加上。這樣,我就趁機說,還是照相機照起來比手機好,一按“咔咔咔”地,多有成就感。對,相機……

可是要是沒那么個上心的女旅游者呢?

那么,我們就繼續向高鐵站那兒走,那么,坐在一張休閑椅子上歇息會吧。總會有個旅客要我們幫忙給他照張相吧。沒有也行,夕陽西下了,多美,我說,老哥,給我照張相吧。他連著給我照了幾張,我都不滿意。我說,還是照相機照起來有成就感,“咔咔咔”地,尤其是那種老牌子的。

他會說……會說什么,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

也許,這時鍋開了,電話也直響著。

劉德說:下午一定要接風,一定。有個多年的老朋友,一說,比我執意。

“誰?”我說。

“見了你就知道了,”他說。“六點半。沙洲生態園。”

我的高鐵計劃泡湯了。

我到市上來的少,沙洲生態園,聽都沒聽過。下班后,我在車上設了導航。原來就在東二環,出市區,去西山的路口旁。這兒倒是常路過,只要來市上是必經之路。我怎么就沒有注意到。拐進大門,里面很空曠,不知道的人,以為進了一座廢棄了的舊工廠。路倒是水泥路,但路兩旁的老房子透著滿目荒涼,只有一排鉆天楊,像銀針一樣,針灸著這一小片瘡痍之地。我遲疑著,停下了車,把導航又重設了一次,沒錯。可前面很渺茫呀。我給劉德打電話,我說這里不像有吃飯的地方。我急著說周圍的景象。還沒說完,劉德就搶了話語。“就是的,”他說,“沿水泥路一直前行,沒處去了,就到了。”隨后是一聲硬掙的嗟嘆,“這個地方真好,有一種神秘感。”這句肯定是電話沒顧上掛給旁人說的。傳過來的是一個女人煽情而得意的“哼哼”聲。也許,他就是有意讓我聽的。

水泥路不長,在一個照壁前戛然而止。緊接著,左邊是一大片水泥地,一百米外,是一座碩大的鋼結構的大篷房。這個地方,是的,我來過,想起來了,是曲文斌的詩集《西門》首發式上。只不過是別人開的車,從另一道,也就是我現在能看到的兩排楊樹夾道的北門進來的。

進門后,到處是盆栽的花草和樹木,看不見水,卻有“嘩啦啦”的流水聲,像是彈琴,像是洗濯。我想前行深究,已過來個服務員,問我是不是劉先生的客人,我趕緊應了,隨著他的手勢前行。

隨即,在她的引導下,我怎么就產生了莫名的莊重,并有一種勢在必得的壯烈感。是的,我進門就問,就給他說那句一直想說的話。看他怎么回答,如果一切照舊,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原封未動,那一切都釋然了。如果他動了我的奶酪,也許就是一次失敗的了然。不,不不不,不止是失敗,是我失敗嘛,還是他失敗。或許是我沒開弓,而他,用力太猛,反而傷了自己。我算是明白了一點點,這一點點不是誰對誰錯,是怕他的錯傷害了他。但,他有嘛,這種錯。也許,整個事情真的原封未動。

但是,當服務員把我帶到包箱前,看了一眼包箱的名字,我的硬掙一下又被軟化了。“西山廳”,他分明就是沖我來的,對啊,是給我所謂的接風呀。

桌子上已坐滿了人,相互交頭接耳但又都大聲地說著什么,很熱鬧,很寂寥。當然,熱鬧是整個場面的情景,而寂寥,是我看到那種場景后,心里索然而生的。

正位上坐著個女士,左旁是劉德,他們倆說著什么,聲音倒是很低,耳鬢廝磨的樣子。見我進去,劉德也沒多說話,只是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就在那個女士的旁邊。我脧了一圈,整個桌子,其他座位都有人,只有女士右邊的位子是空的,看來是給我特意留的。我落坐的時候,女士側了側身,嘴里咕弄了句什么,仿佛是說詩人什么的,聲音很小,如果是電影蒙太奇,可以省略成為六個黑點點,而應該把她臉上揉雜了很多東西的笑要特寫的。那是一種她自認為比話更重要的笑,還是沒有從劉德那兒收回去的笑?

到底是詩人還是攝影?

我正迷蒙著,她又和隨意伸過手來和我握了一下的劉德說開了。是攝影,是的,他們說的是攝影。并且人人面前都放著一份“民俗攝影家協會成立細則”,我拿起翻了翻,下面還有一份“民俗攝影家協會章程(草案)”。

“你們?”我說,用胳肢碰了碰右邊的一個和另一個說得起勁的男人。我嘴唇感覺干裂,拿起水杯,呡了呡。

那人起先不屑,轉而馬上湊出了幾份熱情。“我們在商討成立‘民俗攝影家協會。你?”他看看我,很疑問地問,“你也愛好攝影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但他馬上釋然了。興許他只看到了我點頭,興許他的心里早就有底:既然是來參加商討會的,肯定是同路,他的所問不過是一種禮儀,或者就是看到我沒背相機的小小的懷疑,因為他們面前除了章程之類,都有一部大小不同的相機。但他還是向我說,“好,歡迎歡迎,”又接上和旁邊的說沒說完的話去了。

劉德看了我一眼,頷了頷首。“我們說個事。”他說。

那女士又把給他的笑給我稍稍轉讓了點。

我還了笑,一并點點頭。

這么多的相機,我想說相機,我還想引申,但我根本插不了嘴。我也沒那份勇氣了,我得重新設計。

但,我的話,我要對他說的話,與相機有關嗎?——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原封未動的話。

我站起來,出了包間。我看到了流水,是一根塑料管沿著頂篷上的一根鋼管伸過來,水就是從塑料管里流出來,打轉著一架巨大的木水車。我走近前,接了些濺出來的水,在手上搓了搓,很涼爽。一感動,摘下了眼鏡,伸出手,滿滿接了一捧,在臉上搓著。然后,我也不擦,戴好眼鏡,坐在旁邊的一個石凳上,聽風聽雨聽過去。風,接風的風——

有一個人也跟了出來。他坐在了我旁邊。“環境挺雅致。”他說,是向我搭訕。

“是的。”我說,我并沒收回我的聽,感覺是向劉德說的。

“我知道你,”他說,“劉德說過你。”他說。停了停,他又說:“你給他的攝影作品配過詩。”

“是嗎?”我說,想了想,早了,十多年了,我剛調到西山縣文聯。我最早時在煤礦上工作。“有過,給他配的照片是《肅陽的早晨》。”

“對,《肅陽的早晨》,在《攝影藝術》上配發過。”他說。“你也入嗎?”他又說。我感覺到了他口氣里的榮耀。

“入什么?”我問。

“‘民俗攝影家協會呀,”他說,很訝異地往大里張了張眼睛,“你不是也參加成立‘民俗攝影家協會商討會來的嗎?”

我得認真了,我頓了頓首。想否定,但我說“是的。”我又說:“他怎么又想起來成立這么個協會。”

他很錯愕。“你不知道嗎?劉德退休前不是兼著市攝影家協會副主席嘛,退休后不讓兼了,他就想另起門戶。”他說,舔了舔嘴唇,“不過,他不當主席,主席由肖紅當,就他旁邊那個女的,他當副主席。”停了停,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他又補充道,“肖紅有錢,方便辦活動。這塊地都被肖紅買下了,她要搞賓館和餐飲業。先開了這個沙洲生態園。”

這時,服務員過來叫,要上菜了。

劉德致歉,說剛才忙著說了個事。他開始一一介紹在坐的各位。

“肖紅,”那個女的,在外面時我已知道了她的名字。“祁連玉文化傳媒公司經理,兼‘民俗攝影家協會主席。”

肖紅站起,依然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笑,與大家鄭重其事地握手。看得出來,他們之間都很熟。

肖紅,那種笑,笑出聲來的笑,在哪里見過……

肖紅,不就是那個紅襖襖嘛。

我也想過放棄,對他,對劉德要說的那個話。就當是沒有過那回事,就當是……我設想過把那個事情從我的生活、或者說是記憶里切取掉算了。但它總是不由自主地,時不時地就冒出來咬嚙我,讓我動不動就陷入了一種又一種的設計之中。最多的當然還是去高鐵站散步,因為花園小區離高鐵站很近,而那里又最適合從火車上下來的游客們照相留念,要照相,就會很容易涉及到照相機的話題,那么就可以關照到我要說的那句話。但是一個多月了,我吃過晚飯一聯系劉德,好多次,他都說沒在家,在忙籌備“民俗攝影家協會”,發展會員了,弄辦公場地了,申請了注冊了的,他還攛掇我加入那個協會。

看來,我一次又一次設計好的,也最癡迷的,去高鐵站散步是一張失效的圖紙了。我得另辟新徑。

有了,似乎靈光一顯,去他家。

時間,應該安排在中午,因為我看到他剛開著那輛黃色摩托車接孫子回來。不打電話,直接去,如果打電話,他說在外面的話,我會陷入另一個說不出的痛苦中——他明明在家,為什么說不在,是在逃避我嗎?為什么逃避?逃避我要問他的那句話嗎?那么他一定是動了那個事了,他知道我一直在找機會問他了。那么,他為什么要動那件事,是誰給他的權力?誰?我得趕緊打住,趕緊把自己撈一把,才能把陷入責難的泥淖中的自己撈出來。

那就不打電話。直接去。理由是——?

我家里還沒裝上網,我剛回到家,接到一個電話,要篇稿子,外地的,要得緊,到他家發個電子郵件。

我背上筆記本電腦,到了一單元,坐電梯,上到十一樓,出了電梯口。他家我去過,在一出電梯口的右手。我敲了敲門,沒人應門。我又敲,邊敲邊設計著里面的動靜。但里面沒任何動靜。門“咵”地一聲突然就開了,開門的正是劉德。能想像得出來,他的那種吃驚而略帶責備的友好,還有小小的責難:這么長時間了,終于想起到我家來了;來的時候也不打個電話;快,趕緊進來,進進進。

客廳里收拾的很整潔,正墻上的影視柜的格子里,擺著鹿啊羊啊的各種工藝品,放電視機的柜子上,一頭放著一塊半米高的有山水畫紋路的祁連石,另一頭放著一個電動的轉經筒,“嗡嗡嗡”地響著、轉著。

廚房里有人,有廚具響動的聲音。屋子里彌漫了從廚房里漂出來的烤羊肉的膻味混合著陳積下的酥油味。“阿爸,”從廚房里傳來一聲喊。劉德沒應,他在忙在給我讓座。他說用他的電腦發,還是用我的發。我說我的方便,文件在我的電腦上。我在餐桌上打開了電腦。其實,我沒可發的,只是做做樣子。

“尕尕叫你呢。”這時,我才注意到沙發上睡著個人。

“嫂子好,”我說,“咋了?嫂子。”

沙發上睡著的是劉德的妻子。

“有些感冒。”她甕聲甕氣,帶著很重的鼻音說。

劉德去了廚房,和里面的人說著什么。

真香,我聞到的烤肉味。我舔了舔嘴唇。接著,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我都聽到了“咕咚”的一聲。但我不能吃,我得下定決心。不然在當當的飯點上來,不讓人家認為是蹭飯來的才怪呢。但我不得不來,我有我的意圖。

我很快就“發”完了郵件。劉德已從廚房出來。

“飯就好了,”他說,“一起吃飯。”

“不了,不了,”我說,“我馬上就走。郵件發過去了,我給對方發了短信,等著回復,看他收到了我就走。”我說。“回去自己做上吃。”我說,舔了舔嘴唇,又趕緊掩飾。

我真的不想吃他家的飯,但我也不能馬上回去。回去就沒啥意思了,就前功盡棄了。我得留住,我得找個機會,至于什么機會,我也不得而知。

我知道我得找到點與那件事有關的蛛絲馬跡。

“先到我書房看看去。”劉德說。

正合我意。

或許吧,它就在那里。

剛到書房,廚房那邊又傳來了喊聲。睡在沙發上的他的妻子突然發怒了。

“叫著呢。”聲音不甕了,很破。“盡干得那些鬼事。”

“咋了?”我低聲問劉德。

“這兩天犯病著呢,”他說,很惱怒,但又很無所謂,一副見怪不怪的不屑。“神經病。”

他又去了廚房。

可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東西,那個柜子。

我走上前,我想試試那個抽屜。我把手搭在了鐵拉手上,一拉,沒動。劉德喊呢。“吃飯,”他說。我縮回了手,身子也做了虧心事般地,像個小偷一樣猛地做了個反轉。趕緊拿起一本畫冊,裝做剛要放下的樣子。“一起吃飯。”劉德說,已到了書房門口。

我說我不吃,我在等短信。

我其實就沒發短信,但這時,恰恰來了個短信,“叮咚”一聲。

我不吃,但我也還不想走,我得找個借口說說那個柜子。

不過,我得說走,因為那個短信音。雖然我已翻看了,是個流量提示。但我得說是收到郵件的回復。

我被走與不走扭曲得成了一根糾結的麻花。

被劉德強硬地按在了餐桌邊的椅子上,我麻木而機械地接過了他女兒遞過來的一大塊烤羊肉。“吃吧,”他說,“別客氣,你進來后,我就讓尕尕又添了一份肉烤上了。”他隨手把我的筆記本放到了茶幾上。“尕尕,我的姑娘,出嫁到內蒙呢,他阿媽病了,看來了。”他說。

“壞損。”沙發上,他的妻子突然咕弄了一聲,又大聲說:“吃啊,吃好。”她翻了個身,臉轉向了墻的那面,沉默了。

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提柜子的事,還有什么勇氣說那個話。

我的又一個設想失敗了。

我真想把那個事情剪切掉,把與那個事情有關的一切。但那個事仿佛是一件毛線編織物,拆開后,一根線就越扯越長。越扯越長。罷罷罷,我再也不想受這一次次萎陷的折磨了,還是從頭說起吧。從前年買房,從那年冬天說起。

買房子的時候,還有個優惠條件,根據住房面積大小,一套房子送一間不小于十平方米的地下貯藏室。

我說過,房子裝修好后,正好妻子放了暑假,我利用周末,和她到河西來,儀式性地住過兩天。那次來河西時,我們是雇了輛小卡車的。我們在西山的樓房沒有貯藏室,房間本身也小,書了啥了的堆得到處都是。還有一些舊家具,妻子是個很懷舊的人,總覺得啥都舍不得扔。其實我也是。扔了可惜,但不扔又實在礙事。我們拉了滿滿一卡車雜物,放進了地下貯藏室。妻子心滿意足地給貯藏室掛了一把黃銅鎖。

問題就出在這。

那年春節后,應該是正月十五剛過。我正走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手機響了,說是花園小區物業的。問我是不是鎖著一間地下室。我說是。他說確定要不要。我說當然要呀,我都把東西放里面了,怎么不要。我又多個心眼問他,什么意思?要不要有啥區別嗎?反正是買房送的。他說不送了,你們的樓房買的時候已占了另一個優惠條件,所以就不能占這個了。我說什么呀,什么另一個優惠條件,我怎么不知道。那人不耐煩了,說自己問自己去,自己買房自己能不知道;說外來的住戶怎么都這素質,動不動裝聾賣傻;又說,不和你多說了,要的話,就趕緊交錢,不要就抓緊把貯藏室騰出來。

“多少錢?”我問。

“三萬。”他說。

本想要是幾千上萬的,交了算了,我是個干什么事都嫌惹麻煩的人,越簡單越好,不想素事纏身,交了錢,落個干脆清靜。可是,也交得太多了,三萬塊錢弄個盛破爛的地方,有意思嘛。

“怎么這么多?”我說。

“一個平米兩千,你鎖下的那間是十五個平米,你自己算去。”他更不耐煩了,甚至有些厭倦地說,“鎖的時候盡嫌小,出開錢了又嫌多。”他用的是座機,“哐”地一聲掛斷了。

那么,另一個優惠條件是什么呢?如果可以,我拿這個換另一個優惠條件。我得趕緊去河西,就沖物業那人——噢,對了,他說他姓韓,叫他韓主任就行——說的,也得趕緊去,把這事給了了,不然,幾天后,他們可要當垃圾清理呢。

那么,另一個優惠條件究竟是什么呢?我拿著我簽了字的售房合同認真研究了一番,上面并沒有寫怎么優惠的呀。我完全恍惚了,我得先找劉德。

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他說他知道。確定無疑,和物業韓主任說的一樣。

“那你要地下貯藏室嗎?”我說。

“要啊。”他說。

“得交錢,你交了嗎?”我說,“太多,要是少,就交了算了。”

“我的比你的還多呢,”他說,揉了揉鼻子,眼睛一閉,又睜開,像是走神了,趕緊往回扯了扯。“二十平米,四萬呢。”

“另一個優惠條件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我說。我掏出了合同,展給他看。“上面怎么什么都沒寫的,啥優惠?”

他并沒接,只是撩了一眼。

“你傻呀。”他忽兒抓過了合同,“你看,一平米兩千七吧。”他看著我說,“是吧。”

“是啊,這有問題嗎?”我說,“沒顯示什么優惠呀。”

他聲音猛然尖了一下,“問題就在這里呢。房子本來買的是一平米三千,每平米優惠了三百。這是內部價。”他說。

“優惠沒優惠,有什么憑說嗎?”我疑惑地問。

劉德像一輛行走的車,轱轆突然跌到了一個小坑,晃了一下,仿佛一個閃失。但他拿起了我給他沏下的茶猛喝了一大口,哼了哼,又穩住了自己。“你和二環內的房子比比,只過了一條路,價格相差就一千呢”。但他已經繞過了我問的話題。

“這個確實是你的功勞。”我說,“沒有你透露消息,那有這么便宜的房子可買。”我聳了聳肩。“可是,這是棚戶改造房呀,據說——”他沒有讓我說完。

“據說啥?棚戶改造房就不是房了。”他有些惱怒,“你是不是懷疑我什么呢?”他說。

他這么一說,我真覺得我過了。據說,據說什么呢?就算是有補貼,也只能給本村——花兒村的住戶補貼,能給我們外來住戶補嗎!我不想再糾纏這些了,我得趕緊轉換話題,把眼下的事情解決了。

“你確定要地下貯藏室嗎?”我說,“老哥。”

“確定要。”

劉德是我到河西后,打電話叫到我房子里來的。我不想要地下室,但我得把它給騰空。“我們到地下室看看去。”我說。

我拿了地下室的鑰匙,兩人出了門,可電梯沒電。我又返回房間按燈,也沒電。停電了。我們只得順著樓梯走下去。

打開地下室,一看亂糟糟的,我就懵了。這么多東西,憑我,一時半會兒是搬不到樓上去的,何況,還停電著呢。但我必須盡快處理完了回西山上班。這個地方我又沒有認識的人。我讓劉德給我找幾個人來搬,當然是出工錢的。

劉德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每次通話中,都備注著電梯停電了,結果一通下來,沒有一個人愿意來,不是忙著,就是嫌沒電梯、費勁。

怎么辦?從西山這么遠的路程拉到河西來了,總不能扔了吧,一想就怪可惜的,尤其是一些書和那個柜子。書是我訂閱了二十多年的各種文學雜志,每次搬家,什么都可以往掉里扔,舍不得的就是這些書。柜子是我在煤礦上工作時,專門讓我的一個好朋友用松木做的書柜,上下可以放書,中間是兩個抽屜,能鎖放貴重的東西。

書,我下狠心了,花上一下午的時間,一袋袋地往上背也要背到樓上去。至于那個柜子,是萬萬背不上去的。我在發愁。劉德圍著柜子踅摸著。

“我幫你背。”他說。“書。”

“柜子呢?”我說。

他端詳了一陣。他沒說什么,在地下室的走廊里走了一陣,又返了回來。

“柜子放到我的地下室里,我給你保存下。等以后你來了,有電了搬你樓上去。”他說,一直用手體貼地撫摸著柜子。

當時,我真不該那么激動、那么沖動,看到他那么熱心幫我,又看到他那么喜歡那個柜子,我居然像喝醉了酒般地感激涕零。

“柜子干脆送你吧。”我說,甚至聲音都有些哽咽。

他一驚。“真的嗎?”轉而又馬上顯出了平靜。“那怎么行,我只給你保管。你隨時都可以搬走。”

“反正我也沒啥用處,樓上呢,你看著給我裝修時裝了那么多書柜。”我說,竟然說出了豪氣。“就沖你幫了我那么多的忙,送一個舊書柜算啥。”

“好吧,他說。

“好吧。”他說著已動手先搬起書柜來。

那股熱切勁,就連我突然想到柜子的抽屜里還鎖著個東西,都說不出口了,都怕一說出就挫敗了他的什么,就傷害了他的什么。我連忙幫他。他力氣真大,也許是興奮的緣故吧,他幾下就把柜子挪出了地下室門,然后,一躬身就背起了柜子。我只能在后面扶著。

然后,他和我一人一個塑料編織袋,往樓上我的房間里背書。

柜子里的確鎖著個東西。可是,就是那次從西山往河西搬的時候把鑰匙丟了。也許早就丟了,也不一定。那個東西鎖在抽屜里,好久了都沒動過,就像一個人一樣慢慢被人淡忘了。如果不是搬柜子,如果不是要把柜子送人。但那個東西絕對不能送人呀。

可是,我怎么說呢?

直到把書全背完了,我也沒有說出口。

但出于某種原因,我又不得不說。

劉德坐在沙發上歇息。我沏好了茶。

“那個柜子里有個東西。”我試探地說,仿佛是我求他什么。

他肯定以為是幫我把東西背完了,我在反悔。能看出來他臉上露出來的憤怒。

“連柜子都是你的,我又沒說要,只是給你保管。”他說的很平靜,憤怒收得很快。

“不,我沒那個意思。”我知道他知道我說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柜子里的確有個東西。”我突然覺得內疚,內疚得就連我要說出那個東西的話都想撤回。我說:“沒什么,也許吧。”

“那你現在可以拿鑰匙開了抽屜取出來呀。”他說。他皺了皺眉。

“鑰匙丟了。”我說,很沮喪。

“你隨時吧。”他說,喝著茶。

隨時開,還是隨時拿柜子。我琢磨了一下。

“不了,送你了就是送你了。”我說。“要不,我們下去撬開它。”

“那可不行,”他說。他立馬強硬了起來。“那可不行,多好的柜子,一撬就廢了。就是撬,也得找專業人士來。哪里找專業的人?你找去。”

“那算了。”我說。

他迷上了眼睛,像是很累的樣子。

“那里面到底是啥?”他突然問。眼睛睜得很大。

“是——”我沒有說柜子里真正的東西,我轉了個彎。我想說一個對他即無價值對我又很重要的東西,這樣興許他就不會動那個抽屜了。反正我不想讓他動那個抽屜。“是賬本,一些舊賬。但有些沒有結清。”我說。

“放心,不動你的,你把鑰匙找著了隨時開來。”他說。

鑰匙一直沒找到。起先,我是怕他動那個抽屜,而胡謅了謊話。后來,我反而怕他不動那個抽屜了,我想,他動了,然后給我說了就行了。但他沒有說過,就連有一次他說他的地下室賣給別人了,也沒說。他還責備我沒要地下室,說地下室漲價了,賺了錢。

真的,他只要給我說了,什么事都沒,要是讓我問出來,多沒面子,多傷害他呀。

他沒動。你也不好問。他說他沒動,如果撬開后,面目全非呢。

他動了。他沒動。這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就這么復雜呢。

我當時為什么要說是一些舊賬本呢。我為什么不直接說出那個東西,讓他有可能撬開了還給我不就得了。問題就在這里。

那么,我當時為什么不撬開柜子,又不是他的,我到底給了他什么樣的希望或誘惑,或者近似于一種變相的討好。

就是這么個事情。

我在編新一期《丹霞》時,又想到了他。按照慣例,每期的封二、封三都放的是書法、美術或者攝影作品,每次兩人,封二、封三各一人。

我給他打電話,向他約稿:五幅攝影作品,加一張作者肖像和二百字左右的作者簡介。

“真的嗎?”他說,聲音很喘。

“這有啥假。”我說,聲音拖了一下,我想到了別的東西。

“你有這個權力嗎?”他說。他馬上又說:“當然,當然。”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以前可不好上。”

然后,傳過來的是一個女人的低語,咕弄著什么,輕輕一噓。

“馬上,馬上,”他說,“咚”的一聲,手機斷了,像是他直接把手機摔了。

雜志馬上就出來了。我讓美編特意在他的肖像旁加了一架照相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海鷗牌,用膠卷的那種照相機。雜志送來后,我首先給劉德打電話。我拍了封二的照片,從微信上先發給他。然后,我說給他帶十本樣刊,讓他十分鐘后,在花園小區樓下等我。

“看了嗎?”我說,“還滿意吧?”我說。我打開后備箱,先拿出一本。我翻到了封二。

“做的非常好。”他接過了雜志,定睛看了看。“好,”他嘩啦啦胡翻了一通,端詳了一下封三的油畫作品。他的眼光往天空漂了漂,又睨了睨后備箱。他的心思在別處。

“是不錯,”我說,“我也挺滿意的。”我的心思也在別處。我接過了雜志。我指著上面的海鷗照相機,我想說的是:你見過嗎?這種相機。但我又馬上撤出了那種意境,顯得很平靜的樣子,我說的是:“挺好。尤其你戴禮帽的肖像,有范。”可我的心里進行了一場不小的風暴。

他笑了笑,搓了搓自己的臉。他從攝影背心里掏出了一張請帖。“請你參加,民俗攝影家協會成立大會。”他說,晃了晃手中的請帖。“二十三號,河西賓館。”他遞給了我。也不用我說,他抱起后備箱里的那撂雜志,“都是給我的嗎?”他說,向前走了幾步,又轉過來說:“多謝!請光臨!”他說的是謝雜志,還是謝參加他的會?

我參加了他們的“民俗攝影家協會”成立大會。在沙洲生態園召開。

會后有個活動,是參觀攝影藝術展。展廳就在餐館旁邊,新修的。展覽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攝影作品;另一部分攝影器材。

我看到了它,一架海鷗照相機。

我叫服務員,讓她把那架相機拿出來我看看。她不行。她說得主席同意。誰?我說。“劉主席,”她說,“我給你叫去。”

一會兒劉德隨她來了。想是那服務員已給他說了,他二話沒說就從展柜里拿出了那架海鷗牌照相機。他遞給了我。

我接后,專注于相機的某處。我找到了, CL,那是相機的主人刻在底座上的,他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主人叫張長江,和我在一個煤礦上工作,我和他都喜歡攝影,但他有相機,我沒有。他很珍愛他的相機,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用,用完了總是鎖在我的松木柜子里。1998年,差不多二十年了,他是安檢礦長,有一次下井檢查工作去了,就再沒有上來,他被瓦斯打死了。

我說這是……但我沒說,我說:“柜子。”

“什么?”他說。

我說:“我在地下室送給你的柜子。”

“噢,”他如夢初醒,“那個呀,在呢。”他說,“你前些天去我家,不是見了嗎?在書房里呢。”

“可是,”我說, “可是,你動了嗎?”我說,“你動了它。那個抽屜。”

“肯定動了,”他說,理所當然。“這么長時間了,你拿不來鑰匙,我得用抽屜。”好像是我賣給他的,好像是他的。“我找了個專業的行家撬開的。”他說。

“可是,”我說,“東西呢?”

“你訛人呀。”他猛地激動起來。“哪里有什么賬本?空空的,就連一張紙片都沒有。”他順手搶過了相機。

我說:“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我突然有了一股勇氣,狠了一次,我說:“我在煤礦上工作時,有個朋友也有這樣一部相機,讓我給他保管。他下井去了,讓瓦斯給打死了,相機一直在我的一個柜子里鎖著。”我望著虛妄的他。

“不定哪天他會要他的相機來的。”我說。

我望著劉德,他搖晃著,臉上瞬間汗滲得,像是小時候,我們玩耍時,踩著濕地邊,擠壓得滲出了水。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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