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瑩
我國史書中記載的“精絕國”到底在哪里?“精絕國”為何突然消失?其故地遺址為何被稱為“東方龐貝”?
“讓文物發聲,讓歷史說話”,日前在新疆博物館展出的《尼雅·考古·故事——中日尼雅考古30周年成果展》,匯聚了“國寶級”文物“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等新疆尼雅遺址出土的珍美文物300余件/組,真實再現了千余年前,生活在塔里木盆地南部的古人們社會活動、宗教文化以及與周邊地區的交流聯系概況,帶領人們領略了我國史書中記載的“精絕國”的歷史文明積淀和滄桑變化。
“偉大發現”之路
從昆侖山上,流下一條河,由南向北穿過民豐縣,奔向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突然止步于70公里外一個叫喀帕克阿斯干的地方。再往北,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浩瀚沙海。這條河叫尼雅河。
1901年,在當時國家積貧積弱的背景下,在國外探險家瘋狂劫掠新疆珍貴文化遺產熱潮中,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在追尋幾塊古代木簡來源時,于喀帕克阿斯干以北約30公里的漫漫沙漠里,意外發現一處規模大、數量多的遺址群落。
斯坦因以附近的尼雅河為名,將這處遺址稱作尼雅遺址。隨后他盜掘大量文物珍品運到歐洲,尼雅遺址從此步入世人眼簾,并引起國際社會強烈震驚和關注,尼雅遺址被稱為“東方龐貝”。
是什么樣的古代文明,竟長期掩埋在我國最大的沙漠之下?
對此,中外學者進行了多方考證。我國著名學者王國維在研究了尼雅遺址出土的漢簡材料后指出,尼雅遺址系漢代“精絕國”故地。
1931年,第四次進入尼雅遺址的斯坦因,在離一處佛塔不遠的建筑遺址里,發掘出土了一組珍貴的漢文木簡,其中一片上,非常清晰地書有漢隸文字——“漢精絕王承書從事”。
現經考證確定,尼雅遺址就是我國史書《漢書·西域傳》中所記載的絲綢之路南道上重要的綠洲城邦——“精絕國”故地。漢晉時期,精絕綠洲城邦受西域都護(西域長史)統轄。
為全面充分地認識尼雅遺址的社會歷史文化內涵,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考古工作者進行了長期不懈的挖掘、研究。
1959年,史樹青等一批新中國學者進入尼雅遺址,打破了長期的沉寂,并在民豐縣征集到珍貴文物——“司禾府印”。
同年,新疆博物館老館長李遇春率考古隊員11人,在十分艱苦的工作、生活條件下,向沙漠進軍,對尼雅遺址進行考古調查和發掘,清理發掘了一座可能為精絕貴族的夫婦合葬墓,出土大量華麗錦質或絹質品,采集了大量重要文物標本。
1988年,我國改革開放進入第十年。作為全國首個國際合作考古項目,尼雅遺址中日合作考古考察拉開序幕。
這次考古工作嘗試使用高科技手段和方法,并引入多學科綜合科研力量,持續時間長、收獲豐厚,在1988年至1997年近10年時間,通過連續多年基礎普查及重點調查,陸續收獲重大發現。
出土珍貴“五星錦”
其中,1995年考古發現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膊,被譽為20世紀中國考古學最偉大的發現之一,也是我國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之一。
當時的在場者無不為這一偉大發現激動不已。發現者之一、新疆博物館館長于志勇回憶,當年10月,中日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隊員們對一處男女合葬墓進行考古發掘時,發現了這件在男性葬者右側的文物。
“(這件護膊)和作為隨葬品的弓箭、箭菔、短劍鞘等物品放一起,在許多已經變得褐黃的,有些幾乎腐爛的有機質文物中間,色彩鮮艷的織錦和吉祥語文字,令考古隊員們異常地驚喜和興奮。”于志勇說。
吉祥語文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是我國古代星占用辭。經鑒定,織錦護膊的年代應在東漢到魏晉,即公元2世紀至公元3世紀。墓中還有一塊織錦殘片,上有“討南羌”三個字,它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護膊應當出自同一塊織錦面料。兩塊織錦上的文字連起來就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
“南羌”,《漢書》《史記》等史料中均有記載,指生活于今甘肅西部至青海一帶的羌族。
此次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同時展出的,還有2015年由中國絲綢博物館用復原的漢代織機成功復制的“五星錦”,使今日的人們有幸目睹“五星錦”的全貌。
“五星錦”為五重平紋經錦,在漢錦中較復雜,也極為罕見,在織造工藝及技術上都較一般重經織物要高。其圖案為云氣、瑞獸、吉祥語、星紋的精巧組合。在云氣紋樣間,有序織出鳳凰、鸞鳥、麒麟、白虎等瑞獸圖案,并依次織出“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吉祥小篆文字,及圓圈紋表現的“五星”圖案。織錦上的文字是織造出來的,而非針繡、彩繪,反映出漢朝成熟、精湛的絲綢制作技藝。
正因其特殊的設計思想和祥瑞的文字內容,加之特殊的祈愿目的,其設計及織造應當出自漢晉皇家,其用途也可能極為特殊。專家推測,該墓地可能是精絕王室墓地,而這件護膊所用的織錦面料很可能來自漢王朝,是因為墓主人助其打敗南羌,漢王朝特意賞賜的。
專家學者們感慨不已,如果不是因為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雨量稀少、氣候干燥,使埋藏在地下的古代遺物得到很好的保存,這樣代表漢代最高技藝水準的絲織品便難以得見。
見證古絲路繁華
西漢時期,精絕已是具有一定規模的綠洲城邦。《漢書·西域傳》中記載如下:“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勝兵五百人。精絕都尉、左右將、譯長各一人。北至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盧國四日行,地阸陿,西通扜彌四百六十里。”
百余年來,經過我國幾代考古工作者的不懈努力,這處保存狀況良好、規模宏大、學術價值極高的重要古代文化遺址,逐漸揭開神秘的面紗。
迄今的考古結果表明,這座塔里木盆地南緣現存規模最大的聚落遺址群,在東西寬約5公里、南北長約30公里的狹長區域內。遺址群內散布著殘存程度不一、規模不等的眾多房屋建筑遺址、佛塔、佛寺、古橋、果園、田地、道路、冰窖、陶窯、冶煉遺跡、墓地、供水系統、古城址及作坊遺跡,各類遺跡點總數達百處以上,呈現出“小聚居、大分散”的分布格局。
根據史書記載,又對照大量出土漢簡,且經碳14年代測定,專家認定尼雅遺址內存在自西漢、東漢直至魏晉時期的文化遺存。1995年王公貴族墓地的考古發現和出土文物清晰地昭示:精絕綠洲城邦與漢、晉中原王朝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關系十分密切。
此次《尼雅·考古·故事——中日尼雅考古30周年成果展》中,有一方邊長僅2厘米的方形“司禾府印”,精致中透出深刻內涵。
“司禾”,顧名思義,與屯田相關。據史料記載,西漢政府在絲綢之路沿線廣泛屯田,屯田部隊有警時為軍,平時則屯墾務農。這一政策得到各綠洲城邦一致擁戴。精絕城邦雖小,但地居絲綢之路南道要沖,重要性不可忽視,歷史上也曾設有“司禾府”。
“漢人甘支”“牛跑到烏實特之漢人處”……這些內容殘缺的木簡,透露了一點歷史信息:在漢晉時期的精絕綠洲上,遷入有中原居民,與當地人一道為“絲綢之路”暢通、綠洲建設奉獻汗水和力量。
自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始,“絲綢之路”就是一條貫通東西的交通大動脈。它始于長安,經由河西走廊,橫穿新疆,越蔥嶺,經波斯,最終抵達地中海東岸的羅馬。可以想見,地處古絲綢之路南道交通要沖的“精絕”,西通于闐,東往鄯善,必然見證了古“絲綢之路”文化、貿易交流的盛況,也曾繁盛一時。
展品中有大量漢風遺物。如“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錦衾、“延年益壽大宜子孫”錦雞鳴枕、“金池鳳”錦袋、“登高明望四海貴富壽為國慶”“恩澤萬歲”錦,經專家鑒定多為蜀錦。光可鑒人、圖案變幻的銅鏡,做工考究的漆器、帶“王”字字樣的帶流陶罐等,無不顯示“精絕故地”與中原密切的物質交流。
這些物品,或是隨著“絲綢之路”上開展貿易的駱駝商隊被帶到這里,或是中原王朝的賞賜品,或是“精絕國”派遣的侍子由中原帶回。而晶瑩剔透的玻璃器,艷麗的瑪瑙、珊瑚等,顯示這里不光與中原王朝政治、經濟、文化關系緊密,同時也受到了貴霜及波斯薩珊文化的影響。
大量考古調查極其生動地揭示了一段歷史:新疆作為古絲綢之路的要沖,歷來是各民族共同開發建設和擁有的地方;歷來是多民族聚居,多元文化薈萃交融,多種宗教信仰并存的。
留下豐厚遺產
尼雅遺址文化內涵極其豐富,揭示出古代尼雅人的日常生活、社會活動、宗教文化觀念,以及與周邊地區的交流聯系,是極為珍貴的人類文化遺產。
面對這些出土文物,人們眼前仿佛出現了千余年前,在位于古代“絲綢之路”南道交通必經之地的精絕綠洲,古人們生氣勃勃的生產生活和文化交流盛況。
遙想昔日精絕故地,尼雅河尚未縮短,來自昆侖山的雪水澆灌滋潤了兩岸的農田果園,人們種植小麥、糜子、葡萄、桑樹,紡紗,織造毛毯,燒制各類陶器。飲食時,喜用胡楊木挖削而成的木勺、木碗。農耕之余,也飼養羊、駱駝、馬,從事狩獵活動。
橫跨兩岸的大橋上,滿載貨品的駱駝商隊上上下下,那些風塵仆仆、走南闖北的客商,在大家的熱切期盼中,帶來各種奇珍異寶,也帶來思想的交流。
如今,走近尼雅遺址,仍能輕松辨認出遺址的“地標”——佛塔遺址。
雖已遭嚴重風蝕,專家憑借發掘物的線索,復原了當時佛教自印度一路東傳后在這里興盛的“拼圖”——佛教傳到這個綠洲城邦后,漸漸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信眾,人們在整個家園的中心地帶,營建佛塔、寺院、僧房,描繪壁畫,民居住宅、廣場、林帶緊密圍繞在佛塔周圍,通往寺廟的道路上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東漢明帝時,“精絕”再次在史書露面,其時已“為鄯善所并”。鄯善為絲綢之路南道另一綠洲城邦,公元5世紀滅亡。
據玄奘《大唐西域記》記載,唐初,“精絕國”已成廢墟。玄奘在西行取經途中路過這里,描述所見時寫道:“澤地熱濕,難以履涉,蘆草荒茂,無復途徑。”
專家根據尼雅遺址出土的漢文、佉盧文木簡資料及相關文獻材料,推斷尼雅遺址,可能在4世紀末至5世紀初,被廢棄并成為沙埋遺址,消失在歷史塵煙里。
佉盧文又稱驢唇文,據專家考證,使用的年代約為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5世紀,起源于古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羅地區。后來,這種文字主要通行于鄯善、于闐和龜茲等塔里木盆地綠洲城邦,用于書寫公文、書信、契約、宗教典籍等。這表明古代印度文化曾在這些地區占有一定地位。
正是從部分出土的佉盧文文書記載中,專家和學者發現,昔日精絕,經常遭到蘇毗人侵掠。
“精絕”最終消失是否與此有關?對此,學界尚無定論。
依據目前調查、發掘所掌握的情況,可以清楚地發現,尼雅遺址地處內陸干旱荒漠地區一相對獨立地理單元的綠洲上。昔日,這里的人民繁衍生息就仰賴于母親河——尼雅河的賜予。從當時每一區建筑址周圍幾乎均設有防御風沙的籬笆墻,以及一些建筑址之間的道路兩側也設置籬笆護欄柵來看,昔日這里的綠洲生態環境已很脆弱,防風沙設置已廣泛應用。在歷史上尼雅河水流量非常大時,這里是一個草木繁盛的綠洲,而隨著河水不斷退縮,整個綠洲漸漸萎縮,最終被迫放棄。