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琴
2019年1月16日,“兩彈一星”元勛于敏逝世的消息,在網上掀起了“沉痛送別,致敬民族脊梁”的浪潮。被稱作“中國氫彈之父”的于敏,用畢生精力締造了驚天事業,卻過著“沉默的人生”——他隱姓埋名28年,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其間連妻子都不知道其從事的秘密工作,直到1988年他的名字才被解禁。這位讓中國國防實力大幅提升的“土專家一號”,有著怎樣的傳奇人生?
男兒何不帶吳鉤
1926年,于敏出生于天津寧河縣,父親是一位小職員。青少年時代,于敏歷經軍閥混戰和抗日戰爭。在那個自視為“亡國奴”的屈辱年代里,自幼喜愛古詩詞的他,心中激蕩著的是李賀那句“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1949年,于敏以物理系第一名的成績,成為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并考取了張宗燧的研究生。1951年碩士畢業后,他被核物理學家彭桓武和錢三強器重,調入近代物理研究所工作,從事原子核理論研究。
當時,國內沒人懂原子核理論,于敏的研究對于中國來說是一項開創性的工作。他很快就掌握了國際原子核物理的發展情況和研究焦點,對原子核物理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站在了國際前沿。幾年間,于敏發表了《關于重原子核的殼結構理論》《關于原子核獨立粒子結構的力學基礎》等頗有分量的論文。
王淦昌曾留學德國,鄧稼先和朱光亞曾留學美國,郭永懷曾留學加拿大和美國……在研制核武器的權威物理學家中,于敏幾乎是唯一未曾留過學的人。他從一張白紙開始,拼命學習,拼命地汲取國外的信息,在當時遭受重重封鎖的情況下,他依靠自己的勤奮,舉一反三進行理論探索。
1957年,以朝永振一朗(后獲諾貝爾物理獎)為團長的日本原子核物理和場論方面的訪華代表團抵達北京,年輕的于敏參加了接待。于敏的才華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回國后,發表文章稱于敏為中國的“國產土專家一號”。
對于未能出國留學,于敏也有些許遺憾。“如果生在現在,重新上大學,我當然會留學。”他說,“土專家”不足為法,科學需要開放交流和廣闊視野,但留學后“不要到老了才回來,落葉歸根只能起點肥料作用,應該開花結果的時候回來”。
1960年底,在錢三強的組織下,以于敏等為主的一群年輕科學工作者,在為研發原子彈獻計獻策的同時,又悄悄地開始了氫彈技術的理論探索。這次從基礎研究轉向氫彈研究工作,對于敏個人而言,是很大的損失。于敏生性喜歡做基礎研究,當時已經很有成績,而核武器研究不僅任務重、集體性強,而且意味著他必須放棄光明的學術前途,隱姓埋名,長年奔波。從此直至1988年,于敏的名字和身份是嚴格保密的。
隱姓埋名28年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在世界上引起轟動。1965年1月,毛澤東主席指出:“原子彈要有,氫彈要快。”周恩來總理下達命令:把氫彈的理論研究放首位。這年,于敏調入機械工業部第九研究院。
原子彈和氫彈的研發之所以迫在眉睫,是因為中國曾經飽受“核欺壓”。20世紀50年代,美國等核大國多次威脅使用核武器來打擊中國。“抗美援朝時,美軍統帥麥克阿瑟就曾建議用核武器襲擊中國。它是真的在進行核訛詐、核威懾,不是報紙上說說玩兒的。”于敏回憶道。
因為于敏從事的是保密工作,平時連夫人孫玉芹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也從不讓家人亂問。直到20多年后妻子才恍然,“沒想到老于是搞這么高級的秘密工作”!
兒子于辛小時候對父親的唯一記憶就是一個字:忙。“整天待在房間里想東西,很多人來找他”。女兒于元亦很難覓尋對兒時父親的記憶,因為父女倆不曾親昵過。
有一天,小于元淘氣跑進爸爸房間,聽到他正對別人說ρ(希臘文字母,表示密度,音近“肉”),高興地跑出來對媽媽說:“今天有肉吃了!”
1965年9月底,于敏率領研究人員趕在國慶節前夕奔赴上海華東計算技術研究所,利用該所假期間空出的J501計算機(運算速度為每秒5萬次,當時國內速度最快)完成了加強型原子彈的優化設計,并抓緊計算了一批模型。但這種模型重量大、威力比低、聚變比低,不符合要求。
此后的一個月時間,于敏反復總結經驗,又帶領同事們計算出一批模型,終于發現了熱核材料自持燃燒的關鍵,解決了氫彈原理方案的重要課題。于敏高興地說:“我們到底牽住了‘牛鼻子!”
10月下旬,于敏為上海研究人員作了“氫彈原理設想”系列學術報告,提出了兩級氫彈的原理和構形的設想,并在計算機上進行了數值模擬計算,贏得了同志們的嘆服和掌聲。
解決了氫彈研制的最大問題后,他當即給北京的鄧稼先打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電話。為了保密,于敏使用的是只有他們才能聽懂的隱語,暗指氫彈理論研究有了突破:“我們幾個人去打了一次獵……打上了一只松鼠。”鄧稼先聽出是好消息:“你們美美地吃了一餐野味?”“不,現在還不能把它煮熟……要留做標本。但我們有新奇的發現,它身體結構特別,需要做進一步的解剖研究,可是……我們人手不夠。”“好,我立即趕過去。”鄧稼先第二天就飛到上海,請大家吃了一頓螃蟹……
中國氫彈之父
從原子彈到氫彈,按照突破原理試驗的時間比較,美國人用了七年零三個月,英國四年零三個月,法國八年零六個月,蘇聯四年零三個月。主要一個原因就在于計算的繁復。而當時中國的科研設備與上述各國無法比肩,僅有的一臺大型計算機,95%的時間分配給了有關原子彈的計算,只剩下5%的時間留給于敏負責的氫彈設計。
但于敏記憶力驚人,他領導下的工作組人手一把計算尺,廢寢忘食地計算。1960年到1965年,“氫核理論組”在于敏等人的帶領下,對氫彈原理和結構作了初步探索,并解決了一系列熱核材料燃燒的應用問題,產生了69篇論文,但均作為秘密文件保存。
氫彈原理一經突破,大家斗志昂揚,恨不得立馬就造出來。但是,氫彈原理還需經過核試驗的檢驗。接下來的一年,于敏他們忙于氫彈原理試驗準備工作。
1966年12月28日,氫彈原理試驗取得圓滿成功。中國成為繼美國、蘇聯和英國之后,第四個掌握氫彈原理和制造技術的國家!
在試驗現場的于敏,看著蘑菇云翻滾而上,仍不覺得圓滿,直至聽到測試隊報來的測試結果時,才驚喜地脫口而出:“與理論預估的結果完全一樣!”于敏這才確信,他的氫彈原理是正確的,中國已經取得制造第一顆實戰氫彈的條件!
1967年6月17日8時整,新疆羅布泊。隨著指揮員一聲“起爆”的指令,一架飛機的機艙隨即打開,氫彈攜著降落傘從空中急速落下。彈體降到距地面2900多米的高度時,只聽一聲巨響,碧藍的天空隨即翻騰起熊熊烈火,傳來滾滾的雷鳴聲……紅色煙塵向空中急劇翻卷,愈來愈大,火球也愈來愈紅。火球上方漸漸形成了草帽狀云霧,與地面卷起的塵柱形成了巨大的蘑菇云。
強烈的光輻射,將距爆心投影點400米處的鋼板鑄件燒化;布放在8公里以內的狗、10公里以內的兔子,當場死亡一半;700米處的輕型坦克被完全破壞,車內動物全部炭化;沖擊波把距爆心投影點近3公里、重約54噸的火車吹出18米,近4公里處的半地下倉庫被揭去半截,14公里處的磚房被吹散……科技人員把爆炸當量的數據送上來了——330萬噸!
當日,新華社向全世界發布了《新聞公報》:“我國在兩年八個月時間內進行了5次核試驗之后,今天,中國的第一顆氫彈在西部地區上空爆炸成功!”
從原子彈試驗成功到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中國人只用了兩年零八個月的時間,創造了研制氫彈的世界紀錄!后來,諾貝爾獎得主、核物理學家玻爾訪華時,稱贊于敏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當之無愧的“中國氫彈之父”。
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在研制氫彈的過程中,于敏曾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除了核武器的理論研究,他還要和炸藥打交道。每一次和同事做試驗,他總是沖在前面。一次在室外對炸藥進行抽檢,等了好久炸藥都沒響。正當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怎么辦好時,只聽見于敏大聲喊:“大家都不要動,讓我來。”說完就沖上前去,快到炸藥放置點時,他又轉過頭來,對跟在后面的人說:“趴下,不要抬頭!”然后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沉著冷靜地拆除引信,排除了險情。這種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發狂”,不僅源于對事業的極端負責,更是因為他骨子里摯愛這項事業,愿意用整個生命去投入。
在研制核武器的道路上,科學家們取得的成就是輝煌的,但工作條件之艱苦卻難以想象。1969年,中國首次地下核試驗和一次大型空爆熱試驗準備連著做。于敏參加了這兩次試驗。當時,他的身體很虛弱,走路都十分困難,上臺階要用手幫著抬腿才能慢慢挪上去。熱試驗前,于敏被同事們拉著到小山崗上看火球時,頭冒冷汗,臉色發白,氣喘吁吁。
大家見他這樣,趕緊讓他就地躺下,給他喂水。過了很長時間,在同事們的看護下,他才慢慢恢復過來。由于操勞過度和心力交瘁,于敏第一次在工作現場幾至昏迷。
隨后,于敏又和同事們一起踏上了去往西南的專列,進行另一場核試驗。也許因為臨時加車,有站就停有車就讓,有時在深山峽谷中一停就是好幾個小時。除了少數老弱病殘者坐硬臥車廂外,大部分人擠在沒有廁所的大悶罐車廂內。于敏本來身體就不好,加上長途跋涉,休息不好胃病發作,整整四天四夜,差點兒把他折磨死。
由于沉重的精神壓力和過度勞累,從西南回北京后,于敏的病情日益加重。一天深夜,他感到身體很難受,就喊醒了妻子。妻子見他氣喘心急,趕緊扶他起來給他喂水。不料于敏突然休克過去。后來許多人想起來都后怕:如果那晚孫玉芹不在身邊,也許后來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這次出院后,于敏本來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可是為了完成任務,他再次奔赴西北。1973年,由于在青藏高原連續工作多時,在返回北京的列車上他開始便血,回到北京后被立即送進北京醫學院第三附屬醫院檢查,在急診室輸液時,于敏又一次休克在病床上。
原子彈和氫彈試爆成功后,于敏一行又在大漠深處長年風餐露宿,艱辛地度過了整整10年的單身漢生活,他們一次次做核試驗,不斷對中國核武做著改良工作。試驗場處在羅布泊腹地,極目所視,唯有整片的鹽堿地,那種遠離人間煙火的寂寞,以及對遠方家人的刻骨思念,比喝苦水,戰風沙更折磨人。羅布泊冬天最低氣溫達到-30℃,夏天地表溫度卻高達40℃-50℃,而且晝夜溫差大,于敏在此期間落下了胃炎,雙腿也凍出了關節炎,病情發作時,他疼得死去活來,整夜無法入睡。
有一次,于敏好不容易擠出幾天假期回到北京探親,妻子看著門外那個皮膚黝黑、滿臉皴裂的長頭發“流浪漢”,不禁發問:“您找誰?”當孫玉芹終于發現眼前這個落魄的漢子正是她和孩子日思夜想的人時,不禁抱住于敏放聲哭泣:“你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沒什么,去野外搞科研考察了。”于敏關上房門,騙妻子說。
鐵骨錚錚的
“共和國鑄劍師”
20世紀80年代,在原子彈、氫彈等技術相繼突破后,彭桓武、鄧稼先、周光召、黃祖洽、秦元勛等曾經共同奮戰在核武器研制一線的骨干相繼離開九院。昔日群星閃耀,如今只剩下于敏、周毓麟、何桂蓮三人。
于敏也想過離開,但“估計自己走不了”。他知道,第一代熱核武器雖然解決了有無問題,但性能還需提高,必須發展第二代核武器。于是,他留了下來,突破第二代核武器技術和中子彈技術。
1984年冬天,于敏在西北高原試驗場進行核武器試驗。當地寒風刺骨,沙塵漫天,積勞成疾的他突然渾身發抖,嘴唇青紫,繼而頭上直冒冷汗。同事們一看嚇壞了,“老于,先去看病吧!”“這個節骨眼上我怎能離開,抓緊工作吧!”因核試驗已經進入關鍵時期,身體十分虛弱的于敏沒有離開試驗場半步。
于敏的“硬骨頭”,還體現在“文革”時期軍管領導曾脅迫他將某次試驗中的技術問題定調為科研路線問題,他沒有屈服,反而在會議上挺身而出,鮮明地指出那次試驗的理論方案并無問題,只是一些新的技術問題需要解決,從來不存在所謂“路線問題”。
于是,于敏成了被批判的對象,但他無悔:“如果我說假話,我可以輕松過關,但我經受不了歷史和真理的考驗。我寧愿現在挨整,也決不說對不起歷史的話,不說違背真理的話。”
1986年,于敏對世界核武器發展趨勢作了深刻分析,認為美國核戰斗部的設計水平已接近極限。他們為了保持自己的核優勢,很可能會限制別人發展,比如加快核裁軍談判進程,全面禁止核試驗。倘若那時中國該做的熱核試驗還沒做,該掌握的數據還未得到,核武器事業可能功虧一簣。
聽了于敏的憂慮,鄧稼先也有同感。于敏建議上書中央。于是,由于敏起草,鄧稼先修改,胡思得執筆,核專家們向中央遞交了報告,希望加快熱核試驗進程。
后面發生的事果然如于敏所料。1992年,美國提出進行全面禁止核試驗的談判。1996年,全面禁核試條約簽署。于敏等人的上書,為中國爭取了10年的熱核試驗時間。
于敏雖然是一位大物理學家,但他最大的愛好,是中國歷史、古典文學和京劇。他從小就會背不少古詩詞。由于學習和工作的繁忙,多年來于敏的休息時間一天只有6個小時左右。而至少有30年了,他是靠背誦古詩詞當“安眠藥”,來完成這6個小時的睡眠。
自從一腳邁進核武研發的神秘道路,于敏低調“隱身”30年之久,直到1988年他的名字才得以解禁,并先后榮獲“五一勞動獎章”和“全國勞動模范”稱號。1999年9月18日,在中央軍委表彰為研制“兩彈一星”做出突出貢獻的科技專家大會上,他第一個被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并代表科學家發了言。
2015年1月9日,中科院院士于敏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習近平總書記在人民大會堂向這位九旬老人頒發了獎勵證書。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得主每人獎金500萬元人民幣。此前15年間,僅有袁隆平、程開甲等24位著名科學家獲此殊榮。
2018年12月18日,于敏在改革開放40周年的慶祝大會上,被授予“改革先鋒”稱號。
2019年1月16日,這位“共和國鑄劍師”在北京去世,享年93歲。連日來,各界掀起了“沉痛送別,致敬民族脊梁”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