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對百年新詩的反思,有很多直接針對漢語詩歌本源的發聲。新詩既然仍用漢語寫作,那么在漢語的本源上,新詩與古典如何一脈相承?更多地接受西方翻譯詩歌影響——“別求新聲于異邦”的新詩,如何重新找回漢語的氣質,或者實現二者間的有機融合?一些有志于此業的詩人和學者曾經做了許多有益的實驗。沈奇先生曾指出:“漢語是漢語詩人存在的前提。這個前提的另一旨歸即漢語氣質。‘文以氣為主(曹丕《典論》語),無論古典還是現代,至少在漢語語境中,談及詩文,這個理還是要講的。”然而,“具體于作品的語感和氣息,包括一些名家之作,都很難體味到漢語自身的文脈與景深,其‘味與‘道,皆不免單薄、單一、單調。”(《淺近的自由》)也許正是體味到新詩這樣的“殘缺”,加上對漢語獨特氣質的“鐘情”,沈先生也加入了對新詩的創造性探索。
沈先生的這種探索,首先體現在對漢字詩性特質的追尋上,因為他深知:“詩性漢語,詩意中國,這是認識中國文化的根本點。”(《無核之云》,P6)據《淮南子》記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這既是對漢字誕生一個非常富于神性的描述,更是一個帶有詩性光輝的文化事件。這種創造性的藝術想象,為漢字具有詩性特質找到了一個發生學意義的本源。陳思和說:“沈奇在‘字的意義上,構筑起一個現代詩人的古典理想。”(《沈奇詩選》,P397)無疑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以詩篇《格義》為例,此詩以“虛—無”“你—我”的相對式拆解,引出對“本—是”“我—你”乃同一性存在的有力證驗,對某些漢字的對應關系進行了詩性探源,更難得的是其間哲思式的論證方式也引人進入漢字思維的秘境之中;最后還借“佛祖拈花”的經典義理升華了漢字不同于西方文字在“能指”“所指”內涵上的特殊奧秘。又如其對“古早”的詩意釋詮,一方面對“古”“早”二字進行某種角度的選擇性釋讀,同時又滲入了對漢語詩性的有力開掘。其間所躍動著的漢字生命(其本源是人的生命)之“呼吸”以及漢語美感之跌宕,也讓人產生豐美的聯想。王岳川云:“漢字被人思,又能促人思。……‘字象不是將每個漢字看成死的構成,而是從發生學層面賦予其神奇的生命意識,即每個字都是先民的生命意識升華和審美意識凝聚。”(見其《漢語文化圈與漢字書法話語》)沈先生對漢字詩性特質發掘的詩歌都體現出了這一點。
談論漢語詩歌氣質,不能不談美學范疇中的“意境”問題。沈奇先生對新詩漢語氣質的有效探索,也體現在對漢語詩歌意境美學的迂回與進入上。典型詩篇如《清脈》《如故》,一覽便知。此外,從其大量詩歌來看,其對意境美學的入手,并不停留在一般意義上對意象、語象的慘淡經營,而是時常直入“高境”,以禪馭詩。沈先生曾謂:“‘文章千古事,味其道也。”(《無核之云》,P6)與宋人嚴羽以禪論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許多詩人、批評家在評價《天生麗質》時也都指出其在禪境上的秀出,如李亞偉說:“希望通過凝練的詞句、禪意的境界,為中國當代詩歌恢復漢語的內在氣質。”(《沈奇詩選》,P418)大家試讀其《沈奇詩選》中的“天生麗質”一輯,對其間禪意的秀逸橫出自有深刻體會。由于沈先生本身即批評家,他明了如何“將形而下的‘味與形而上的‘道相聯結,合成一詞‘味道,并以此作為一種既含糊又明白而普遍使用的‘價值體認”(《無核之云》,P6),并且對“現代禪詩”有自己的理論見解(見其《口語、禪味與本土意識》一文,及詩集《天生麗質》自序)對于詩學的這種熟諳,使其詩歌具有了“秘響旁通”的理論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天生麗質》這類詩多是短制,語言簡明蘊藉、句式短小、節奏明快。這種形式甚至影響到了對此類詩的批評話語方式,如唐曉渡云:“悟字當頭,以簡馭繁;詩禪互濟,情懷自現。煉當世人生百般況味,而有清韻存焉。”(《沈奇詩選》,P417)陳仲義云:“禪思運作下的字、詞,如搭玄機,將彈性與張力婉轉得不盡尋譯,出落為現代詩難得的新品、上品。”(詩集《天生麗質》,P165)很難說沒有《天生麗質》這類詩在語言上的影響。
沈先生曾言,要“以獨得之秘的生存體驗、生活體驗與生命體驗,為時代局限中的個人操守,求索遠景之蘊藉;以獨得之秘的語言建構與形式建構,為‘言之有物(胡適語)中的物外有言,探究典律之生成。”(《淺近的自由》)其詩歌正是朝著這種“高標”加以實踐的。
趙目珍,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